但他卻總以為，她是騙他的。

    年少時，何曾想過，有一天他們會這樣，不冷不熱，不尷不尬。

    路溪寧笑了笑，把頭發(fā)攏到后腦，便靜了心自顧自看起畫來。

    她今天特地穿了雙平底鞋，走起路來聲音不響，沒一會兒就走到了另一頭。

    方雎被一個生意伙伴絆住了腳，寒暄了幾句，約好下次見面的時間，一轉(zhuǎn)身，就不見了路溪寧。

    他一皺眉，掏出手機(jī)來打電話。

    電話沒三秒就接通了，那邊的聲音很嘈雜，和畫展的安靜像是兩個世界。

    “路溪寧，你在哪兒？”

    那邊沒有回答。

    他的聲音一下子冷下來：“或者我掛電話，直接回公司。”

    “......我就在門口?！?/br>
    方雎出來的時候，就看到路溪寧抱著一幅畫坐在臺階上。

    她穿著一件很淑女的裙子，化了淡妝，此刻就這么坐在地上，路過的人目光都有些驚恐。

    他一下子就被氣笑了：“路溪寧，你故意折騰我呢?！?/br>
    聽到他的聲音，她有些欣喜地轉(zhuǎn)過頭，卻扭了半天也扭不到他的位置，不免著急起來，拉長聲音喊他：“方雎哥哥，好重，你快過來幫我拿畫！”

    這語氣太熟悉，他突然就愣在那里。

    多少年前，他把她弄丟在游樂園，她也是這樣，小短腿一邊走一邊掛著眼淚，看到他，去立馬就止住了哭聲，可憐兮兮地喊他，“方雎哥哥，好累，你快抱抱我！”

    一模一樣。

    他心一軟，就走過去幫她拿畫，話里還有嫌棄：“你怎么就直接抱出來了。”

    拿到手中，又不由得詫異地挑了挑眉。

    是一幅湖景，不抽象，也沒什么特殊筆法，意境也并不十分好，看上去普普通通，幾乎沒有什么靈氣。

    “出國一趟，眼光反而變差了，簡直是越活越回去?！?/br>
    “唔?！彼币姷貨]有反駁，反倒笑了笑，露出懷念的神色來，“出國前看上的啊，是一位同校的學(xué)長畫的，那時候很喜歡，很想要買下來，但后來匆匆忙忙的，就忘了。現(xiàn)在又看到，卻覺得也不過那樣罷了?！?/br>
    他嗤了一聲：“然后買回來放在儲藏室？送你自己家去。”

    話音剛落，方雎就以為她又會呲牙咧嘴地反咬回來了，今天他脫口而出的話不是拒絕就是諷刺，對于一點(diǎn)虧都不肯吃的路溪寧來說，不反擊就不正常。

    但他等了有一會兒，也沒聽旁邊的人有什么聲響。不免詫異地向她看去。一看，就嚇了他一跳。

    她明顯是哭過了，一雙眼睛濕漉漉的，眨兩眼都是脆弱。可她又笑著，笑容燦爛又悲傷得要命。喧鬧的街風(fēng)里，她仰起臉來看他，那神情有些陌生。

    她說：“可是我不甘心。方雎。”

    [四]

    “方雎哥哥，你抱抱我！”

    “分手吧。”

    “當(dāng)時很喜歡，現(xiàn)在卻覺得不過如此?！?/br>
    “可是我不甘心。方雎。”

    ......

    方雎從夢中醒來時，是凌晨三點(diǎn)鐘準(zhǔn)，他煩躁地解開表，起身拉開窗簾。窗外就是江景，遠(yuǎn)處還看得見市中心璀璨的燈火。三點(diǎn)，這個城市還沒有露出疲態(tài)。

    很久沒做夢，似醒非醒的感覺算不上好，夢到的全部都是路溪寧成長的歷程，莫名其妙之余還有些失落。

    還年少的時候，總是嫌棄她又黏又吵，后來她終于出國了，他卻沒有想象中的輕松自在，反而覺得束手束腳。就好像，一夜之間沒了年輕，開始遲暮。

    周圍的人都說，“方雎，你別不知好歹了，路溪寧那樣的姑娘，配給你還委屈了呢?！?/br>
    后來他們又說，“別等了，方雎，男人過了而立就找不到好姑娘了。”

    但其實(shí)他沒有等。

    或者說，他不是在等她，而是在等一種，年輕的感覺。

    方雎揉了揉眉心，起身去廚房倒水，路過路溪寧房間時，發(fā)現(xiàn)燈還亮著，想了想，他還是去敲了敲門：“路溪寧？”

    里面沒有動靜。

    他又等了一會，路溪寧壓根沒理他，他正覺得自己多管閑事，門突然“咔嗒”一聲打開了。

    方雎還沒反應(yīng)過來，身上就突然吊上了一個粉紅色的身影，受傷的水杯一抖，水一下子全部灑在身上，澆的胸口發(fā)涼。他的眼睛危險地瞇起，正要開口，卻突然被一個冰涼的東西抵住了唇。

    這個吻突如其來，他僵了一僵，竟沒躲開。

    “方雎哥哥，你來找我啦。”她的聲音輕輕的，溫?zé)岬臍庀⒙湓诖缴?，帶一團(tuán)酒氣。

    “你喝酒了？”他皺起眉，瞬間冷下表情，就要把她從身上扯下來，卻不料她死死地抱住他，完全不像是一個女孩子的手勁。

    “路溪寧，松手?！?/br>
    她抱得更緊，像無尾熊一樣吊在他身上，怎么甩都下不去。

    “路溪......”他正要呵斥，說到一半?yún)s硬生生地停住了，手指慢慢握成拳，用力地有些發(fā)白。胸口的水還一片冰涼，脖頸處卻傳來guntang的濕潤感。大顆大顆guntang的淚。

