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夫探手診了一回脈，心中頓時(shí)有數(shù)了。這婦人，分明是小產(chǎn)之癥，產(chǎn)后疏忽，失了調(diào)養(yǎng)，才發(fā)起了高熱。

    想到來時(shí)的路上，那小哥說起，這家只有孤兒寡母，這婦人是個(gè)守寡多年的寡婦。這忽然小產(chǎn)，怕是不知跟什么人有了jian情。這等事情在鄉(xiāng)間，可大可小，鬧大了這婦人可是要被沉塘的，但往小里說，遮過人眼去也就罷了。

    然而，他是上河村的人，這下河村寡婦偷情，同他可沒什么干系。何況，誰知道她到底是和村中什么人有了jian情。自己若貿(mào)然將這事抖摟出來，只怕還要惹上麻煩。又不是自家的娘們兒，何必趟這趟渾水？

    劉大夫心中忖度了一陣，已有了主意，抬眼見這婦人正雙目炯炯的看著自己，收回了手，摸了一把胡子，說道：“大嫂失了調(diào)養(yǎng)，有些著涼，我寫個(gè)方子，照方子吃上幾副，將養(yǎng)著身體，也就漸漸好了。”

    林嬸兒心中一松，淡淡一笑：“勞煩大夫走這一趟了?！?/br>
    外頭，易嶟在堂上坐了，林香蓮倒了一碗水來給他。

    那碗沿兒上豁了個(gè)口，林家早早死了當(dāng)家的男人，一向貧苦，就連待客也拿不出像樣的茶碗來。易嶟曉得她家的境況，并不放在心上，奔波了十來里路，早已渴了，端起碗咚咚的喝了幾口。

    林香蓮倒有些不好意思，臉上紅了紅，說道：“家里只有這樣的碗了，嶟哥哥不要見怪。”

    易嶟擺了擺手，抹去了嘴上的水滴：“都是一村子的人，說這些客套話做什么？”

    林香蓮在旁站著，低頭擺弄裙擺，低低問了一聲：“聽說春嬌jiejie當(dāng)初是給人家當(dāng)妾去的，是真的嗎？”

    第10章

    易嶟將碗重重的放在了桌上，碗底墩在桌上的聲音，將林香蓮著實(shí)嚇了一跳。

    她看著易嶟，只見那張平日里總是帶著溫潤笑意的臉上，此刻竟然沉了下來，還帶著風(fēng)雨欲來的怒氣。

    林香蓮心中猛地一驚，她從未見過易嶟這樣生氣。

    她小心翼翼的問道：“嶟哥哥？”

    易嶟陰沉著臉，反問道：“你問這個(gè)做什么？！”

    林香蓮似是受了驚嚇，囁嚅道：“我……我就是記得當(dāng)時(shí)秦叔叔在村子里四處跟人說，春嬌jiejie進(jìn)城給相爺做通房享福去了。我想著、我想著，要是春嬌jiejie真?zhèn)€給人當(dāng)妾了，怕是不能這樣隨意出來的，所以隨口問問?！闭f著，她又趕忙添了一句：“如果不是，那當(dāng)然更好?！?/br>
    易嶟默不作聲，停了一會(huì)兒，方才沉聲說道：“什么叫做如果不是，那當(dāng)然更好？春嬌現(xiàn)下是住在我家，她之前怎么樣，我和大哥都不放在心上，你又cao什么心？”

    林香蓮沒料到一向和善的易嶟竟會(huì)這樣苛責(zé)自己，盡管自己對他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情，但被他這樣當(dāng)面一通斥責(zé)，心中還是忍不住的委屈。

    她雙眼微紅，連忙低下了頭去，軟軟的問道：“我說錯(cuò)話了，讓?shí)绺缟鷼饬?？?/br>
    易嶟只覺得有些煩躁，他以前怎么沒發(fā)覺，無論大小事，這林香蓮動(dòng)輒就哭，小家子氣的讓人難以忍受。

