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學(xué)士便點(diǎn)頭：“好，我這里記下了，可讓會同館上個條例來，到部閣再議?！?/br>
    朱成鈞接了話：“大同的東關(guān)驛館養(yǎng)得更多，皇上和內(nèi)閣若允準(zhǔn)，回去我就把他們攆了。”

    方學(xué)士想了想：“瓦剌朝貢使者如此之多，竟致占據(jù)大同驛館，確實(shí)沒有道理。王爺若覺可行，就依王爺意思辦罷——”

    “王爺雖是為大同著想，可是忽然就把人攆走，不怕激起動亂嗎？”

    之前的議事氛圍本來很好，就是方學(xué)士，發(fā)問之初有試探意味，真說到了實(shí)事，也沉浸進(jìn)去了，這一聲異議來勢不同，當(dāng)即令殿內(nèi)眾人紛紛看了過去。

    是泰寧侯。

    短暫的驚訝過后，官員們大多自覺了然——代王與泰寧侯之間起過齟齬，代王口齒厲害，當(dāng)著小天子的面栽了泰寧侯一句狠的，這件事后來多多少少流傳了出去。

    泰寧侯是武將，位次與朱成鈞在同一邊，但并不鄰近，朱成鈞越過間隔的鎮(zhèn)國公等人看過去，笑了笑：“哦，你是怕生意做不成了嗎？”

    所有人先：“……”

    隨后：“——！”

    城府淺的驚得眉毛鼻子都飛了起來。

    真是聞名不如見面，這位王爺說話，遣詞用句不大講究，可論起扎心，恐怕飽學(xué)的翰林儒士都比不上他！

    展見星也驚了：什么生意？遣走瓦剌使者，怎么會與泰寧侯的生意扯上關(guān)系？

    她比所有人都更熟悉朱成鈞，電光火石間已經(jīng)明白了，他提起瓦剌來使太多之事就已打了埋伏，泰寧侯居然不知，這一下簡直像自己生往套子里鉆。

    滿朝驚得怔住，展見星下意識想開腔配合，她腰身一動，剛欲起身，忽覺朱成鈞的目光掃了過來——她是文官序列，坐在對面，與他斜向遙遙相對。

    ——不要動。

    讀出了這個示意，展見星怔住了，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做點(diǎn)什么，但被他如是再三告誡，她怕壞了他的事，猶豫著，終究順了他的意思，沒動。

    泰寧侯這時反應(yīng)過來了，他不可置信，大同離京幾百里，他雖盡量安排好了，畢竟不能實(shí)時監(jiān)控，但這不應(yīng)該——這怎么會？！

    到底哪里出了錯，不，不會的，朱成鈞真要掌握了什么，怎么會是以賜宴的理由進(jìn)京，他一定是在詐他！

    行伍多年，泰寧侯震動的心跳緩緩又平復(fù)了下來，冷冷道：“王爺說的什么話？老臣一個字也聽不懂，還請王爺明白給個示下。”

    “話聽不懂，人總認(rèn)得吧？”

    朱成鈞不再看他，轉(zhuǎn)向了上首的御座：“皇上，我這里有一個人，想請?zhí)幒钫J(rèn)一認(rèn)?！?/br>
    朱英榕茫然得厲害，以他的聰慧，倒不是聽不懂，正是聽懂了，才不知道該怎么是好——他擺得好好的一個宴，怎么忽然就轉(zhuǎn)到鴻門宴那邊去了？

    面上不得不穩(wěn)?。骸巴跏迨鞘裁匆馑?？還是先說明白了。”

    朱成鈞也干脆：“四天前的深夜里，泰寧侯府的一個管事在東鄉(xiāng)驛館與瓦剌使者交易弓箭，我抓到了，人和贓都帶進(jìn)了京，現(xiàn)都押在十王府里，皇上傳來，一問便知?！?/br>
    兩句話幾乎砸穿大殿，各式各樣的目光投向了泰寧侯。

    “……”

    泰寧侯聽得見自己的心一路往下沉，沉到無底的深洞里去，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辯白，他終于說了出來：“什么我府里的管事？我府里日前倒是有一個奴才背主私逃走了，我正著人拿他，在宛平縣衙都落了記錄，王爺說的，該不是他吧？”

    作者有話要說：　　只整出來這么多，我有榜單，不得不先更一下，雖然還是不夠。。不過黑一期總是比黑兩期丟的人少點(diǎn)。。我真以為完結(jié)不會卡才去申了榜，掉坑里了。