    她說：“方雎哥哥，我認(rèn)得你，你別丟下我?！?/br>
    那些淚融化在冰涼的胸膛里。

    方雎沉默地抿緊了唇。

    幾乎沒有人知道，從小跋扈著長大的路溪寧，骨子里其實(shí)是一個乖寶寶。

    受到世交好友池家家庭教育方式的影響，路家家教一樣很嚴(yán)。

    高三畢業(yè)以前，路溪寧沒化過妝，沒打過耳洞，沒穿過高跟鞋，甚至沒穿過膝蓋以上的裙子。

    高三畢業(yè)后的謝師宴，是她真正意義上第一次放開了喝酒。

    等到方雎被一個電話叫去接她時，女生已經(jīng)醉得不成樣子了，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傻乎乎地看著他，口齒不清：“你是誰？”

    當(dāng)著眾多老師的面，方雎不可能真掃她面子，柔下語氣應(yīng)付一個醉鬼：“我是方雎?！?/br>
    “哦。”小姑娘重重地點(diǎn)頭，沒半分鐘又扯著他的袖子問，“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方雎。”

    同席的英語老師忍不住笑出來：“方雎啊，你先帶她回家吧，這孩子剛才已經(jīng)拉著我問了不下十遍我是誰了?！?/br>
    “她喝了多少？”

    “你說路溪寧？”一旁的男生痛心疾首地接口，“我們就給她倒了半杯果酒！”

    只不過幾句話的功夫，小姑娘又湊近他，小心翼翼的問：“你是誰??？”

    方雎忍著怒氣拉她出了酒店，把她安在自行車上：“坐好，不許說話！”

    奈何路溪寧從小天不怕地不怕，更何況還喝了酒，一路上在車后座活潑得像只猴子，一邊又纏著方雎不停地問：“你是誰？”

    方雎本來就是扔下一幫朋友來接她的，不耐煩得要命，又被她問得越發(fā)火大，“刺啦”一聲就停在半路，一把把她扔下車，冷笑道：“路溪寧，老師沒告訴過你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么?！?/br>
    然后揚(yáng)長而去。

    拐彎時他一不小心轉(zhuǎn)過頭，看見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兒，沒有哭鬧，睜著眼睛有些迷茫。

    他只想著要給她一個教訓(xùn)，卻忘了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在漆黑的街道上有多危險，后來還是許嘉明看到她，把她送了回來。

    他躲在她家門口聽曲伯父向許嘉明道謝，對方輕描淡寫：“沒事兒，我順路嘛，就是這姑娘忒愛念叨，一路上重復(fù)了百來遍我的名字?！?/br>
    從小，他就嫌路溪寧煩，卻在那一天突然意識到，他對她的耐心，甚至不及旁人的十分之一。

    ......

    漆黑的夜里，方雎把自己從紛雜的回憶里抽出來，發(fā)現(xiàn)肩頭已經(jīng)沁涼一片。

    他抱緊懷中的女孩，第一次用那樣溫柔地聲音同她說話：“路溪寧同學(xué)，不哭，要睡覺了，我們先不哭?！?/br>
    她很乖巧，任他把她抱回床上，卷著被子縮成一團(tuán)，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方雎，我今天看到向婉秋了?！?/br>
    他撿被子的動作一下子就停在那里。

    “她說她開了一家咖啡店，請我有空去坐坐，那家咖啡店......叫什么來著？”

    她艱難地托著腦袋，似乎是在回憶，半晌又咧開嘴笑起來，“忘記了?！?/br>
    “路溪......”

    “方雎，你放棄她好不好？”

    她揉了揉紅紅的眼睛，語氣近乎哀求，“我以后再也不任性了，你也喜歡我一次，好不好？”

    一片寂靜，耳旁只有窗外江水流動的聲音。

    好像時光不斷地向前流去，而她還在那里。

    所有人都變了，只有她沒有。

    “路溪寧。”他輕輕喊她的名字，把她連同被子一起抱在懷里，好像哄小孩一樣哄她，“我們結(jié)婚吧，明天就結(jié)婚。”

    “結(jié)、婚？”

    “就是我們在一起，你喜歡我，我喜歡你，我們再也不分手了?！?/br>
    從小，她就給他惹禍，但這個世界，再沒有人比她對他更好。從小，他就一直給她收拾爛攤子，但也沒有人，比他對她更糟糕。

    好像什么也給不了的時候，就只剩下承諾。

    “你也，喜歡我嗎？”

    她似乎有些困惑地問了一聲，而后把頭埋在被子里，似乎是醉的太厲害了，念不懂，看不出來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其實(shí)她還有些話沒有說，比如向婉秋凄凄哀哀地拉著她，求她讓方雎不要不要他們的孩子，求她放過他們。

    她明知不可能，卻還是想問，可她就算喝醉了，也不敢問。

    因?yàn)橄蛲袂镆恢倍际撬豢赡芾锏目赡?，而她，永遠(yuǎn)都是方雎生命中可能里的不可能。

    她想，這輩子，她都會記得那張信紙上凌厲的鋼筆字：

    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原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