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賣個(gè)饅頭只要坐門口收錢就行了，之前朱成鈞在外面賣，他跟旁邊看著還覺得怪好玩的，哪里想過背后藏著這么多苦功夫。

    朱成鈞則毫無觸動，伸了手，把秋果剝出來的小堆瓜子仁抓起來放到了嘴里，他吃著東西，就更不說話了。

    展見星看見他生氣，正好也不想和他說話，繼續(xù)和秋果把話題繞了回去：“天天這么多事，做完只想休息了，所以沒心情?！?/br>
    這是因過度勞累所帶來的被迫麻木，不只展家如此，許多底層百姓都過著差不多的日子。

    秋果是伺候人的，聽了能理解這種感覺，點(diǎn)頭道：“唉，我懂了。幸虧我們九爺事少，像七爺，他身邊服侍的jiejie們可辛苦了，他的帕子都不肯用第二回 的，擦過嘴就要扔，天天備他身上那些小活計(jì)都忙不完?！?/br>
    幾篇大字都不肯寫，吃個(gè)瓜子還要人剝，哪里事少了。

    展見星心內(nèi)悄悄對朱成鈞翻了個(gè)白眼，不肯附和。

    秋果沒察覺，繼續(xù)剝起瓜子來，又問道：“展伴讀，你可知道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去處嗎？我和爺下午想逛一逛?！?/br>
    這個(gè)問題展見星無法回答他：“不知道，我不大出門。”

    “對了，你沒空?！鼻锕磻?yīng)過來，“那我們只能胡亂走走了?！?/br>
    他話是這么說，臉上并沒什么失望神色，看上去對亂走一通都很期待似的，展見星一想明白了，圈了八年，難得放一天假能出門，自然看什么都覺得新鮮高興了。

    怪不得朱成鈞還搶著跟她賣饅頭，這位爺是真的當(dāng)成找樂子了。雖然這樂子找得古怪。

    想著，展見星的氣到底平了一點(diǎn)下來，她的性情在苦難中磨礪得堅(jiān)韌，但心腸并不冷硬，異位而處，倘若她打出生就從未見過外面的天地，舉目只有四面高墻，哪怕這高墻是金子做的，那也不會快活。

    這么東拉西扯地又閑聊了一會兒，前面飯食做好了，徐氏過來叫他們吃飯。

    徐氏對著朱成鈞仍有些忐忑，說話都很小心，但又努力想顯得殷勤，她不是想巴結(jié)朱成鈞做些什么，只是一片慈母心，想著把他招待好了，能讓展見星在王府少受一點(diǎn)欺負(fù)。

    展見星覺出來了，她有心想說沒用，她又不是朱成鈞的伴讀，他管不到她，但這話不便當(dāng)面說出來，只好埋頭吃飯。

    朱成鈞卻也不澄清，不管徐氏說什么，他都只管吃自己的，一碗沒飽，還叫秋果給他添了次飯。

    徐氏不由看得眉開眼笑：“多吃些，千萬別客氣。我們星兒也有這么好胃口就好了?！?/br>
    天下凡做了母親的婦人，好像一大樂趣便是見孩子們吃飽喝足，自己家的孩子不能吃，那看看別人家的孩子也是樂意的。

    朱成鈞一點(diǎn)也不客氣，將滿滿兩大碗飯一掃而空，秋果的胃口也沒比他差上多少，主仆倆吃完抹嘴要走，展見星在徐氏的催促下送他們出門的時(shí)候，朱成鈞才終于說了句：“你娘人不錯(cuò)?！?/br>
    展見星指望不上他說更多，姑且把這當(dāng)謝意聽了，就點(diǎn)點(diǎn)頭。

    “展伴讀，那我們走啦。”

    秋果興高采烈地?fù)]揮手，顛顛地跟著朱成鈞走了。

    展見星獨(dú)自走回來，想一想這半天都覺莫名其妙，而到此事情還不算完——還有朱成鈞逼著她寫的五篇大字呢！

    幫徐氏收拾了一桌碗盤，又洗了菜，再咚咚切了一陣子，展見星算著時(shí)間差不多了，才不情愿地跟徐氏說了一聲，回屋里攤開筆墨寫起字來。

    她沒有因?yàn)椴辉敢饩头笱?，一筆一劃極認(rèn)真地將五篇大字寫完，這時(shí)天色剛剛到了黃昏。

    這樣晚上就不用再費(fèi)一份蠟燭了。展見星甩了甩發(fā)酸的手腕，正這時(shí)，前面?zhèn)鱽硇焓系慕新暎骸靶莾?，有貴客找你！”

