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三個(gè)字含在嘴里，林然然好險(xiǎn)沒問出來。她怕再問下去，謝三就會說出一些令兩人都尷尬的話來。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林然然低垂著頭，只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頸和透著紅色的小小耳垂。她這副神態(tài)像是羞澀，又像是拒絕。

    謝三看著林然然泛了紅的臉頰。她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那個(gè)有些潑辣又莽撞的小姑娘了。她越來越俊俏的臉頰，日漸豐盈的身材，以及濕漉漉的眼里偶爾閃過的羞惱，無一不昭示著她已經(jīng)是個(gè)成熟的女人了。

    可她有時(shí)候仍然是當(dāng)初那個(gè)懵懂又莽撞的小姑娘，絲毫不懂自己對男人的魅力有多大?？粗翢o察覺地?cái)D在一堆男人中間對其他人說說笑笑時(shí)，謝三差點(diǎn)忍不住將她藏起來的沖動。

    他想讓她只對自己笑，讓那雙唇，只對自己一個(gè)人吐露愛意，那雙眼，只看得見自己一人。

    林然然粉潤的唇瓣濕漉漉的，說話時(shí)一開一合，露出雪白的貝齒和若隱若現(xiàn)的粉色小舌。

    謝三看得眼神微暗。直到林然然再重復(fù)一遍，才回過神來。

    “謝三哥！”林然然微微擰起眉頭，不滿地看著謝三。

    “怎么了？”謝三回過神來，嗓音透著啞。

    林然然指指他手里的衣服：“你把外套穿上吧，天這么冷，你會感冒的?！?/br>
    謝三方才切rou時(shí)熱得滿頭大汗，把毛衣襯衫外套全脫了，剛剛也只是把襯衫和毛衣套上而已，外套一直掛在手腕上。

    被林然然一提醒，他才發(fā)覺天色有些變了，吹來的風(fēng)凍得人寒毛直豎。謝三把外套披上，對林然然道：“看天色像要下雨，我送你回家吧。”

    “也好?！绷秩蝗淮饝?yīng)了。

    廠長對他們現(xiàn)在就要走感到十分不滿，他埋怨著兩人：“也不嘗一嘗自己親手做的混沌，這么急著走，真是沒口福?！?/br>
    要知道，這年頭的人一年到頭見不到葷腥的比比皆是，能吃上新鮮豬rou做的餛飩，那是多么難得的事。謝三和屠鋼方才一共剁了20斤的rou餡，其實(shí)分到廠子里每個(gè)人的頭上，一人也不過吃上那么一碗而已。

    林然然和謝三都是微笑賠罪，廠長也不好再說什么，一人包了半斤rou餡讓他們帶上，自己回家煮著吃。

    林然然沒有再推辭。現(xiàn)在的餛飩餡都是剁碎的rou餡，林然然臂力不足，不可能自己捶rou漿，因此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到這種地道的水吉餛飩了。再說了，她自己不吃也可以帶回去給元元他們嘗一嘗呀。

    謝三載著林然然，自行車慢悠悠地壓過郊外凹凸不平的石子路。

    謝三寬大的身板擋著寒風(fēng)，車子行過凹凸不平的路段時(shí)會放慢速度，上坡時(shí)，他會下車將車子推上去，下坡時(shí)速度快了，他也會提醒林然然。

    林然然那舒服地坐在謝三的自行車后座上，跟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

    “你沒吃到那餛飩真是太可惜了。”林然然吧嗒著嘴道，“咱們甜水村沒有吃餛飩的習(xí)慣，今天好不容易做了這一些，你又沒吃上?！?/br>
    林然然絮絮叨叨的嗓音一點(diǎn)也不讓人覺得聒噪，好像小貓爪子一樣輕輕撓在人心上，讓謝三的心里癢酥酥的。

    他聽林然然的語氣里透著惋惜，便道：“回臨安再做給我吃?！?/br>
    “也對。謝三哥，你什么時(shí)候回臨安城？”林然然被提醒了。

    “辦完事就走?！敝x□□問，“你什么時(shí)候走？”

    林然然笑道：“我也是，過兩天辦完事就能走了?！?/br>
    謝三便道：“我等你一塊走?！?/br>
    林然然道：“可我還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能辦完呢?！?/br>
    謝三不容置疑地道：“我等你?！?/br>
    “那好吧。”林然然想不出拒絕的理由，點(diǎn)了點(diǎn)頭。

    車子經(jīng)過一家小飯館時(shí)，看見里頭冒出來騰騰的霧氣，林然然眼珠一轉(zhuǎn)，笑道：“謝三哥，我煮混沌給你吃吧?！?/br>
    謝三：“嗯？”

    謝三將車子停在小飯館門口，林然然提著rou餡掀開門簾鉆進(jìn)去。大師傅戴著口罩站在灶臺后頭，頭也不抬：“想吃什么自己看，牌子上都寫了?！?/br>
    這時(shí)候不是飯店，飯館子里一個(gè)人也沒有，林然然笑道：“師傅，我想借你的鍋煮碗餛飩?！?/br>
    “我們這是國營飯店，不吃飯別來搗亂。”大師傅不耐煩地道。

