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jié)
他重新睜開眼來,眼中疲倦非常,也清明非常,與朱成鈞對上。 朱成鈞眉目不動。 事實上從他扼殺木誠后,無論殿里殿外亂成了什么樣子,他再沒有動過。 “代王目無綱紀(jì),膽大胡為,驚擾圣駕,其心既妄,其行也無狀——” 方學(xué)士緩緩出聲,一個個罪名報出來,朝官們不覺屏住了呼吸,等著聽他得出的最終判決。 “著禁軍即刻驅(qū)逐出京,遣送封地,無詔不得踏出封地一步。” 展見星驀地抬頭:“……” 她一顆心如被絲弦系緊拉起,忽然弦斷,重重地落了下來。 與她相反的是,朱英榕本來手指已放了下來,此刻不可置信地將眼睛重新瞪大:“——!” 這算什么懲罰?!藩王無詔本來就不得入京也不得離開封地! 他心里明白,但懼極怒極驚極,諸般情緒沖到了頂,話都堵在心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方學(xué)士沒有旁顧,他的身軀蒼老而又有一種堅韌挺拔,冷冷地對著朱成鈞道:“代王,你還要繼續(xù)留在這里沖撞圣駕嗎?那本官可不能容你了!” 朱成鈞與他對視片刻,收起了目中的意外之色,道:“知道了,我走便是?!?/br> 他沒再看任何人,轉(zhuǎn)身便向殿外去,背影疏淡離塵,居然吸引了幾個朝官看得回不過神——事了拂衣,可真痛快利落啊。 朱英榕的感覺就很不好了,近侍的尸體還橫在底下,朱成鈞的背影越去越遠(yuǎn),他一陣頭暈?zāi)垦?,向后歪倒:“……?/br> “皇上!” “皇上!太醫(yī)呢,快叫太醫(yī)來!” ** 午后,乾清宮。 太醫(yī)收拾了醫(yī)箱,走出殿外。 守候的幾個重臣們忙擁上前去相問,太醫(yī)一一回答:“皇上沒有大礙,只是一時急火攻心,方至如此。如今已經(jīng)醒來,下官開了安神方,皇上服下后,就無事了?!?/br> 重臣們方松了口氣,放太醫(yī)離去,又想入內(nèi)請見。 內(nèi)侍進(jìn)去通傳,很快出來:“皇上有旨,今日誰也不見,諸位老大人們,請吧?!?/br> 這話在方學(xué)士意料之內(nèi),他沉重地道:“那老臣就等皇上愿意見時,再來請罪?!?/br> 他返身要走,腳下踉蹌了一下,旁邊的聞天官伸手扶了一把,方學(xué)士腳步又頓住,望向丹陛下孤零零跪著的一道身影,道:“——展諭德這里,皇上可有旨意?” 內(nèi)侍也看了一眼,回道:“皇上說,展諭德愿意跪,就由他跪著?!?/br> 方學(xué)士默然。 聞天官低聲道:“走吧,這時候勸不得,皇上連你我都不見……前面還有一攤子事要收拾呢?!?/br> 方學(xué)士也明白,嘆了口氣,在他的攙扶下舉步離開。 風(fēng)漸起,天際云涌,遮蔽了日頭,天色陰了下來。 展見星一動不動地跪著。 朔風(fēng)刮在身上,寒可透骨,單薄的棉衣抵御不住,不多久她的手腳都出現(xiàn)了僵意。 “咦,下雪了?” 露臺上傳來內(nèi)侍的驚訝叫聲,很快被另一個內(nèi)侍阻止:“噓,瞎嚷嚷什么,皇上心情正差,別說下雪,就是下刀子,你也給我憋著。” “是,是?!?