    什么貴客？

    展見星奇怪地應(yīng)道：“來了。”

    她站起來匆匆出去，結(jié)果，在門前見到了朱成鈞和抱著一大枝梅花的秋果。

    “展伴讀，這個(gè)給你擺在屋子里?！鼻锕ξ匕褢牙锏拿坊ㄟf出來，“我和爺跑到城外去逛了，發(fā)現(xiàn)了幾棵野梅花樹，就給你折了一枝來。你不拘找個(gè)瓶兒還是罐兒裝著，放些水，能香好幾日呢?！?/br>
    展見星怔了怔，她的目光從梅花上移到秋果和旁邊朱成鈞的面上，兩個(gè)人跑了半日，臉頰都吹得紅通通的，卻不趕緊回府去歇著，還繞道給她帶了一枝梅花。

    不管他們怎么想的，這總是一份心意。

    貴人一般生著差不多的心肺，也有天真之處，也許不全如她想的那般可惡。

    展見星伸手接過了梅花，她動作有些猶豫，因?yàn)橄氲搅宋堇锪乐哪菐讖埡芟鹿し虻拇笞帧?/br>
    也許再跟朱成鈞爭取一下，可以說通他，那就不用到那一步了——

    “走了?！敝斐赦x叫秋果，然后沖展見星道，“我要的字寫好了沒？沒寫快去，明早不給我，我就告訴七哥了?！?/br>
    展見星：“……”

    她才松動的情緒又凍了個(gè)結(jié)實(shí)，面無表情地道：“我知道了?！?/br>
    等著吧，哼。

    作者有話要說：

    時(shí)間好快，不知不覺開文快二十天了，跟編輯商量了一下，十月一號v，當(dāng)天三更，鞠躬，又要拜托大家照顧了(* ￣3)(e￣ *)

    ~~~

    本章小劇場：

    星星眼里的朱小九：惡霸，嬌慣。

    朱小九眼里的星星：饅頭，作業(yè)。

    第21章

    翌日，紀(jì)善所里。

    “九郎，這是你寫的字嗎？”楚翰林揚(yáng)著手里的一疊紙，向底下發(fā)問。

    朱成鈞抬起頭：“是?！?/br>
    “你還真敢應(yīng)聲！”楚翰林都?xì)庑α?，把紙拍在桌案上，對這個(gè)朽木還頑劣的學(xué)生一時(shí)不知說什么好。

    病愈重來上學(xué)的朱成鈳已經(jīng)在楚翰林的一揚(yáng)之間大概看清楚了紙上的字，重點(diǎn)不是紙上寫了什么，而是那筆字——

    “九弟，”他毫不掩飾地譏笑起來，“你在說笑話吧？不過一天沒見，你的字就一日千里了？還有，我可是聽人說了，你昨天一天都沒在家，早上就溜出去玩了，到太陽落山才回來，以你向來的懶怠，難道回去還會挑燈夜戰(zhàn)不成？”

    “展見星?！背擦譀]管他們兄弟間的口舌，只是聲音放沉下來，點(diǎn)了第二個(gè)名。

    展見星早已有心理準(zhǔn)備，站起來，身板挺直：“先生?！?/br>
    “九郎這幾篇字，你能否解本官疑惑？”

    楚翰林盯著她看，話語中都用上了“本官”的自稱，顯見已經(jīng)動怒。

    展見星沉默片刻，低了頭：“學(xué)生無話可說，但憑先生責(zé)罰。”

    朱成鈳愕然轉(zhuǎn)頭：“是你代的筆？”

    他目無下塵，讀了半個(gè)月書，也不知道展見星的筆跡是怎樣的，只是看出來紙上那一筆工整字體絕不可能出自朱成鈳之手，才出言嘲笑了。

    展見星嘴唇抿著，神色冷而清，并不回答。

    朱成鈳面色抽搐——他的伴讀跟朱成鈞裹一起去了，他應(yīng)該生氣，但兩人搗鬼犯下這么低級的錯(cuò)誤，被楚翰林當(dāng)堂揭穿，于他又不是件壞事，他這心情一喜一怒，一時(shí)就不知該擺出什么表情才好了。

    楚翰林在上首站了片刻，目光從展見星面上移到自己手邊的字紙上，又默了片刻，出人意料地沒有再訓(xùn)斥什么，只是道：“你二人弄虛作假，本官便罰你們將這紙上的內(nèi)容各自重新加罰十遍，不寫完不許回家休息，可聽見了？”

