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秀萍搖頭：“你比你母親聰明，也更會看人。這一點，我想我不用擔(dān)心?！?/br>
    說罷，白秀萍微微一笑，給林蔓打了個手勢，示意要給林蔓看一樣?xùn)|西。

    林蔓好奇地湊上前，白秀萍挪開木箱。挪木箱時，林蔓不慎弄出了響。白秀萍緊張地對林蔓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她探頭出閣樓，確認(rèn)下面的人還在熟睡，才又回過頭，壓低了聲音對林蔓說道：“小聲點，這事連你兩個舅舅都不知道?！?/br>
    說罷，白秀萍開始在箱子后的墻上摸打。當(dāng)摸到一塊略微松動的墻磚，她停下了動作，小心地搬出墻磚。墻磚的后面有一扇小鐵門。鐵門上有雕花暗紋，十足地像演義里的機關(guān)物件。

    “這樣?xùn)|西是我留給你母親的，當(dāng)初他們清點房子，我只藏下了這一樣?xùn)|西?！闭f話間，白秀萍用鑰匙打開鐵門，從后抽出了一軸畫，遞給林蔓。

    林蔓緩緩打開畫軸，一副賞心悅目的水墨畫映入她的眼簾，當(dāng)看見“唐寅”兩字，她不禁驚嘆：“這是唐伯虎的《月泉圖》？”

    白秀萍不以為意地笑：“這是外婆送你的嫁妝?！?/br>
    白秀萍叮囑林蔓不要告訴他人《月泉圖》的事，就連林蔓的兩個舅舅都不例外。在提到張興國和張振業(yè)時，林蔓注意到白秀萍的言語中有些不自覺的冷淡。待白秀萍爬下閣樓，林蔓關(guān)上吊燈。在黑暗中，她細(xì)細(xì)地回味白秀萍對張興國兩兄弟的態(tài)度，以及白秀萍對她母親特別的喜愛，莫名覺得有好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

    盡管白秀萍一家是她筆下創(chuàng)出的人物，但因為他們是龍?zhí)捉巧致麑λ麄冎灰还P帶過，因此再深的細(xì)微末節(jié)，她其實都是一無所知。這一點，正如她對高毅生夫婦，正如她對安忠良一家，也正如她對秦峰……

    想到秦峰，林蔓不由得感到慶幸。她慶幸給秦峰設(shè)了個無父無母的身世，這樣一清二白的人，想來是不會有什么神秘莫測的過去的。

    第二天一早，白秀萍一家送林蔓上火車。

    火車緩緩開動，林蔓回望白秀萍。白秀萍不舍地看她，向她揮手。

    張振業(yè)和何梅勸白秀萍下月臺，白秀萍不愿意，偏要看著林蔓乘的火車漸行漸遠(yuǎn)。直到綠皮火車完全沒了蹤影，白秀萍輕嘆口氣道：“唉！下次再見到這孩子，也不知道要過多久。”

    林蔓回到江城，照常工作學(xué)習(xí)。

    天越來越暖，恍然只用了一夜，仿蘇樓前的丁香開了滿枝的紫色花朵。不知不覺間，春天悄悄地溜走了，夏天邁近了腳步。

    一天傍晚，林蔓下班回家，途徑收發(fā)室，見到一對熟悉的背影。

    “同志，我想找林蔓……”一個戴花布頭巾的老婦道。

    “林蔓？哪個林蔓？”收發(fā)室張大爺問。

    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道：“化驗室，化驗室的林蔓?！?/br>
    張大爺打量男人和老婦，眼神中充滿了質(zhì)疑：“你們找林蔓？你們是她什么人？”

    男人激動地嚷嚷：“她是我媳婦！”

    張大爺輕蔑地啐了一口：“少胡說八道了，就你，還是我們小林同志的對象？別胡亂認(rèn)親??！小心我報公安抓你們?！?/br>
    老婦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責(zé)怪他說錯了話。她轉(zhuǎn)回頭，好聲跟張大爺商量：“同志啊，小林同志在哪里？你好歹告訴我們，我們自己去找她?！?/br>
    張大爺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我這兒是重工廠，不是誰都能進?！?/br>
    老婦躬下了腰，繼續(xù)商量道：“那要不然，您幫我們?nèi)ソ邢滤?，讓她出來？?/br>
    “這個嗎？我倒是可以幫你們?nèi)ソ邢??！睆埓鬆斂紤]了下，答應(yīng)道。

