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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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蕎抿唇,眨去眼底驀然浮起的淺薄水霧,緩步走到他面前站定:“賀大人這是……” 話音未落,賀淵恍惚的神情陡變,如臨大敵般瞪住她:“什么賀大人?!” 趙蕎愣了愣,唇角慢慢扯出一個吊兒郎當(dāng)?shù)男。骸澳遣蝗荒??莫非你更想被稱為‘趙門賀郎’?” 她以為賀淵會當(dāng)場炸毛,接著就因窘迫赧然拂袖而去。 最多最多,臨走前別別扭扭輕斥一句,小流氓。 然而他沒有。 他只是暗紅了雙頰,不太自在地撇開了目光,清了清嗓子。 “隨、隨你高興?!?/br> 他說得很小聲,堪堪只夠站與他一步之遙的趙蕎聽見,怕隔墻有耳似的。 趙蕎詫異呆住,方寸間猝不及防輕涌起酸軟漣漪,其間夾雜著幾許悲哀與無力。 他這是想起了什么?還是想通了什么? 可無論是哪一種,都遲了。 趙蕎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平復(fù)心緒,重又?jǐn)[出滿不在乎的客套笑臉,仿佛什么都沒聽見。 “你定是來找我大哥的吧?這是要走了?那你自便,恕不遠(yuǎn)送?!?/br> 語畢,懶搭搭搖著扇調(diào)轉(zhuǎn)腳尖。 雖然她已隱約從他熾熱而忐忑的眼神里看出他要說什么。雖然她心中其實(shí)是很想聽的。 可是她不能。 ***** 賀淵著慌了,閃身擋在她的面前。 “我來找你的,從內(nèi)城出來就到處找你。我有重要的話想同你說,你……愿意聽聽嗎?” “不愿意,”趙蕎冷冷睨他,“讓開。” 賀淵覺得心頭劃拉過一陣尖銳刺痛。 哪怕半年前他重傷初醒表示記不得她的那次,她都沒有這樣冷厲地待過他。 而且,此刻她眼底除了冰冷之外,還有種不容錯辨的防備與抗拒。 “我出了內(nèi)城就到王府來,信王妃殿下說你在柳條巷,”賀淵抿了抿唇,被她激出了倔強(qiáng)戰(zhàn)意,“我去過柳條巷?!?/br> “干嘛?威脅我?我是沒在柳條巷,下午去鴻臚寺接了行舟兄散值,就去他家喝酒啦!”趙蕎梗了脖子,下巴微揚(yáng),冷笑輕嗤,“我近來時常去找他,京中都知道,我兄嫂自然也知道,難道你以為我會怕你向我哥嫂告密?” 賀淵心頭疼得愈發(fā)厲害,垂在身側(cè)的手緊緊握成拳,才勉強(qiáng)壓下那股透徹肺腑的懊惱與嫉妒。 她從松原回京至今也才兩個月。難道真如蘇放危言聳聽那般,在這短短兩個月內(nèi),她已將“賀淵”從心中一腳踢飛,迎了“新人”入駐? 他不信。 雖未想起從前,可之前出京那段路程的朝夕相處,足夠他了解她是個什么樣的人。那時他雖叫過她無數(shù)次“小流氓”,可他看得很清楚,她從頭到尾都只對他“流氓”而已。 他明白,她不是輕浮浪蕩的姑娘。就算京中都知她近來常去找歲行舟,但他相信其中必定另有隱情。 可他還是嫉妒。悶到胸腔快要炸裂。 “阿蕎,別鬧。我們得談?wù)?,”賀淵喉頭滾了滾,盡量放柔語氣,“談?wù)勎覀冎g的事?!?/br> “我們之間能有什么事好談?沒空!”趙蕎繞過他,大步離去。 這一次,賀淵沒有攔阻她。只在她背后輕聲道:“假的。我也去過歲行舟家,根本沒人。” 趙蕎倏地止步回首,眸心凜冽。 其實(shí)話才出口賀淵就后悔了。他來見她,是想告訴她自己的心意,原打算哄著求著,死皮賴臉也要纏得她點(diǎn)頭收下他這個人。 可見面后他就被她冷漠撇清的態(tài)度,以及自己心中的嫉妒與不安擾得陣腳大亂,竟忘了這姑娘是只能順著毛捋的,不能同她硬杠的。 “我不是那個……” 找補(bǔ)的話還沒說完,就見趙蕎再度變臉,潑辣辣叉腰跳腳,高聲向著回廊下喊道—— “大嫂!哦不,徐御史!快看這個人!身為位高權(quán)重的三等京官,卻品行不端,私闖官員家宅!請鐵面無私,盤他!