    展見星松了口氣，這結(jié)果比她想的好多了，便道：“是?！?/br>
    朱成鈞：“哦?！?/br>
    他一張臉又是呆板狀，誰也看不出他想些什么。

    朱成鈳很是不足，這就完了？居然沒有狠狠訓(xùn)斥他們。他眼珠一轉(zhuǎn)，有了主意，到午間休息時(shí)，站起來哼笑一聲，領(lǐng)著內(nèi)侍去了。

    楚翰林回隔壁屋子了，朱成鈞轉(zhuǎn)過頭來，眼神直勾勾的：“你故意的?！?/br>
    展見星毫不怯讓，與他對視：“九爺?shù)姆愿?，我照做了?！?/br>
    做出什么結(jié)果來就不一定了?？傊?，她是把五篇大字一字不少地、工工整整地交給他了。

    朱成鈞日常雖有些古怪，好歹沒有像朱成鈳一樣表現(xiàn)出主動尋釁的一面，許異在一旁便也有勇氣相勸：“九爺，這個(gè)不好怪見星的，您和他的字，咳，本來就有些差別。”

    差別大了，展見星的字是他們幾人中最好的。

    朱成鈞不理他，盯著展見星：“那你不會仿寫嗎？”

    展見星道：“先生沒教過，不會?！?/br>
    “你也不曾提醒我。”

    “我起先拒絕，九爺再三相逼，我以為九爺必定考慮過?！?/br>
    朱成鈞不管她的辯解，自顧下了結(jié)論：“你就是故意的?！?/br>
    展見星便不說話了，她不長于狡辯，事實(shí)明擺著，多說也無用。

    朱成鈞瞇著眼睛看她，心里不知轉(zhuǎn)悠著什么主意，秋果這時(shí)候氣喘吁吁地提著個(gè)食盒進(jìn)來了：“爺，吃飯啦?！?/br>
    朱成鈞才轉(zhuǎn)了回去，展見星和許異的飯食也被下人送來，這爭論暫時(shí)便告一段落。

    而等到飯畢，朱成鈞大概是昨天瘋跑多了，疲累未消，顧不上再找展見星算賬，趴桌上又睡去了。

    許異聽到他的呼吸漸沉，湊過來小聲道：“見星，他怎么跑去找你了？”

    他才是朱成鈞的伴讀，照理要找麻煩也是找他的才對。

    展見星道：“他知道我家住哪里?！彼婚_始也疑惑，后來想了想才明白。

    許異恍然：“原來這樣。見星，你今天直接來告訴先生就好了，現(xiàn)在這樣，不是殺敵一萬，自損八千嘛。”

    展見星心情不壞，微翹了嘴角，道：“我不一起受罰，九爺如何善罷甘休。”

    許異張大了嘴：“你有意如此。”

    展見星“嗯”了一聲，低頭磨起墨來。

    也許有更好的辦法，但她想不出來，也不會取巧，以她的性情，就只能合身拉他一起撞南墻，以直道破局。

    朱成鈞這個(gè)午覺睡得結(jié)實(shí)，直到下午楚翰林進(jìn)來，他還睡眼惺忪，人歪歪地坐著，看樣子還沒怎么醒神。

    楚翰林無奈搖頭，卻也拿他沒什么辦法，罰也罰下去了，還這個(gè)樣，總不能揍他一頓。

    展見星與朱成鈞的罰寫是不能占用正常習(xí)字課的，等到一天的講學(xué)都結(jié)束之后，兩人才被留在這里，餓著肚子抄寫。

    朱成鈳幸災(zāi)樂禍地去了，許異想留下來陪著，盡一盡伴讀的本分，卻被楚翰林?jǐn)f走：“與你不相干，回家去?！?/br>
    楚翰林深知道伴讀左右不了王孫的行為，并不實(shí)行連坐制，許異在這與眾不同的寬容之下，只好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日頭漸漸西斜，楚翰林沒看守他們，自去忙自己的事，屋內(nèi)只剩下了朱成鈞和展見星伏案的身影，秋果探頭看看天色，回來把屋里的燈點(diǎn)起來，然后到朱成鈞身邊道：“爺，你在這里用功著，我去找點(diǎn)糕餅來，我肚里都叫了，爺肯定也餓了?！?/br>
    朱成鈞沒抬頭，低垂的臉板得沒有一絲表情，側(cè)臉輪廓似玉雕成，疏離而缺乏生氣，唯有用力抓在筆桿上的手指暴露了他躁郁的心情：“去吧。”

    秋果就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