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薄霧散去, 東方的朝霞漸漸化為暖金, 穿過剔透的琉璃窗子, 煦拂著廂房內(nèi)的兩株白蟾花。

    昨晚水琴才澆灌過的花，如今瓣兒上蕊上還掛著晶瑩的水珠，被日頭映的清瑩秀澈, 閃著晶亮的光。

    “嗯——”床上隆起的被子里發(fā)出一聲懶怠的低吟, 接著被子就被里面的人給推開。還未睜眼和坐起，蘇鸞便先膩在床上伸了個懶腰……

    太舒服了！她好似許久都沒睡過這么完整的覺了。這一覺將這些天被夢魘磋磨乏了的身子, 徹底給養(yǎng)了過來。

    恰巧此時水琴端著新打的一盆熱水進(jìn)來。自昨日起, 水琴被世子罰了每日大睡六個時辰。為了今早能早些來喚醒蘇鸞，她昨晚特意早睡，并不知晚上發(fā)生了何事。

    近幾日來喚蘇鸞時水琴總是提心吊膽, 看到的永遠(yuǎn)是蘇鸞糾結(jié)苦楚的睡顏，和瑟瑟發(fā)抖的身子。未料今日，竟見到蘇鸞掀了被頭懶洋洋的賴著床, 一臉恬淡輕松。

    水琴不禁心下一喜, 笑意頓時溢滿整張面龐。

    “小姐, 您醒了？”放置好水盆后, 水琴輕快的朝床邊走來, 不放心的又仔細(xì)端一端蘇鸞的臉。

    “嗯——”懶懶的應(yīng)著，蘇鸞睜開雙眼, 伸手揉了揉。

    水琴伺候蘇鸞的時日不長, 自打貼身伺候以來, 還從未見過蘇鸞春風(fēng)拂面的樣子。眼下非但有春風(fēng), 還有淡淡紅光，整個人神采奕奕，纖媚嬌媠。

    看的水琴不由得心下一緊，面上浮起一小片粉云……同為姑娘家的她尚且如此，真不知那些男人看了小姐這副面容，會作何感想？

    “怎么了？”看到水琴的反常，蘇鸞不禁微微怔了怔。

    “沒……沒怎么！”水琴慌忙搪塞道。為了掩飾過去，跟著又岔開話題“小姐這一夜睡的可安好？”

    “好?！碧K鸞不假思索的應(yīng)了聲，跟著嘴角淡出個笑容。心道陸錦珩昨晚的話和血，果然鎮(zhèn)住了薛秋兒。只是如今回想起來，他那些作為失真的也如場夢一般。

    若非此刻蘇鸞口中還有一絲腥甜，她還真不敢信。

    “好了，幫我梳洗?！碧K鸞笑吟吟的吩咐水琴。

    水琴也含笑點(diǎn)頭，麻溜去取來青鹽和漱盂，伺候著蘇鸞漱過口潔完面，又幫她涂了些脂膏，綰了個漂亮的垂胭鬢。

    之后主仆二人出了房，去膳堂用飯。

    走在軒廊上，蘇鸞就想若是一會兒見到了陸錦珩，她得好好謝謝他。畢竟陸錦珩這回幫她解困，可是在已嘗清幼時一命之恩后，額外的施恩了。

    就在主仆二人拐出脂月齋的拱月門后，一個丫鬟悄悄溜進(jìn)了蘇鸞先前走過的軒廊。

    這條軒廊通往一間廂房與一間小書房，這兩樣現(xiàn)下都是蘇鸞在用，故而這丫鬟也是邊快步往里去，邊回頭謹(jǐn)慎張望，生怕有人看到她來這不該來的地方。

    這丫鬟名喚靈荷，是錦園新晉的低階女使里出了名美貌的一個。原是安排在世子身邊伺茶的細(xì)使丫鬟，奈何主子面前不得臉面，被調(diào)配去廚房幫手打雜。

    廚房消息最是閉塞，靈荷始終尋不得機(jī)會再接近世子，但昨晚她忽地聽聞世子要了酒菜，在脂月齋待到半夜！靈荷覺得太過反常，便趁了這會兒主子們膳堂用早饗的機(jī)會，冒險前來探查探查。