    然而，他到底是個(gè)大男人，不會(huì)和一個(gè)哭哭啼啼的女人一般見識(shí)。

    易嶟嘆了口氣，壓下滿腹不快，說道：“我不是生氣，但是春嬌才回來，你同我說也就罷了。要是哪天說走了嘴，跟村里人也說起，對春嬌的名聲不好?！?/br>
    林香蓮心中不以為然，暗暗腹誹：她當(dāng)年進(jìn)城的時(shí)候，怎么沒想過對名聲不好？肚子里雖這樣計(jì)較，嘴上卻不敢說出來，只乖巧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嶟哥哥說的對，我記住了?！?/br>
    兩人說了幾句話，那劉大夫從屋里走了出來。二人連忙起身，林香蓮迎上前去，問她母親的病癥。

    劉大夫?qū)⒎讲诺脑捳f了一遍，又說道：“這些日子，注意給病人保暖，你這屋子也忒冷了些。再有，多弄些好的吃食，病人須得補(bǔ)補(bǔ)身子?！闭f完，就坐在桌前寫了藥方。

    林香蓮收了方子，說道：“多謝大夫走這一趟，留在家里吃了飯?jiān)偃チT。嶟哥哥，也吃了飯?jiān)僮摺！?/br>
    劉大夫瞧這樣子，竟是不打算付診金了，臉色頓時(shí)垮了下來，正想說些什么。一旁易嶟說道：“不必了，我先送劉大夫回去，待會(huì)兒還要替林嬸兒抓藥，就不吃飯了。”說著，替她把診金付了。

    這鄉(xiāng)間大夫出診，主家少不得要款待一頓飯的。今日是十七，照例要吃一頓餃子，劉大夫本意是想留下吃了午飯?jiān)僮?，但看這家的境況，餃子怕是端不出來了。他嘴上雖沒說什么，眼神里卻忍不住透出了鄙夷的神色來。

    林香蓮為人敏感，頓時(shí)察覺出來，心里十分的不舒服，低了頭走到一邊。

    易嶟從她那兒要了藥方，引著劉大夫出門，解開騾子，先將劉大夫送了回去，又照方抓藥回來。

    此刻已將近晌午時(shí)候，林香蓮正在家中燒鍋?zhàn)鲲?，見易嶟回來，便說道：“都這個(gè)時(shí)候了，嶟哥哥還是吃了飯?jiān)僮摺！?/br>
    易嶟說道：“不用了，春嬌在家做好飯了，我就不打擾了。”說完這一句，將藥包留在桌上就出門去了。

    林香蓮?fù)高^窗子，看著易嶟騎著騾子飛快離去的身影，似是迫不及待的回家。她心中頗為不是滋味兒，像被刀捅了一般，不由自主的將手里的抹布死死的擰緊。

    不就是嫌棄她家窮么？窮，就該被人看不起？窮，就該被人處處為難？

    家里窮，又不是她的錯(cuò)。憑什么她就該四處看人的白眼？秦春嬌一樣也窮，為什么人就能對她高看一眼？自小她就被秦春嬌壓一頭，人人都夸她漂亮大方懂事，自己就是個(gè)跟在秦春嬌身后的可憐蟲。

    好容易她走了，本以為自己的好日子就要來了。她已經(jīng)打算好了，等易峋出了孝，就托村里的姑婆去說和。誰知道這節(jié)骨眼上，秦春嬌竟然又回來了！她回來倒也罷了，卻偏偏又纏上了易峋！

    憑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落在她秦春嬌頭上？！憑什么同樣的人，命卻差這樣大？！

    林香蓮的心底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激烈的令她自己都吃驚莫名。

    正在她出神的時(shí)候，門外忽然有人高聲喊道：“林嬸子，香蓮妹子在家嗎？”

    林香蓮連忙擦了把手，走出來，果然見一圓臉少女，手里挽著一只竹籃子，立在大門口。

    一見來人，她有些驚訝，說道：“秀茹姐，怎么這會(huì)兒過來了？”

    那名喚秀茹的少女將手里籃子向前提了提，說道：“今兒不是正月十七嗎？我娘叫我送碗餃子過來?！?/br>
    林香蓮將她讓到了屋里，那少女把籃子放在桌上，將蓋子揭開，里面果然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