    謝三從后頭走來，長臂一伸，遞過來二兩全國糧票。

    大師傅眼皮掀起，立刻將剛才的話跟糧票一起收了回去。

    林然然笑瞇瞇地挽起袖子。餛飩皮是現(xiàn)成的，這家的餛飩皮搟得很好，薄如紙，不像別家餛飩皮那樣，厚得快成餃子皮了。

    林然然把rou餡挖出一團(tuán)，要了點(diǎn)小蘇打放進(jìn)rou餡里，用一根筷子使勁兒攪和均勻。

    “你這是什么？”大師傅抄著手在邊上看，見林然然往rou餡里放蘇打，頓時(shí)大皺眉頭。

    “混沌餡兒?！绷秩蝗话岩粡堭Q飩皮攤在左手掌心，右手用筷子將rou餡攪成一團(tuán)指頭大的圓，我在餛飩皮上，餛飩皮對角折起，邊角磨一點(diǎn)rou，現(xiàn)在對角一折，裹成一個(gè)蝴蝶狀。

    大師傅吧嗒著嘴：“胡鬧?！?/br>
    林然然不理他，手上速度飛快，不一會就裹了二三十只餛飩。謝三含笑，眼睛一霎不眨地看著她。

    鍋里的水是長時(shí)間沸騰著的，林然然一撒手，餛飩?cè)縼G入水中。雪花般的餛飩沒入沸水里，片刻就重新翻滾上來。

    rou餡兒鼓脹起來，像吹了氣的氣球，雪白的餛飩皮兒煮得透明了，透出里面漲鼓鼓的粉色rou餡兒。

    林然然往兩只海碗里放了些醬油、味精和蔥花，問謝三：“謝三哥，吃不吃辣？”

    謝三點(diǎn)點(diǎn)頭。林然然便又放了一點(diǎn)辣椒和醋。

    大師傅本來在一邊冷眼看熱鬧?，F(xiàn)在年輕人怪rou麻的，還作出新花樣了，跑到飯館子來給對象下餛飩。等林然然把這奇奇怪怪的rou餡拿出來，再看她這嫻熟優(yōu)美的動作，大師傅徹底被吊起了好奇心。

    大師傅湊得近些，仔細(xì)研究著盤子里僅剩的一點(diǎn)rou餡，好奇道：“這么綿爛的rou餡兒，不是剁碎的，肯定是捶出來的。你這rou餡這么漲鼓鼓的，是因?yàn)榉帕颂K打？”

    林然然沖大師傅笑道：“你想知道？給我一點(diǎn)豬油?！?/br>
    大師傅吸著氣，道：“問你點(diǎn)事兒，還要豬油？”

    “餛飩沒有豬油不香?！绷秩蝗焕碇睔鈮训馈?/br>
    大師傅忍著心疼，從灶臺底下拿出一個(gè)牙缸，里頭是白花花凝結(jié)起來的豬油。他用勺子挖了一點(diǎn)兒出來：“那你得告訴我這rou餡兒怎么做的?！?/br>
    餛飩須臾就紛紛浮起，林然然舀起沸騰的開水沖入海碗里，用笊籬撈起餛飩倒入湯中，再把豬油放入湯里，淺醬油色的湯頓時(shí)冒出香味來。

    白生生透rou粉色的餛飩在湯里載沉載浮，飄蕩著微弱的面香和豬油香、蔥花香。

    林然然笑道：“鍋里還剩下幾個(gè)，您自己嘗嘗就明白了。”

    “哎！”大師傅趕緊拿過一只碗，學(xué)著林然然的法子調(diào)味，撈出那幾只胖乎乎的餛飩來。

    林然然想端起碗，卻被謝三搶先一步，他大手穩(wěn)穩(wěn)端起海碗：“我來，燙?！?/br>
    “嗯?！绷秩蝗惶袅艘粡埜蓛糇雷?，拿了勺子跟謝三一塊坐下。一人一碗熱騰騰的餛飩，碗里升起的霧氣模糊了面容，謝三向來冷而銳利的輪廓也因此柔和不少。

    林然然大力推薦：“你快嘗嘗看。”

    她說著，自己先舀起一個(gè)吹了吹，放入口中。這餛飩皮軟滑而有韌性，入口滑溜溜的，再輕輕一咬rou餡，脆而彈牙，入口是新鮮豬rou特有的rou香和淡淡鮮味。

    林然然得意洋洋問謝三：“好吃嗎？”

    謝三吃餛飩的速度已經(jīng)明確告訴她答案。

    一碗餛飩有十五個(gè)左右，謝三很快就吃完了一碗。林然然才動了幾個(gè)，干脆推給他：“你吃。”

    謝三愣了下，看著那碗餛飩。

    林然然道：“干凈的，你不吃？”