    第157章

    以泰寧侯的年紀(jì)閱歷, 本不該再踩進(jìn)這樣的陷阱, 但不知為何，即使他已經(jīng)提前警覺到，懸在半空中的那根繩索卻依然勒進(jìn)了他的頸間，周遭每一道投注過來的異樣的目光，則將繩索的結(jié)系得越來越緊。

    外面漸起了風(fēng), 在方學(xué)士的催促下，眾人隨著朱英榕移步回承天殿里。

    泰寧侯示眾般站在大殿中央, 冷汗涔涔的同時，心中疑惑也是非?！R市行商上百數(shù)，朱成鈞不可能閑到個個去盯，那他以親王之尊，又是怎么會盯上他府中一個早就放出去一年因故回來不到兩三趟的管事的？

    他不能問, 方學(xué)士適時替他問了出來：“敢問王爺, 從何處得知此事？”

    “去年秋天, 有人在外面散播我的閑話, 說我好男色?！敝斐赦x偏了偏頭，“你一定記得吧，泰寧侯？”

    他的問題簡直沒完沒了，但這時所有人已知道他每一句都不是無的放矢。

    泰寧侯：“……”

    他的表情也真像中了箭的樣子, 同時控制不住地露出一點(diǎn)恍悟。

    他當(dāng)然記得, 但他以為他只是失手未成而已，并不知道那時就已暴露了自己，以致遺下今日之禍！

    方學(xué)士驚道：“王爺?shù)囊馑际? 那次是泰寧侯在報復(fù)王爺？”

    朱成鈞反對在寧藩之后接連對瓦剌用兵時方學(xué)士就在當(dāng)場，很記得他那句刁鉆的話語，此刻便也比別人都更快反應(yīng)過來。

    朱成鈞點(diǎn)頭：“我總得查一查到底是誰污蔑我?！?/br>
    “王爺就是那時發(fā)現(xiàn)了這個管事仍在泰寧侯府中出入？”

    朱成鈞又點(diǎn)頭：“我手下的人見過他，九月初在馬市上相遇時，把他認(rèn)了出來?！?/br>
    反應(yīng)慢的官員們到此也露出了恍然之色——按說馬市打開門做生意，只要取得了合法的官府行文，誰都可以來，泰寧侯要派家人暗暗賺一筆，也是人之常情。以朱成鈞的身份，本來不必要特別關(guān)注。

    但誰叫泰寧侯此前坑過他。

    有過節(jié)在前，朱成鈞不論出于什么心態(tài)，在發(fā)現(xiàn)之后去盯一盯都實(shí)在是人之常情，不用過多解釋，誰都可以理解。

    朱英榕正位御座，沉默著往下看去。

    對這個反轉(zhuǎn)，他意外，卻又不那么意外。這世間的魑魅百態(tài)，物不堅牢，他見識得還少了嗎？

    本來，就沒有什么真的靠得住。

    泰寧侯與此案的瓜葛已經(jīng)毋庸置疑，之前那些叫人摸不著頭腦的矛盾之處隨之現(xiàn)出了脈絡(luò)，底下朝官們交頭接耳，各種議論一聲比一聲大。

    “泰寧侯居然真的是賊喊捉賊，叫人不敢相信?！?/br>
    “他這是想干什么，還要報復(fù)代王嗎？代王壞了他一回事，他就必要也壞一回代王的差事才罷休？”

    “我看沒這么簡單，記得這案子剛鬧出來時，泰寧侯就迫不及待地想把瓦剌人全都趕出去，若依他的意思，馬市多半也得廢止，那瓦剌哪里還安分得下來——”

    天子在朝，朝官們終究多了些分寸，議論聲漸次低了下去。

    朱英榕孤清坐著，緩緩開了口：“泰寧侯，你還有什么話說？”

    “……皇上。”

    泰寧侯目中閃過不甘而復(fù)雜的光芒，繼而身軀一頹，微微踉蹌著跪下了：“陳三——確實(shí)是老臣派出去打探瓦剌情形的?！?/br>
    聽得這一聲，猶在竊語的三兩個朝官住了口，神色皆聳然。

    泰寧侯這是——承認(rèn)了？

    雖然已知他撇不清，但當(dāng)事人認(rèn)了，畢竟還是令人矚目。

    展見星微微皺眉，她說不上來有哪里不對，但總覺得以泰寧侯之前那種負(fù)隅頑抗，現(xiàn)在就這么松了口，有點(diǎn)過于輕易——不過，朱成鈞沒有大意吃虧，總是令她松了口氣。