    偷摸進(jìn)了蘇鸞的屋子，靈荷快速四下里查看，期望能找到一星半點(diǎn)兒的蛛絲馬跡，能確定這位莫名搬進(jìn)脂月齋來的蘇姑娘身份。

    奈何靈荷翻找良久，沒有找到一點(diǎn)可識清蘇鸞身份的物什。

    “難不成這人是兩手空空搬進(jìn)來的？”靈荷自言自語的喃著，心說哪怕隨便有件行李都好猜一點(diǎn)。

    就在找了圈兒床上準(zhǔn)備放棄時，靈荷的眼中驀地一亮！她的視線落在了錦被下露出的一點(diǎn)殷紅上，她伸手掀了掀，果然見那床褥子上有兩滴鮮艷的紅色……

    這是昨晚蘇鸞幫陸錦珩包扎傷口時，不小心滴上的，可靈荷不知。詫然的兩眼圓瞪如銅鈴，她將手中拎著的被角放下，打算出屋。

    卻在靈荷轉(zhuǎn)身視線移向門口時，竟見兩個身影不知何時杵在了那兒！

    “蘇……蘇姑娘……”靈荷顫顫巍巍的喚了聲，眼中驚惶無措。她不是被指派來伺候蘇鸞的下人，出現(xiàn)在此處自然難圓其說。

    蘇鸞一瞬不瞬的盯著她，臉上沒半分表情，語氣不怒也不溫和“誰讓你進(jìn)這屋的？”若說先前看靈荷翻床掀被只是心生疑竇，這會兒見到她心虛的反應(yīng)，蘇鸞便篤定了此人沒安好心。

    不過靈荷也不是個蠢笨的，只頓了一瞬，便機(jī)巧貴速的找好了托辭，同時斂了慌張，換了副恭敬的笑臉兒“蘇姑娘，奴婢是廚房打雜的女使。昨晚世子在您這邊用了些酒菜，可脂月齋的jiejie們至今未將碟子酒壺送回廚房。奴婢是怕給這邊的jiejie們添活添亂，便使了個勤快自己過來收回。”

    蘇鸞只冷眼凝著她，不認(rèn)可也不拆穿什么。水琴見狀接過話兒去“那些盤啊碗啊的，不就在院里的石案上擺著么？怎的還找了我們小姐屋里？”

    “噢噢噢，是奴婢沒眼色，只想著昨夜里風(fēng)冷，世子定是在屋里用的……就徑直朝這兒來了?！?/br>
    “你下去吧?！碧K鸞冷聲吩咐。

    之后便rou眼可見靈荷松了口氣，行完禮往外走。蘇鸞盯著她的背身兒打量幾眼，見她身上手里皆未藏什么物什，不似個手腳不干凈的下人。

    可是偷摸來她屋子里翻找，若不是因著手腳不干凈，那往往是有更可怕的目的。

    思及此，蘇鸞眉間漫上層愁色，悻悻的朝水琴吩咐了句“拿上藥匣子快走吧?！?/br>
    “是?！彼偃ス褡永锶×怂幭蛔樱S著蘇鸞一并離開。

    方才是蘇鸞走到半路，悠忽想起待會兒可以幫陸錦珩再換換藥，這才折返回來，撞見這出好戲。

    蘇鸞到了膳堂，見下人們已將菜布好。滿滿的一桌珍饈，座位卻是空無一人。她落座，問道“世子還未來？”這幾日陸錦珩總是比她來的要早上許多。

    布菜的丫鬟屈身回道“蘇姑娘，世子今早有事出府，說讓姑娘自己用早饗。世子午飯時再回來陪姑娘。”

    “噢……”蘇鸞拖著顫音兒不顯明快的應(yīng)了聲，總覺得這話聽起來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因著昨晚睡的好，蘇鸞今早胃口也比平日好些。若是陸錦珩在，她還可能含蓄著些，既然他不在，她便不想浪費(fèi)這一桌美味，照平日多用了不少。

    用罷飯，蘇鸞又向布菜的丫鬟問起靈荷的事。蘇鸞雖不知她姓名，但因著相貌出挑極易形容，很順利便對上了名字。丫鬟講起靈荷的身世，聽起來倒也沒什么不妥，但蘇鸞篤信這其中定有什么蹊蹺。

    出膳堂時，恰巧幾個抱著大小禮盒的丫鬟打門口路過，她們恭敬的朝蘇鸞行禮。蘇鸞納悶兒的又問先前聊了許多的那個布菜丫鬟，“這幾日怎么跟搬家似的？總看到人抱著大大小小的盒子搬來搬去?！?/br>
    丫鬟掛著一臉喜慶，又帶著無比的敬意解釋起“噢，再有九日便是圣上的千秋壽誕了。故而這幾日不論是世子，還是王爺，都在四處搜羅奇珍?！?/br>
    “千秋壽誕？”蘇鸞不禁愣了下。那么昨日陸錦珩所說的十日后讓她進(jìn)宮做點(diǎn)心，是這么個大場合？！

