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沈令蓁正思考著這句“小殿下”是指誰,就聽上首太子妃謙遜道:“羲兒還小,不過起勢猛一些,后繼便無力了。” 這話一說,她便明白過來了,這“小殿下”說的是太子的嫡長子,今年剛滿十四歲的趙羲。 沈令蓁有些訝異,趙琛應(yīng)當(dāng)并非爭強好勝的性子,怎么今日卻叫自己的兒子如此大出風(fēng)頭? 她忍著不適,定睛去看場上戰(zhàn)況,果見趙羲獵到的狼只數(shù)量遙遙領(lǐng)先,排在第二的是薛玠,第三則是與薛玠差不離的野利沖。 其余眾人,除了實在不擅長武藝,當(dāng)真獵不到狼的嵬名赫,更像是在陪賽,故意讓著趙羲。 今日太子做東,在場之人多拍拍趙羲這小皇孫的馬屁,倒也實屬正常。 就連因此前投壺一事心有怨氣的薛玠,也努力控制著分寸,只趕超野利沖,而退居趙羲之后。 沈令蓁知道今日這個局背后應(yīng)當(dāng)有文章,有心看出點花樣來,便一直緊盯著場中彎弓搭箭,追逐群狼的眾人,看到血濺滿地的場面,臉色雖不好看,卻也沒移開眼。 “不舒服就別看?!被袅粜衅^頭,拍了拍她的手背寬慰。 沈令蓁看著他,搖頭示意無事,卻不料兩人的目光同時離開圍場的這一刻,四下眾人忽然驚叫起來。 兩人驀地轉(zhuǎn)回頭去,這一眼,便見趙羲身下的馬不知怎么受了驚,突然撞破圍欄狂沖了出去,眼看就要將他甩離馬背。 離趙羲最近的薛玠立刻策馬趕上去救人。 野利沖卻后來居上,比他更快一步,猛地拋擲出纏在腰間的一根繩索,勾住了趙羲的馬,而后旋身騰躍而起,半空中連翻兩個筋斗,穩(wěn)穩(wěn)坐在了趙羲背后,一個發(fā)狠的使勁,幫他一把勒停了馬。 四面大駭?shù)谋娙碎L吁出一口氣的時候,霍留行卻滯在了原地。 沈令蓁一偏頭,發(fā)現(xiàn)他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擔(dān)心道:“郎君怎么了?” 霍留行死死盯著圍場,一言不發(fā)。 怎么了? 野利沖方才那一凌空換馬的招式,是霍起多年前所創(chuàng),教給霍家軍的絕學(xué)。 作者有話要說: 這位野利將軍的背景,前文有提示過的,不要往太迷信的方向猜啦,沒那么玄幻。 第54章 觀賞席眾人驚魂未定, 圍場那邊更是一片紛亂, 周圍的侍衛(wèi)與宮人齊齊朝趙羲涌去,詢問他是否受傷。 倒是太子與太子妃處變不驚,事發(fā)至今并未陣腳大亂。 當(dāng)事人趙羲也很快鎮(zhèn)定下來,下馬后朝野利沖拱手致謝, 反過來安撫四下比他年長的一眾世家子弟。 這番超脫年紀(jì)的沉穩(wěn)姿態(tài),給人的觀感頗為舒適。不論是有討好的意思,還是當(dāng)真發(fā)自肺腑,觀賞席的幾位朝臣都交相稱贊起來。 只除了薛玠的父親, 薛策。 方才沈令蓁與霍留行錯過的那一眼,正是薛玠為趕在野利沖之前射中一匹灰狼, 急切出手時將箭射偏, 讓箭簇擦著了趙羲身下馬的馬屁股,才會導(dǎo)致那馬忽然受驚。 一眾世家子弟中斷圍獵, 簇?fù)碇w羲回到觀賞席。 薛策起身離座, 跪在了太子面前, 叩首道:“犬子箭術(shù)不精, 險些傷了小殿下, 還請?zhí)拥钕陆底??!彼f著,微微抬起頭, 給臉色鐵青的薛玠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來跪著。 薛玠張張嘴,似乎要解釋什么,卻被薛策一道嚴(yán)厲的目光盯死, 只得咬咬牙,跟著跪了下來:“請?zhí)拥钕陆底??!?/br> 趙琛面色如常,不見怒色:“本宮沒有參與圍獵,就不插手這事了?!彼麥睾偷乜聪蛞慌缘内w羲,“這事該如何處理,羲兒來說吧?!?/br> 趙羲負(fù)手在后,很有些小大人的模樣,笑著說:“這比試切磋,本就難免磕碰,何來有罪之說?若真要責(zé)怪薛郎君箭術(shù)不精,那我這騎術(shù)不精的,豈非也該受罰?我們和和樂樂圍獵,不必為這點意外的小事降罪于誰?!彼f著看向跪伏在地的薛玠,“薛郎君,今日這賽事的初衷只是取樂,你也別太在意勝負(fù)輸贏,我們過后有機會,再好好盡興地比上一次!” 薛玠頷首:“謝兩位殿下開恩?!?/br> 趙羲抬抬手,示意薛家父子平身回席,又看向野利沖:“不過這罰是免了,賞卻不能少,今日多虧野利將軍出手相救,才叫我免于受傷。