    林香蓮聞著餃子的香味，面上笑的有些勉強(qiáng)，說道：“多謝趙太太記掛著了?！?/br>
    這少女名叫趙秀茹，是村中里正的女兒，比林香蓮大上一歲，性格有些急躁。以往秦春嬌還在村子里時(shí)，兩人總是彼此有些不對付。但等秦春嬌進(jìn)了城，她倒和林香蓮?fù)娴搅艘黄稹?/br>
    下河村是個(gè)雜姓村子，以趙姓居多，故而雖無宗族，但姓趙的在村中說話就響亮些。

    趙秀茹家，在村中又是大戶，她父親趙桐生更是村中的里正，娶了上河村里正的女兒為妻。趙桐生膝下一子一女，長子名叫趙有余，今年十九歲，次女便是這趙秀茹。

    趙桐生是村中的里正，趙太太也是個(gè)爽快利落的良善婦人，看林家孤兒寡母，便時(shí)常接濟(jì)一二。

    林香蓮謝過趙秀茹，又要倒水給她喝。

    趙秀茹擺了擺手，說道：“不了，家里還等我回去吃飯?！闭f著，朝里張望了一眼，問道：“林嬸兒不在家么？”

    林香蓮說：“娘病了，睡著沒起來。”

    趙秀茹微微愕然，問道：“林嬸子病了？要緊么？看過大夫了？”

    林香蓮淺笑道：“早間嶟哥哥幫忙去上河村請的大夫，已經(jīng)看過了，倒是不很要緊。只是大夫說娘身子虛，需得好生補(bǔ)補(bǔ)?！边@話才出口，她便覺有些不妥，果然趙秀茹的臉色就黑了下來。

    趙秀茹喜歡易嶟，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情。她都十八了，卻依然沒有定親沒有嫁人，就是拗著等易嶟。這年歲的姑娘，莫說在鄉(xiāng)下，就是城里也算大了。她爹娘早已急壞了，但又拿她無可奈何，逼得緊了，她就尋死覓活，就只好隨她去了，說等易嶟出了孝期，再托人去說媒。

    然而這妹有意，郎卻未必有情，易嶟對趙秀茹始終清清淡淡，倒是趙秀茹一頭熱。平常，村中姑娘誰同易嶟走得近了，她都要不高興，必定尋著由頭同那人大鬧一場方肯罷休。自己找了易嶟幫忙，只怕就觸在她霉頭上了。

    眼見趙秀茹臉色越來越難看，林香蓮心中一動(dòng)，連忙說道：“早上我去易家，你猜我見著誰了？”

    趙秀茹心中不痛快，還是問道：“除了他們兄弟倆，還能有誰？”

    林香蓮壓低了聲音，說道：“是春嬌jiejie，春嬌jiejie回來了?！闭f著，她瞧著趙秀茹。

    趙秀茹的臉色果然更加黑了，她微帶著幾分訝異，問道：“這怎么會(huì)？秦春嬌不是被她爹賣到城里什么大戶人家去的么？這是說回來就回來的？”

    林香蓮說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真?zhèn)€瞧見春嬌jiejie在易家。我進(jìn)門的時(shí)候，親眼瞧見她和易家兄弟兩個(gè)坐在一張桌上吃飯。”

    趙秀茹沒有說話，眼里神色復(fù)雜，她咬了咬牙，竟也沒打招呼，扭身走了。

    林香蓮看著她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又有些不安，但她隨即便安慰自己道：秦春嬌是真的回來了，又不是自己說瞎話。這事兒，早晚是要被人知道的，算不得自己挑弄唇舌。

    易嶟回到家中時(shí)，秦春嬌正在廚房包餃子。

    雪白的面劑子在搟面杖下迅速的變成一個(gè)個(gè)渾圓的面皮，又被靈巧的雙手裹上餡兒，包成了一個(gè)個(gè)玲瓏可愛的元寶，圍著圈坐在灑了面粉的竹箅子上。

    灶下的火燒的旺，大鍋里的水也已經(jīng)開了，不知是不是被熱汽熏蒸的，白皙的臉龐上帶著一抹紅暈，明眸如水，憑添了一抹媚色。

    易嶟將騾子重新拴在圈里，大步走到廚房里洗手。

    才進(jìn)門，就見秦春嬌在灶臺(tái)邊站著忙活。

    聘婷細(xì)麗的身段立在大鍋邊，一雙蓮花也似的小手上下翻飛，纖細(xì)的手指靈動(dòng)的捏出一只只胖滾滾的餃子。她秀麗的側(cè)臉上，映著火光，安靜而姣好。