    林蔓驚的認(rèn)出老婦和男人正是虎子媽和虎子。她生怕被看見，立刻轉(zhuǎn)身朝另一個廠門走去?；⒆計尯突⒆佣家娺^那個“林蔓”的模樣，如果被他們看見，她豈不是就穿幫了？

    林蔓左思右想，決意先到江南去，然后尋個借口，向?qū)O主任請假。待到虎子媽和虎子找不到她人，不得不離開以后，她再回去。

    一輛軍綠色吉普迎面開到林蔓身側(cè)。

    高毅生坐在車?yán)?，搖下車窗：“小蔓！回家收拾一下行李，晚上到家里來?！?/br>
    林蔓不解：“收拾東西？什么事？”

    高毅生道：“你高嬸最近心情不大好，我怕她待在江城太悶，就安排她參加了一個去香港的考察團?！?/br>
    “去香港？”林蔓又驚又喜。驚的是以現(xiàn)在的境況，居然還能去香港；喜的是她不費吹灰之力，就有了一個向?qū)O主任請假的借口。

    高毅生道：“這沒什么稀奇。我國和外面斷了，但是私底下，還是保留了一些貿(mào)易往來。你和你高嬸在這個團里只是陪同，算是給主要人員打掩護。而對于你們來說，就只當(dāng)是旅游散心！”

    說到這里，高毅生身子前傾，重點交代林蔓道：“路上好好陪陪你高嬸，可務(wù)必把她哄開心了！”

    “放心！高叔叔，我保證高嬸回來以后，會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開開心心，眉頭一點也不皺?！绷致Φ?。

    高毅生輕笑，滿意地點了下頭。他搖上車窗，吩咐司機開車。

    林蔓站在路口，望著高毅生的車子開遠(yuǎn)。突然間，她腦子里蹦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既然能去香港，那干嘛還要回來啊！

    第87章 逃港（上）一更

    天不亮, 林蔓就從床上起來了。整整一夜, 她都沒有睡好。一會兒, 她聽見張大爺?shù)那瞄T聲。她蒙頭蓋被，佯作家里沒人，反復(fù)了幾次，張大爺才終于放棄。

    提心吊膽過后, 林蔓又有些激動起來。

    香港?。√缴浇?、彌敦道、時髦摩登的衣服、初始興盛的邵氏電影……

    林蔓激動地輾轉(zhuǎn)難眠。直到清晨的時候，她才瞇瞪了一會兒，不過很快就醒了。打開窗戶, 她放外面灰蒙蒙的空氣進屋?？諝饫镉薪L(fēng)的濕冷，她深深地吸了一口, 神清氣爽。

    來接林蔓的車子已經(jīng)等在樓下。

    趴在窗臺上，林蔓沖樓下的司機打了聲招呼。接著, 她立刻拎起前晚收拾好的行李, 快奔下樓。行李箱中的東西不多, 只有一些樣式還不算土氣的衣服。唐寅的《月泉圖》和趙孟頫的字, 她都放在了空間的棺材里，以防過關(guān)的時候有人搜查。

    車子接上林蔓后, 又去接崔蘅芝。高毅生站在門口, 目送著崔蘅芝上車。對高毅生的叮囑，崔蘅芝表現(xiàn)的淡淡的。高毅生倒不生氣，一直陪著笑臉。

    “到了香港，好好逛逛，玩得開心點！”高毅生對林蔓叮囑的同時, 眼光不時地掃向林蔓身邊的崔蘅芝。

    崔蘅芝沒看高毅生一眼，催促了司機一聲：“快開車?！?/br>
    高毅生訕訕地笑。林蔓被夾在高毅生和崔蘅芝中間，尷尬不已。崔蘅芝不耐煩，再又催促司機開車。司機回望高毅生，高毅生擺了下手，吩咐道：“走！”

    車子緩緩開動起來，越開越快。透過車窗，林蔓回望高毅生。高毅生神情落寞，又有些悵然，這是林蔓從未見過的高毅生。在過去，高毅生的表情總是淡淡的，好像不在乎任何事?？墒墙裉?，她猛然意識到高毅生也是個人。既然是個人，又怎么會沒有喜怒哀樂的情緒呢！