父親,我想在這里,替野利將軍向您討個賞?!?/br> 趙琛和煦一笑:“你說吧,要如何賞?” 趙羲沉吟了一會兒,答道:“野利將軍不日便將離京,想來頗為掛心孤身留在這異地他鄉(xiāng)的嵬名王子。我想,不如一會兒讓嵬名王子到宮里挑些他喜歡的物件回去,嵬名王子在這里住得好,野利將軍自然也就放心。這對野利將軍來說,應(yīng)是最能夠解燃眉之急的賞賜了?!?/br> 這話一出,在座眾人無不為趙羲此番八面玲瓏的言辭所驚。 沈令蓁暗吸一口氣,同樣訝異于,這十四歲的少年怎會被教養(yǎng)得如此精明能干。 賞罰分明,大度容人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對待野利沖和嵬名赫的態(tài)度。 野利沖是仆,嵬名赫是主,雖然功勞的確是前者的,但若忽略后者而賞賜前者,未免有些越俎代庖,不將西羌王室放在眼里的嫌疑,可若賞賜后者而忽視前者,又有抹滅恩情,過分高高在上的嫌疑。 現(xiàn)在這么一圓,既給野利沖貼金,又給嵬名赫臉面,便是兩全其美。 方才那場驚馬因薛玠而起,顯然不是太子這邊設(shè)計安排的戲,而是事前無法預(yù)料的。前后短短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從未有人教過趙羲一字半句,這少年卻能夠從慌亂受驚到此刻落落大方,妥帖善后,實在叫人意外。 沈令蓁隱約想通了,太子方才有意不插手此事,以及今日設(shè)此私宴的原因。 趙琛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或許自知時日無多,又見二弟趙瑞因通敵入獄,四弟趙珣野心勃勃,同樣絕非良善,所以開始考慮起自己的身后事。 他病了一輩子,卻要在最后的關(guān)頭強硬起來,要趁自己還有口氣,給大齊找一個可堪大任的繼承人。 趙羲這個嫡長子應(yīng)當(dāng)是他親手帶大培養(yǎng),雖年紀(jì)尚幼,頭腦卻絲毫不遜于成年男子。 趙琛打算在這政局動蕩的節(jié)骨眼,讓西羌人看看,他大齊并非已經(jīng)沒有德才兼?zhèn)涞膬?yōu)秀皇子皇孫,也將自己的態(tài)度表露給底下人,暗示朝堂上下那些動搖于儲君人選的朝臣,現(xiàn)在站好隊,還來得及。 在沈令蓁看來,趙羲騎術(shù)上的欠缺無可厚非,他事后的處理方式,儼然已經(jīng)非常漂亮地完成了趙琛希望達(dá)到的目的與初衷。 在場之人謝恩的謝恩,夸贊的夸贊,又回到了和和美美的氣氛?;袅粜幸苍缫衙嫔绯?,神態(tài)自若地喝起了茶。 但沈令蓁心中還是有些不安。 霍留行在皇家人面前素來喜怒不形于色,若僅僅只是看到趙羲驚馬,他方才的臉色不會差成那樣。 一離開皇家獵場,坐上馬車,她便要急急詢問霍留行,究竟出了什么岔子,他卻先她一步吩咐車夫,說不回霍府,去英國公府。 “郎君方才到底怎么了?”沈令蓁擔(dān)心道。 霍留行在她面前自然不必再裝,神色嚴(yán)肅凝重起來:“我懷疑野利沖可能跟霍家軍有些聯(lián)系?!?/br> 光是那個招式,其實還說明不了問題。這凌空換馬雖是霍起獨創(chuàng),但霍家人畢竟與西羌交手多年,若是西羌出了個武學(xué)奇才,在戰(zhàn)場上照葫蘆畫瓢地學(xué)了去,也不是毫無可能。 但霍留行卻忽然由此想起了一樁事。 去年霍起在鎮(zhèn)壓西羌流民暴|亂時,曾在一戰(zhàn)中斷了兩根肋骨。 當(dāng)時霍起與他說,自己是因在對敵時,瞧見流民堆里有個中年人,長得很像從前霍家軍里的一個孩子,一時出神,才被敵人鉆了空子。 而那個孩子,正是霍起從邊關(guān)撿來的孤兒,且與他的大哥情同手足,只是可惜最后跟他大哥一起戰(zhàn)死了。 霍留行不確定這兩件事有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但同樣四十歲出頭,同樣是孤兒,并且早年背景空白,二十八年前才突然在西羌橫空“出世”的野利沖,卻讓他產(chǎn)生了求證的念頭。 霍起眼下遠(yuǎn)在河西,且不說書信來回是否安全,首先需要花費的時間便太久了,所以霍留行打算先去一趟英國公府,問問親身經(jīng)歷了當(dāng)年戰(zhàn)亂的長公主。 沈令蓁回到娘家,也沒來得及與爹娘敘敘舊,便被賦予了一項重任——給野利沖畫幅人像。 