    謝三垂了眼，把碗端到面前，大口吃了。他胃口大，兩碗混沌下去才有些許飽意，額頭也冒了汗。

    大冬天的吃下這么一碗熱騰騰的湯水餛飩，令人渾身冒汗，舒服得不想動彈。兩人對坐，林然然有一搭沒一搭跟謝三閑聊，問他給謝緋和謝奶奶帶了什么禮物。

    大師傅湊了過來，滿臉激動：“同志，你這餛飩的方子能仔細(xì)跟我講講嗎？”

    林然然跟謝三對視一眼，笑道：“這可是我的獨(dú)家秘方。你想知道，拿點(diǎn)東西來換?！?/br>
    “這……我一個(gè)廚子，能給你什么？”大師傅抓耳撓腮，忽然道，“我就這餛飩皮兒搟得好，遠(yuǎn)近都有名?！?/br>
    林然然噗嗤笑出了聲：“那好吧，我就說一遍，你仔細(xì)記住了?！?/br>
    林然然把錘rou餡的方法，還有rou餡和蘇打的比例都仔細(xì)說了一遍。大師傅聽得連連點(diǎn)頭，把這個(gè)法子牢牢記在心里。

    這年頭豬rou是多么金貴的東西，他現(xiàn)在也沒處實(shí)踐去?？蛇@餛飩味道好，成本還低，將來有機(jī)會開個(gè)小鋪?zhàn)?，肯定能發(fā)財(cái)！

    林然然可不知道這位大師傅的想法，她跟謝三休息了一會兒，見外頭的天色越來越暗，決定起身回家。

    謝三的車子停在門口不遠(yuǎn)處。他把自行車推過來，林然然發(fā)現(xiàn)自行車的后座鋪著謝三的毛衣。

    她愣了一下。

    謝三若無其事地拍拍后：“坐上來吧。”

    林然然道：“毛衣可是羊絨的，會坐壞?！?/br>
    “天冷，太冰。”謝三言簡意賅。

    林然然咬了咬下唇。謝三已經(jīng)毫不掩飾對自己的好，可她卻不知道自己該用什么心態(tài)來應(yīng)對。

    那羊絨毛衣可是謝緋得到第一筆工錢的時(shí)候，拉著林然然去供銷社買的特供羊絨。羊絨線一斤就要三十來塊錢，謝三也一向很珍惜自己meimei做的衣服，此刻卻可以用來給她墊車后座。

    見林然然還愣在原地，謝三伸出手，沖她半開玩笑般道：“要我抱你？”

    “不……不用了?！绷秩蝗桓徊鹊轿舶偷男∝堃粯?，嚇得倒退半步。

    謝三這輛鳳凰牌自行車很高，謝三是大長腿，踩著正好。林然然要坐上后座還得墊著個(gè)腳。她今天穿著的連衣裙裙擺有點(diǎn)緊，努力踮著腳還上不去。

    謝三單手扶著車身，帶著三分笑耐心地看林然然折騰。

    林然然被他看得有些丟臉，單手撐了一下車后座，一偏身用力過猛，人是上去了，可車身晃動，林然然差點(diǎn)摔下去。

    謝三伸手就將她摟住了，另只手穩(wěn)穩(wěn)把住車頭，語氣是一貫的沉穩(wěn)：“別怕?！?/br>
    林然然心臟狂跳。這車子挺高，地面又是粗糙的沙土，這一跤臉朝下的摔下去，她這張臉就別想要了。

    林然然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慶幸中，絲毫沒注意到自己跟謝三此刻的姿勢有多曖昧，謝三身材高大，手臂扶著林然然的腰，從背后看來就像是將林然然摟在了懷中。

    “我沒事了?！绷秩蝗欢ǘㄉ瘢砷_抓住謝三的手正要起身，背后猛地一股大力襲來。

    謝三被人扯得轉(zhuǎn)過身，一拳砸在臉上，頓時(shí)偏過頭去。

    林然然離得近，幾乎可以聽見骨骼碎裂的聲音。她嚇得尖叫一聲，謝三身形搖晃一下，手臂緊緊摟住林然然將她護(hù)在身后。

    眼前短暫的眩暈過去，他才看清楚突然發(fā)難的人是誰。

    顧裴遠(yuǎn)穿著一件灰色呢子大衣，深灰色毛衣領(lǐng)口里翻出白襯衫的領(lǐng)子，妥帖挺括。只可惜此刻俊美的臉上滿是陰鷙和怒氣，鳳眸隱隱發(fā)紅，看上去像要擇人而噬。

    謝三舔了舔口腔內(nèi)側(cè)，滿口鐵銹味。他微微抬起下巴，分毫不讓地與顧裴遠(yuǎn)對視。他的手臂還放在林然然的腰上，仿佛示威。

    到了如今，他已經(jīng)有資格與顧裴遠(yuǎn)一較高下，林然然要選擇誰，都是她的自由。

    “顧裴遠(yuǎn)，你瘋了？！”林然然還以為是遇到了什么流氓，抬頭卻看見顧裴遠(yuǎn)，他身后還站著幾個(gè)穿著軍裝的年輕男人，林然然只認(rèn)得其中一個(gè)，是上回開車的司機(jī)楚向紅。

    “你過來?！鳖櫯徇h(yuǎn)眼神陰鷙地看向林然然，從牙縫里一字一字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