    林蔓和崔蘅芝乘的車子駛出廠區(qū)后，開上碼頭，駛上了專門用來載運車子的擺渡船。擺渡船迎風(fēng)破浪，于天光亮起的時候，靠上了江南的碼頭。

    從省城而來，負(fù)責(zé)陪同崔蘅芝和林蔓的范專員，就等在江南火車站外。當(dāng)軍綠色的吉普車停靠站外，范專員眼疾手快，迅速上前，恭敬地為崔蘅芝和林蔓開門。

    林蔓下車，跟著崔蘅芝和范專員走進車站。當(dāng)就要邁進站臺時，林蔓轉(zhuǎn)頭，再望了一眼火車站外。她想起第一次到江城，秦峰和她在火車站外告別，那時候的天氣也像今天一樣，溫暖中透著一絲瘆骨的涼。驀地，她發(fā)現(xiàn)火車站外大變了樣子。一張又一張巨幅的標(biāo)語，貼在了火車站外的墻上。清凈寺的黃墻上也不例外，亦是讓標(biāo)語蓋得滿滿登登。

    標(biāo)語上寫著：反貪污行賄，反投機倒把，反鋪張浪費，反分散主義。

    除了這些外，墻上還有赫赫的紅漆字：堅決清查四不清干部，把四x運動進行到底，打倒地富反壞右分子”。

    崔蘅芝見林蔓沒有跟上來，轉(zhuǎn)頭催促道：“小蔓，火車快到了，我們走！”

    林蔓回過身，加快了腳步跟上崔蘅芝。想起身后的標(biāo)語，她不禁背脊發(fā)涼，涼徹心骨。

    到省城以后，范專員又將崔蘅芝和林蔓送到了郊外。

    郊外有一處隱秘地，由重兵層層把守。崔蘅芝和林蔓乘的車子開進去時，范專員特向衛(wèi)兵出示了證件。衛(wèi)兵再三確認(rèn)了手續(xù)無誤，才謹(jǐn)慎地放行。

    坐在車上，林蔓眼見著窗外的景色一幕幕轉(zhuǎn)換。

    從進門哨后，先是成片的營房。接著，車子經(jīng)過層層關(guān)卡，駛進一片空曠的水泥地。晴朗的天空下，大風(fēng)驟起，吹得窗子“嗚嗚”地響。

    一架中型民航客機赫然停在空地的中央。

    客機的艙門打開，林蔓和崔蘅芝下車時，一個穿民航制服的空乘服務(wù)員走來，用禮貌而甜美的聲音對崔蘅芝說道：“安局的愛人已經(jīng)到了，正在上面等您。”

    范專員插話道：“那其他人呢？”

    空乘服務(wù)員道：“大家都到了，一刻鐘后，飛機就可以起飛。”

    六十年代的民航機艙，雖不比數(shù)十年后的豪華漂亮，但它整潔干凈，座椅之間皆留有不小的空檔，再加上空乘服務(wù)員都是訓(xùn)練有素，待客親切。林蔓坐起來，竟非但不覺得有什么不適，還反倒找到了些許坐頭等艙的感覺。

    “同志，這次航程，我們?yōu)槟鷾?zhǔn)備了紀(jì)念xxx的鋼筆，請您收下！”

    當(dāng)飛機起飛后，空乘服務(wù)員挨個走到每一個乘客身邊，林蔓以為她們是發(fā)飲料又或小吃。她未成想，最后發(fā)到手里的東西竟是一根標(biāo)有x國民航logo的精致鋼筆。拿到鋼筆，她略一側(cè)身，看向機艙里的其他人。有人收到鋼筆后，徑直將其別在了胸前的口袋上。

    崔蘅芝和林蔓坐在一起。隔了一條過道，另一邊的兩個位置上坐著安景明和于鳳霞。隔著安景明，于鳳霞嘮嘮叨叨地對崔蘅芝發(fā)出連篇的抱怨。她先是抱怨這回乘的飛機不如上次的大，恐怕舒服也不如上一次。接著，她又對崔蘅芝發(fā)牢sao，細(xì)述近日來省城里的一些事。三言兩語的幾句閑談后，于鳳霞終于進入了正題，將話頭直指安忠良。

    崔蘅芝本想閉目養(yǎng)神一會兒，可奈何于鳳霞揪住她不放，她便只好硬著頭皮聽，有一搭沒一搭地發(fā)表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意見。

    范專員就坐在林蔓的身后。林蔓無所事事，轉(zhuǎn)頭向范專員打聽道：“我們這次的團，總共有多少人？”