/br> 另一個內(nèi)侍探出手來,等了片刻,嘟囔:“還真下了……這天變得可真快?!?/br> 先前說話的內(nèi)侍小聲道:“哥哥,下面那個怎么辦——要么叫他回去?皇上今兒肯定不會搭理他了,跪也白跪?!?/br> “白不白跪是你說了算的?”另一個內(nèi)侍白了他一眼,“從今往后,咱們可都縮著脖子,少攬事吧。若不然……木公公那樣又有本事又得圣心的,還不是像個雞崽兒一樣,說沒就沒了?!?/br> 說到后面,他的聲音壓得低不可聞。 先說話的內(nèi)侍顫了顫,又忍不?。骸按鹾么蟮哪懽?,聽說是當(dāng)著皇上的面就——才把皇上嚇著了。” 另一個內(nèi)侍哼了聲,帶著怨氣:“你我這樣的人就是命賤,又有什么法子。” “那就這樣算了?不能吧,代王這么大逆不道——” “當(dāng)然不能了。不然你以為底下那個跪什么?指著求情呢?!?/br> 另一個內(nèi)侍翻著白眼,還想說句什么,忽然頓住,伸長了脖子一打量,忙就迎下去。 翩然落下的細(xì)雪中,一行宮人簇?fù)碇豁攲m轎行來。 “奴婢給太后娘娘請安?!?/br> 內(nèi)侍們紛紛下跪。 姿容端麗的錢太后坐在轎中,眉心擰出焦灼,開口問道:“皇上怎么樣了?太醫(yī)來看過了嗎?要不要緊?” 好一段時日了,錢太后一直深居淺出,似乎與天子間生出些說不出的微妙的隔閡,但畢竟是天子生母,內(nèi)侍們也不敢怠慢,忙將一個個問題都回稟了,直到見錢太后在宮人的攙扶下,下轎要步入宮內(nèi),才遲疑地攔了攔:“啟稟太后娘娘,皇上說……現(xiàn)在誰也不見?!?/br> 錢太后默了一下:“包括本宮嗎?” 內(nèi)侍不敢回話,奔進(jìn)去傳報,片刻后,只聽里面一聲脆響。 里外所有人噤若寒蟬。 錢太后眼睫一顫。 內(nèi)侍磨蹭著出來了:“奴婢回稟娘娘,皇上、皇上龍體不適——” 錢太后的面容已恢復(fù)了平靜:“知道了,那叫皇上好好休息罷,你們好生伺候著。” 內(nèi)侍松了口氣,忙答應(yīng)下來。 錢太后返身要走,又頓足回頭:“今日之事,不許有一字傳出去,都聽見了沒有?” 小天子賭氣,不但將母親拒在門外,還摔了杯盞,傳揚出去必要妨礙圣譽(yù),內(nèi)侍們知道厲害,忙都跪下,賭咒發(fā)誓地應(yīng)了。 錢太后步下玉階。 宮人伸手要扶,錢太后搖頭,向一旁趨了兩步,目光垂著,落到那個跪伏的身影上。 那身青色官服已覆了一層薄薄的雪花。 錢太后掩去心中所有思緒,淡淡開口:“展諭德,你先回去吧?;噬先魡柶?,就說是我的意思,多大的過錯,也沒有罰講官跪在雪地里的道理?!?/br> 跟在后面送行的內(nèi)侍聽著話音,小心翼翼地道:“娘娘,皇上沒有罰展諭德,是展諭德自己要跪的?!?/br> 錢太后眼中劃過詫異,展見星動了動唇:“……太后娘娘,臣有要事稟報?!?/br> 她凍得這一陣子,說話已不太利索,但語意仍然堅決,抬起頭來,睫毛一眨,掛在上面的一小片雪花化開,好似一滴淚珠。 錢太后不敢細(xì)看,別過眼去,道:“——什么要事?皇上受了驚嚇,需要靜養(yǎng),過幾日再說罷。” 今日肯定是見不到朱英榕了,明日,后日,也許都見不到——展見星人凍僵了,心里清醒,朱英榕很有可能再不會見她,給她開口的機(jī)會,而直接用一紙貶書把她打發(fā)到千萬里外。 “臣——”她俯下身去,“請奏太后娘娘?!?/br> ** 雪花飄得大起來。 乾清宮內(nèi)溫暖如春,鴉雀不聞。 朱英榕倚在床頭,一個內(nèi)侍跪在地上,用最輕的動作收拾著翻倒的藥碗。 是才送進(jìn)來的安神湯。朱英榕不肯喝,內(nèi)侍勸了兩句,朱英榕發(fā)了脾性,抬手就摔了,現(xiàn)在內(nèi)侍大氣不敢出,唯恐再招了他的不痛快。 朱英榕的目光掃向當(dāng)?shù)氐难\,炭火暖意融融,他的目中陰沉得不見底:“他還跪著?” 他忽然開了金口,內(nèi)侍嚇了一跳,倉促間忙回道:“——皇上問展諭德嗎?不在了,先前太后娘娘來,帶走了他?!?/br> 朱英榕一僵:“你說什么?!” 他怒意勃發(fā),內(nèi)侍嚇得結(jié)巴:“是、是——奴婢是說——” 朱英榕已不要再聽他說什么了,迅捷下床,自己胡亂把鞋穿上,一陣風(fēng)般就往外走。 “皇上可不能這么出去,仔細(xì)受寒——” 守在外面的內(nèi)侍們被驚動,手忙腳亂,拿手爐的拿手爐,拿氅衣的拿氅衣,一窩蜂地追在了后面。 ** 雪越下越大。 城墻上都覆了白。 城墻下,一行人正要出城,有人冒雪送別。 “王爺,”追上來的青袍官員氣喘吁吁地躬身,“王爺留步,方閣老命下官來,送王爺一程,與王爺說幾句話。” 朱成鈞在馬上回身,臉龐半掩在雪白裘帽里,烏眉微揚。 城門處本來十分熱鬧,但因下了雪,人都各處避雪去了,連守門的門卒都搓手跺腳地縮在門洞里,青袍官員左右望了望,就放心地拱手道:“閣老說,此番朝堂亂象,全仗王爺破局,也只有以王爺身份,方能行此作為;從前是他誤會了王爺,不知王爺是敢于擔(dān)當(dāng),心地?zé)o私之人,有得罪之處,還請王爺見諒?!?/br> 朱成鈞點了下頭:“哦。還有話嗎?” “閣老請王爺放心,皇上那里,閣老一定盡力斡旋,只請王爺回到封地以后,這陣子謹(jǐn)言慎行,免得再受小人攻訐?!?/br> 方學(xué)士雖在關(guān)鍵時刻挺身而出,但悍然扼殺天子近侍是何等大逆不道之舉,絕不會就此輕巧揭過,危機(jī),才剛剛開始。 這個道理朱成鈞自然明白,他又點點頭:“嗯。替我多謝方先生了?!?/br> 說完他猶不動彈,目光定定地把那青袍官員望著,官員愣了愣,不知他在等待什么,不過他的話倒真還未說完,就接著道:“——對了,還有展諭德,閣老說,請王爺不必?fù)?dān)憂,展諭德本來深得皇上信任,只是因為木誠挑撥,才受了些磋磨?!?/br> “如今木誠已經(jīng)伏誅,皇上圣明,身邊少了小人言語后,自然能重新明辨忠jian了。閣老也會照看著,免得叫展諭德吃太多虧?!?/br> 說著話,官員忍不住帶些好奇地往朱成鈞面上打量,先前形勢亂得人都沒想起來,如今回想,這位王爺和展諭德到底……是不是有點什么啊。 他沒看出什么來,因為朱成鈞已經(jīng)掩好裘帽,返身領(lǐng)著一隊人,策馬而出了。 馬蹄聲得得,在雪地上留下一行淺印,又很快為落雪覆去。 ** 咸熙宮。 七八個宮人被侍衛(wèi)堵了嘴,抖索倉皇著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