    天吶，做不好會被殺頭吧……

    心下正怕著，蘇鸞忽地又想起一事，不禁眉間蹙得更深重了！

    《奪嫡攻略》那本書里，汝陽侯的幺女霍妙菡，不就是在這年的萬壽之日，借著宮中夜宴群臣貴眷的機(jī)會，將下了媚藥的酒敬給陸錦珩的嗎？

    然而那酒被陸錦珩發(fā)現(xiàn)了蹊蹺，暗中調(diào)換。最終霍妙菡自食其果，中了媚毒，被陸錦珩塞去的太監(jiān)給糟蹋了。落了個尋短不成，青燈古佛相伴的下場。

    想起這幕來，蘇鸞遽然覺得自己進(jìn)宮也不錯。

    上回赴汝陽侯府生辰宴時，霍妙菡曾幫她說過話，雖只寥寥幾句，卻也能看出這人的是非觀來?；裘钶帐莻€論曲直，重顏面的女子，蘇鸞隱隱覺得她不似能辦出這種荒唐事的人。

    蘇鸞只想著若自己也去了，倒可暗中幫一把霍妙菡。倘若真有隱情，她可為霍妙菡尋個清白。倘若真就是霍妙菡做的，那也的確是糊涂該罰！

    只是……也不至于由著霍妙菡被個閹人糟踐了去。以至令整個霍家再無顏于京中做人，霍妙菡的親娘更是投井而亡。

    蘇鸞覺得，這個下場應(yīng)該改寫一下。

    做壞事理當(dāng)受懲，但總有人道一些的方式，不該以暴制暴。正如偷摸錢銀不該直接剁手，判死之罪不該行車裂炮烙，一人犯錯也不應(yīng)誅連九族。

    就在蘇鸞游思這些之際，與錦園一墻之隔的雍郡王府花廳內(nèi)，吳側(cè)妃正端坐于紅木束腰圓案旁，看著面前一桌菜色，卻不敢先動筷。

    “王爺今日這早朝，比往日下的都晚啊?！边h(yuǎn)眺著花廳外的青石子路，吳側(cè)妃的話里隱隱透著絲嫌怨。

    吳側(cè)妃三十有五的年歲，同許多貴婦人一般精于保養(yǎng)，實(shí)質(zhì)看上去不怎么顯。尖臉丹鳳眼，微微挑眉時帶著點(diǎn)兒刻薄意思。

    當(dāng)年郡王妃產(chǎn)子早逝，這二十年來郡王爺始終未另立新妃，故而打十七歲就進(jìn)府的吳氏，成了府中位份最高的側(cè)室，也是雍郡王府里有實(shí)無名的當(dāng)家主母。

    伺候在側(cè)的齊嬤嬤低了低身子，恭敬且小聲的應(yīng)道“想是快到圣上萬壽了，宮里事忙，耽擱了?！?/br>
    吳側(cè)妃又轉(zhuǎn)眼看了看通廊，不滿道“澤兒呢？怎么還不出來出飯?！?/br>
    齊嬤嬤也歪頭朝通廊看去，偏巧正見一個丫鬟碎步子朝這邊急趕而來，這丫鬟是二公子陸澤禮房中的。齊嬤嬤見她來稟，就猜道二公子這是不過來了，便迎上去小聲詢問了兩句，而后回來附耳回稟側(cè)妃。

    “主子，近幾日倒春寒，夜里露重，二公子的腰痛又犯了。說是今早疼的厲害起不來床，就在房里用了?！?/br>
    “又犯了？”吳側(cè)妃眉頭一蹙，眼里頓時噙上了淚，滿是疼惜。二公子陸澤禮可是她親生的兒子，唯一的指望！

    親兒子比陸錦珩小三歲，從小就總被陸錦珩欺負(fù)，凡是陸錦珩的東西他只要碰上一下，便能招來一頓打。這腰傷，就是多年前兒子弄壞了陸錦珩的一塊貼身配玉，被陸錦珩暴打的！

    思及往事，吳側(cè)妃抬手以帕子沾了沾眼角。心下暗恨，不就是個王妃的遺物么！人都死了還留著那些晦氣東西做什么？再說哪有為了死物打活人的道理。

    那次打的兒子丟了半條命去，王爺?shù)弥箅y受的在她面前默默掉淚，吳側(cè)妃本以為能為兒子討個公道，卻不料王爺見了陸錦珩后，又恢復(fù)了一臉和顏悅色。莫說家法了，連一根頭發(fā)絲都沒動他！