    “打探？”朱英榕神色未變，重復(fù)了這兩個字。

    泰寧侯低下頭去：“是。老臣與瓦剌交過戰(zhàn)，最清楚彼等蠻夷素習(xí)難改，為此一直放不下心，才想叫人去探一探，但沒想到陳三那么冒進(jìn)……老臣之前一是確實(shí)不知，二來，擔(dān)憂皇上對老臣生出誤會——”

    他頓了一下，“老臣教導(dǎo)家人不利，皇上要降罪，老臣沒有二話。但老臣確實(shí)是一心為了朝廷，經(jīng)此一試，足見老臣的憂心沒錯！”

    說到后面，他的聲音居然激昂起來。

    展見星的眉頭松開又皺起，果然。到了這個地步，泰寧侯還在千方百計尋出借口矯飾自己。

    “侯爺，這不是什么試探，而是侯爺為了一己之私，蓄意挑起戰(zhàn)釁?！?/br>
    清冷的聲音如芒刺般在背后響起，泰寧侯的眼神緊縮了一下——無它，這一句正切中了他的弊病。

    面上并不顯露，一方面他實(shí)未把展見星放在眼里，失了圣心的近臣危如累卵，又有什么可怕；另一方面，代王窮追猛打，將他逼到這個不得不認(rèn)的死角，他固然狼狽，但，心底深處最尖銳的那點(diǎn)憂慮反而放了下來。

    他還沒到絕境，代王雖然厲害，卻也不過如此。

    “展諭德，你這頂帽子太大了，老夫受不起?！碧幒钪逼鹕韥?，目光不經(jīng)意般向著御座右下首飛快一瞥，而后自然轉(zhuǎn)頭，冷道，“老夫已說了，這失察之罪，老夫并不敢推諉不認(rèn)。”

    言下之意，別的就是冤枉他了。

    方學(xué)士聽著這番口舌爭論，皺眉沉吟了一下，走到殿門邊去。人證正在外面，既有疑問之處，總需審問一下。

    名叫陳三的管事被侍衛(wèi)往前拎了拎，他仍被捆得嚴(yán)實(shí)，跪不直，半癱著靠在朱紅門檻上，愣了片刻后，臉上擠出一個似哭非哭的表情來，回道：“——是，侯爺說得沒錯，是小的自作主張，辦壞了差事。”

    再問那兩個瓦剌人，卻問不出什么來，他們以為陳三是真的行商，只管出錢交易，究竟還有什么內(nèi)幕就不清楚了。

    殿里起了一陣sao動。

    泰寧侯低頭，掩去了目中的松弛之色，而旁人的目光則都匯聚回了朱成鈞身上。

    人是他抓的，案子是他先經(jīng)手的，現(xiàn)在關(guān)鍵人證很有當(dāng)堂翻供的嫌疑，自然是要看他。

    朱成鈞眉梢輕揚(yáng)——并無喜怒，倒有點(diǎn)興味的意思，道：“泰寧侯，你說，這個陳三是受你指使前往大同的？”

    這還用問嗎？泰寧侯愣了愣，回道：“王爺早已知道，又何必明知故問?！?/br>
    朱成鈞搖頭：“不，我沒這么說過?！?/br>
    什么？

    泰寧侯又怔住了，朱成鈞居高臨下的目光停留在他面上，說出了下半句：“我不過問你，陳三究竟是不是你的家仆而已。”

    旁聽的朝官們聽得更糊涂：這有什么區(qū)別？

    泰寧侯心中一跳，忽而生出種迫在眉睫的危機(jī)感。不，不會的——

    “我早已告訴過你，我盯了你這個家仆足有一個月。”朱成鈞勾起嘴角，木然目中一閃，“現(xiàn)在，該你告訴我了，你說是你指使了陳三，那為什么陳三一開始在大同縣衙辦理馬市行文時，卻不是這么說的？”

    語意平平的一句話如一記重錘轟然敲在泰寧侯耳邊。

    敲得他眼冒金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朱成鈞并不關(guān)注他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向著御座右下首的位置望去：“木公公，泰寧侯不能答，你呢？”

    ……

    整個大殿在這瞬間陷入靜寂。

    只有站在那里的木誠不能沉默。

    啪嗒。

    是他抱在手里的拂塵掉落，他慌忙伏下身去撿起，又返身向上請罪：“皇上，奴婢失儀了……王爺忽然來問奴婢，奴婢不知何意，嚇了一跳。”

    上首好一會沒有動靜。

    木誠不敢抬頭，硬挨著。他看不見，但朝臣們都目睹了朱英榕的驟然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