    易嶟心中忽然踏實(shí)了下來，適才林香蓮帶給他的那些不快，盡皆一掃而空。

    他根本不用去在意之前的事情，春嬌回來了，現(xiàn)在在這個(gè)家里，這已經(jīng)足夠了。

    看著廚房中女人cao持飯食的這一幕，他心底安定而充實(shí)。

    第11章

    餃子很快就出鍋了，一個(gè)白滾滾的，泛著水光，熱氣騰騰，招人喜歡。

    秦春嬌倒了一碟香醋，另撥了一碟磨成細(xì)面兒的辣椒粉。她在灶上架了一口小鍋，倒了一勺菜籽油進(jìn)去，燒的冒煙了，便舀出來，澆在辣椒面上。頓時(shí)，那火紅的辣椒面發(fā)出滋滋的響聲，嗆辣的辛香氣四處蔓延，一汪紅亮的油辣子就好了。

    秦春嬌被這辣味嗆的連聲咳嗽不止，又打了好幾個(gè)噴嚏才止住。

    她盛了兩盤餃子，端到了大堂的飯桌上，擺好了筷子，就招呼那兄弟兩個(gè)吃飯。

    因?yàn)槌燥溩樱蜎]有另外做菜，只是切了兩條酸黃瓜來解膩。

    她唇角抿著一絲笑意，帶出了兩只圓圓的酒窩，俏皮而可愛。

    想起和易峋在屋里的事情，她臉上浮起了一絲緋色。易峋親了她，溫?zé)岬拇捷p輕磨蹭著她的感覺，像貓的尾巴，輕輕搔著心頭，燒的她全身guntang。易峋沒有再多做什么，只是抱著她在床上躺了一會(huì)兒，便放了她起來。

    她沒有多猜易峋的意思，但心底里卻是明亮的，還忍不住的想要高興。至于高興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易峋和易嶟兩個(gè)，洗好了手，相繼來到飯桌邊。

    桌上是兩盤餃子，圓胖白潤，香氣撲鼻，另配著香醋碟子和通紅油亮的辣油碟子，引人食欲大振。

    易嶟搓著手，在一邊坐了，也不拿筷子，急不可待的拈了一只餃子塞到口中。餃子才出鍋，餡兒是guntang的，頓時(shí)將易嶟燙的嗷嗷叫起來。他大口呵著涼氣，卻又奮力嚼著嘴里的餃子，一面稱贊著：“春嬌妹子的手藝真好，這餃子真好吃……好久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了……呵、燙！”

    秦春嬌看著易嶟這貪吃被燙的樣子，不由撲哧笑了出來，說道：“嶟哥又哄我開心呢，一盤餃子而已，哪里就有這么好？”

    這稱呼，讓易峋心頭跳了一下。

    秦春嬌是和他們兄弟兩個(gè)一起長大的，易峋與易嶟都比她大，同他們兩個(gè)也都叫哥哥。易峋不準(zhǔn)她再叫大少爺，那就連著易嶟的稱呼也一起改了。

    這稱呼原沒什么不對，但聽在易峋耳朵里，卻有些不是滋味兒。

    只聽易嶟說道：“我可沒有亂說，你做的就是比別處的都好吃！哥，你嘗嘗，看我說的對不？”

    易峋卻沒接這話，只看著秦春嬌，問道：“你吃什么？”

    桌上只有兩盤餃子，一盤是易峋的，一盤是易嶟的，沒有秦春嬌的飯食。

    秦春嬌說道：“你們吃，我到廚房里吃去。”

    時(shí)下沒有女人不上桌的習(xí)慣，但易家到底是她的主家。在相府三年，規(guī)矩早已刻在了日常生活里，不是那么容易就忘掉的。

    易峋沒有接話，沉默一陣，說道：“去把飯端來，就在這兒吃?！?/br>
    易嶟也好笑的看著她，問道：“難道你在廚房里另外藏了什么好東西，要背著我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