    事后圣上還賜了一只玉環(huán)佩給陸錦珩，說是彌補(bǔ)他失去母親遺物的心理缺失……

    這擺明了就是天家當(dāng)眾給陸錦珩撐腰??！

    從那次起，吳側(cè)妃就開始著手去查，在查明真相后，她終于明白自家王爺對這個“大兒子”，那是又恨又懼?。?/br>
    陸錦珩為人矜傲，行事狠厲，從宮里到宮外，做夢都想他死的人手拉手能繞京師一圈兒?？扇粽撈疬@世上最想讓他死的人來，還是在這雍郡王府里。

    不是她吳側(cè)妃，而是她家郡王爺。

    想到這處，吳側(cè)妃嘴角微揚(yáng)，露出個詭異的笑容。試問這世上，哪個男人眼里能容沙子？何況當(dāng)年那顆沙子還珠胎暗結(jié)，呱呱墜了地！

    說起王妃，吳側(cè)妃也不得不心生佩服。這綠帽子送的妥啊，竟將龍脈引入了陸家！弄得堂堂一位郡王爺，吃了這么大個啞巴虧，還不敢聲張不敢去御前討公道！

    所幸王妃生子時便難產(chǎn)去了，可她留下的這個種，卻似一支扎在王爺心口又不能輕易拔出的斷箭，在王府生根了。

    九年前冀州地動，王爺動了借天災(zāi)誘殺的念頭。然而陸錦珩命不當(dāng)絕，好端端的回了京。那之后龍顏大怒，明斥道，若王爺連兒子都看顧不好，就要削了他的爵位！

    一個憑著祖上蔭功襲爵的外姓王，本就沒有宗室的庇護(hù)，哪里還敢輕舉妄動？不僅自此打消了再傷陸錦珩的心思，還周到的給他組了暗衛(wèi)好生保護(hù)起來！生怕被其它恨他的人給害了，最后卻要由陸氏一族背鍋！

    這支斷箭，王爺是不敢拔了。拔了，陸家也完了。

    “側(cè)妃。”

    “側(cè)妃?！?/br>
    “嗯？何事？”吳側(cè)妃回頭。

    先前有錦園人來遞信兒時，齊嬤嬤就見側(cè)妃好似走了神兒。齊嬤嬤都出去說話好一會兒回來了，側(cè)妃的神兒卻還沒回來。齊嬤嬤連著喚了兩聲，才將吳側(cè)妃不知游到哪里去的神兒給喚了回來。

    “側(cè)妃，方才錦園的靈荷偷偷過來遞信兒了。”

    “噢？那邊可是有什么進(jìn)展了？”吳側(cè)妃終于掀起一絲興趣來。

    靈荷是她去年在吳洲買回來的瘦馬，打小被人精心調(diào)·教，機(jī)敏美貌又有才情，最重要的是懂得‘忠心’二字。

    回府后，吳側(cè)妃透過下面婆子的手將靈荷安插到錦園，神不知鬼不覺。為的是讓靈荷近陸錦珩的身，時不時往回報些那邊的消息來。若是手段高明些，有本事爬上床那就更好了！

    奈何去錦園一年了，靈荷竟從貼身侍茶的，混成了廚房打雜的。近乎成了一枚廢子。

    就見齊嬤嬤神色復(fù)雜的附耳低語了幾句，而后直起身子。

    吳側(cè)妃卻是臉色僵住了，不敢置信的凝著齊嬤嬤“落紅？你是說新住進(jìn)去的那個姑娘，已經(jīng)被陸錦珩給……”可他不是不近女色嗎？

    齊嬤嬤點(diǎn)了點(diǎn)頭，信誓旦旦“昨晚世子就在脂月齋吃的酒，今早靈荷就發(fā)現(xiàn)那床上有落紅了，不會錯的?！?/br>
    吳側(cè)妃費(fèi)解。莫說是她了，就連王爺這些年為了緩和父子關(guān)系，都沒少廢心思搜羅絕色美人兒往隔壁安插，企圖吹吹枕邊兒風(fēng)，好讓陸錦珩時刻記著他的養(yǎng)育之恩，免得進(jìn)宮在御前說些對他不利的。

    然而陸錦珩一個也沒看上，全打發(fā)去外院兒干臟活累活了。

    這樣一個對美色毫無興趣的人，竟會突然起了心思？吳側(cè)妃不由得咂了砸嘴，挑眼兒看向齊嬤嬤“我倒是想要見見那個姑娘了?！彼拇_好奇，那丫頭到底有何出眾之處？能令榆木疙瘩開出迎春花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