霍留行不好在天子眼皮底下與西羌使節(jié)有私下來往,也沒理由讓早已不問政事,退居內(nèi)宅的長公主見到野利沖本人,只好用這種方式替代。 幸而以沈令蓁的畫技與記憶力皆是絕佳,不多時便作成了畫。 霍留行一看這人像,不說十分,也該有九分相像了,便拿給了趙眉蘭:“勞請長公主分辨分辨,畫上此人是否眼熟?” 趙眉蘭微蹙著眉,來來回回看了幾遍,搖頭。 “若說或許是二十八年前,曾在霍家軍當(dāng)中見過,長公主可會有印象?” 趙眉蘭仍是搖頭:“時隔太久,就算真有此人,應(yīng)當(dāng)也認(rèn)不出了?!?/br> 這也是人之常情。 霍起會記得一個二十八年前的人,是因為那是當(dāng)年自己親手撿回軍中帶大的孩子??蓪w眉蘭來說,對方與她至多幾面之緣,且還經(jīng)歷了少年到中年的相貌轉(zhuǎn)變,沒了印象也實屬正常。 “沒幫上郎君?!鄙蛄钶鑷@息一聲。 霍留行搖頭示意無妨,將畫像收攏起來,因急于回去繼續(xù)調(diào)查此事,當(dāng)即與長公主及英國公告辭,只是臨出府門,看沈令蓁頗有些不舍地回頭看了一眼,便提議她單獨留下來:“都進(jìn)家門了,就跟阿爹阿娘好好吃個飯,我等晚上戌時左右再來接你。” 沈令蓁今日格外思念爹娘,其實與早上因圓房一事勾起的傷心也有關(guān)系。聽他這么一說,一面對此提議有些心動,一面又放心不下他。 “看郎君好像臉色不太好,郎君一個人回去可以嗎?” “我是你嗎?”霍留行揚揚眉,努努下巴示意她回去。 “那郎君回去以后再好好補一覺,”沈令蓁邊重新往國公府走,邊一步三回頭地叮囑他,“晚上要是累了,也不必親自來接我,叫京墨跑一趟就好?!?/br> 沈令蓁說是這么說著,卻曉得霍留行對她著緊,隨她怎么勸,到時候大抵還是要親力親為的,卻不想到了晚上戌時末,發(fā)生了一件出乎她意料的事。 霍府來的人,既不是霍留行,也不是京墨與空青,而是一位普通的仆役。 當(dāng)然,說普通應(yīng)當(dāng)也不普通。沈令蓁眼熟此人,常見其出入霍留行身邊,大概也是他的親信之一。 那仆役到了廳堂,與沈令蓁頷首致歉:“少夫人,郎君有話,說他夜里須忙公事,抽不開身來接您了,您難得回國公府一趟,晚上便宿在這里吧。” 原本留宿國公府也沒什么,可沈令蓁卻對霍留行派來這么個人感到奇怪:“空青與京墨也抽不開身嗎?” “是的,少夫人?!?/br> “好,我知道了,辛苦你?!彼D(zhuǎn)頭要給他賞錢,轉(zhuǎn)念又覺得這事不太對勁,“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他們都不在府上嗎?” “少夫人,請恕小人不能與您多言。” 那就是真有事了。 聯(lián)想到下午的事,她莫名一陣心慌,強壓下心中忐忑,皺眉道:“你現(xiàn)在不與我多言,我也大可乘國公府的馬車自己回去,到時一切便見分曉了。” “還請少夫人不要為難小人?!?/br> 沈令蓁頭疼地扶了扶額:“是不是野利將軍的事?他們都不在家里,難道是去找野利將軍了?” 仆役不敢說話了。 沈令蓁給嚇得心驚rou跳。 霍留行不該是沖動的人,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會叫他深夜冒險出行? 沈令蓁不好再為難下人,揮揮手讓他回去,過了會兒,越想越不安,叫蒹葭和白露備好馬車,還是動身回了霍府,一進(jìn)家門,直奔霍留行的院子。 府內(nèi)秩序一切如常,守值的府衛(wèi)、仆役都在崗上,沒見任何出亂子的氣息。但越是這樣,沈令蓁就越覺得心悸。 只有真的出了大事,霍留行才可能為了瞞過皇帝的眼線,把家里偽裝成這副平靜的景象。 一路疾走,沈令蓁剛到主院院門前,就見守在霍留行臥房外的空青迎了出來,為難道:“少夫人還是回來了……” 沈令蓁又急又氣:“我能不回來嗎?郎君人呢,府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空青跺跺腳,“哎”了一聲:“您跟我進(jìn)來吧?!?/br> 沈令蓁跟著空青進(jìn)了臥房,一跨過門檻就聞見一股濃重的血腥氣,轉(zhuǎn)過屏風(fēng),目之所及便是一盆盆的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