    “算上隨行的特勤，一共有15個人?！崩洳环赖?，安景明搶過了話頭，回答林蔓道。

    林蔓意外地轉(zhuǎn)頭，原來于鳳霞嫌隔著安景明礙事，索性趕了安景明和崔蘅芝交換位置。這樣一來，她和崔蘅芝坐在一起，說話可以更方便。而安景明呢？也就順理成章地坐在了林蔓的身邊。

    “特勤？”林蔓意外道。上飛機時，她特別留意了一下，機上沒有穿軍裝的人。所有的乘客無不是有些身份的人。他們穿著體面，從裝束上來看，有人像華僑，有人像身擔(dān)要職的領(lǐng)導(dǎo)干部，還有人明顯是轉(zhuǎn)機歸國的外籍人士……

    安景明輕笑地挨近林蔓，悄聲附耳道：“你往頭排看，那個穿黑色中山裝、戴金絲邊眼鏡的男人。”

    林蔓順著安景明所指看去，頭排確實坐了那么一個人，三十來歲，眉宇間英氣勃勃，既有知識分子的儒雅，又有一些軍人身上特有的氣宇軒昂。

    “你是說？”林蔓頓時明白了大概，應(yīng)是所有的特勤人員也改頭換面，偽裝成了考察團中的普通人，表面上陪同隨行，實則暗中保護。

    想到“暗中保護”，林蔓心里不禁暗道：恐怕是還有暗中監(jiān)視考察團成員的職責(zé)！

    安景明低聲介紹道：“他就是負(fù)責(zé)這次行程的特勤隊隊長，衛(wèi)立國?！?/br>
    時近中午，空乘服務(wù)員推來了餐車。她緩步輕聲，溫柔地詢問每個人的喜好。

    “橙汁還是白水……蘿卜燒牛腩還是咖喱雞塊……”

    安景明問林蔓要哪一樣飯，林蔓選了咖喱雞塊?？粘朔?wù)員正巧走到安景明身邊。安景明先遞給了林蔓錫紙包的咖喱雞飯，再要了他自己的牛腩燒蘿卜。

    林蔓接過咖喱雞飯，翻下桌板。白色的桌板一角有一條紅字。這條紅字不是旅客須知，而是xxx語錄。

    領(lǐng)導(dǎo)我們事業(yè)的核心力量是x國gongdang，指導(dǎo)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chǔ)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林蔓放飯盒在桌板上，飯盒的一角恰好壓在了“領(lǐng)導(dǎo)我們事業(yè)”上。

    “這次去香港，你該不會也只是陪同考察？”林蔓好奇地問安景明。

    安景明笑而不語，好似對這次的任務(wù)諱莫如深。

    林蔓看安景明不想答，便也不再多問。她無意窺探guojia機密，在浩浩湯湯的歷史潮流中，她不過個再小不過的角色。相比起那些大格局里的興衰成敗，她更在意自己的利益得失。

    吃過飯后，飛機廣播里傳出如同新聞播報一樣的朗朗男聲。它告知坐在機上的每一個人，距離到達(dá)香港還有3個小時。

    林蔓閉目養(yǎng)神。飛機飛行中的“嗡嗡”聲在她耳邊縈繞不斷。漸漸地，她有了睡意。倚著窗口，她半夢半醒。

    “到了香港，這件事……”

    有人來向安景明請示事情。來人的聲音大了，安景明“噓”了一聲，來人立刻壓低了聲音。

    林蔓隱約聽見安景明與人商量了會兒事情。全程中，兩人都是壓低著聲音講話，好像生怕將誰吵醒。

    過了一會兒，安景明與人商量完了事。來人輕步走了。林蔓小憩了一會兒。飛機遇上氣流，猛地顛簸了一下。林蔓微微睜眼，略一環(huán)視四周。安景明也倚著椅子的靠背睡了，他的頭歪向過道一邊。機艙里很安靜，唯有于鳳霞那里還有聲音。

    林蔓閉上眼，繼續(xù)睡覺。飛機的“嗡嗡”聲漸漸輕了，于鳳霞喋喋不休抱怨的細(xì)碎響聲取而代之。

    林蔓又進入了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于鳳霞與崔蘅芝說話的內(nèi)容，她只聽到了片段，斷斷續(xù)續(xù)，一會兒字眼里全是安忠良，一會兒字眼里全是趙梅……

    “我家那個老安，就沒一天讓我省心過，剛剛解決了一個金醫(yī)生，這不又來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