彈劾他個滿頭包!” 賀淵緩緩回頭,就見回廊下正舉步行來的信王妃殿下——都御史府繡衣御史徐靜書大人——嚴(yán)肅中透著驚訝地審視著他。 都御史府的職責(zé)之一乃約束京官、宗親言行,私闖官員家宅這事比較敏感,就算沒有做出偷盜、傷人等惡劣之舉,只是單純未經(jīng)允許去人家里逛了一圈,按律也要被判罰五十銀角、杖責(zé)十,此外還有拘役十五日、 京中都知道,徐御史鐵面無私起來,可是連自家那位協(xié)理國政的信王殿下都敢判杖責(zé)的。 想捂住趙蕎的嘴已來不及,賀淵只得連忙撐起一身正氣:“徐御史海涵,鬧著玩胡說的,沒有這種事。” ***** 夜?jié)u深了,燥熱暑氣總算稍退。 可趙蕎仍無睡意,拖著自家嫂子在信王府承華殿小花園吹風(fēng)。 “阿蕎,賀大人不是今日剛回來么,怎么惹著你了?”徐靜書擔(dān)心地關(guān)切道,“他從內(nèi)城一出來就到府中來尋你,我讓他去柳條巷的宅子去尋你,你沒見他?” 聽這意思,賀淵并沒有向大嫂透露自己并不在柳條巷的事。趙蕎懸著的心總算落地,想起賀淵先前那委屈又克制的模樣,心下有些歉疚不忍。 她撇開頭看向一旁:“沒怎么。我只是想開了,不愿與他再糾纏下去。這事兒你和大哥都不用管,也別理他。往后若他再找到府中來,就說我不在?!?/br> “哦,好吧。反正你這幾個月是真的時常不在府中,不算騙人。所以你這是打定主意不要他了?” “對,打定主意不要了?!?/br> 徐靜書想了想,點(diǎn)頭,“那,其實(shí)歲大人也不錯?!?/br> “我謝謝您嘞,”趙蕎笑著白她一眼,“我之前不是同你和大哥說過么?我和歲行舟真沒什么的?!?/br> 徐靜書皺了皺鼻子,偷笑嘀咕:“以往沒什么,也不表示以后沒什么。從前可沒見你總?cè)フ宜?。?/br> “實(shí)話同你說吧。北境戍邊軍前哨營的小將歲行云是我朋友,那是歲行舟的meimei。朝廷不是查到前哨營在雪崩中遇難了么?他們兄妹倆父母、親族都早已不在人世,兩人相依為命多年,如今行云也沒了……” 趙蕎深吸一口氣,又道:“當(dāng)年行云去投軍時就曾對我說,戎馬之人生死不由己,死哪兒埋哪兒倒也豪邁,連馬革裹尸都不必。她早告訴過我,若有朝一日聽聞她在北境的死訊,也不必悲傷痛哭,只需替她擔(dān)待些,往后稍稍照應(yīng)她唯一的哥哥?!?/br> “原來是這樣,”徐靜書斂了玩笑神色,沉重嘆息,“那歲大人這幾個月必定煎熬極了。” 雖說眼下松原那頭還在雪崩處搜尋,尚未找到前哨營那兩千人的遺骸,但想也知,除非有神跡,否則被埋在雪里近一年了,哪里還有生還的可能? “可不是?我怕他想不開,畢竟行云算是將這哥哥托付給我照應(yīng),如今我就算多了個兄長吧,”趙蕎抿了抿唇,“哦對了,我請教你一個事。” “嗯,你說?!?/br> “之前朝廷禁‘希夷神巫門’的那道諭令里頭,關(guān)于信奉或行希夷巫術(shù)的判罰究竟是怎么說來著,會牽連家人、親族嗎?當(dāng)時年節(jié)急令,我的人忙忙慌慌,都沒去抄榜文,你記性好,幫我想想?!?/br> 趙蕎說完,有些緊張地看著徐靜書。 徐靜書是個過目不忘的腦子。她歪著頭回憶片刻,篤定地回道:“沒有說牽連親族,但若是已成婚或行過文定之禮并向官府交付過文定書約者,伴侶會視涉案程度同罪或連責(zé)。” “行,我記下了?!?/br> 回涵云殿的路上,坐在步輦上的趙蕎單手托腮,自嘲笑笑,淚水映著盛夏月華,漣漣落腮。 自三月初被賀淵的人從松原送回京后,她帶著滿腹疑慮去找到歲行舟,三番五次軟硬兼施的逼問下,終于從歲行舟口中得到了一個驚人的答案。 從知道“那件事”起,她就很清楚,自己是徹徹底底不能再與賀淵有任何牽扯。 絕對不能。 瞧,她與賀淵,還真就是這般天作的不合。 之前他因遺忘和心中自苦而沒法面對與她之間的事,如今他看起來似乎是想起或想通了什么,卻輪到她不敢接受了。 有緣無分。 說的大概就是他倆這樣吧。 第51章 亥時,月照朱樓, 夜靜人定。 趙蕎坐在沐房外間的窗前, 望著穹頂銀月怔怔出神, 手中摩挲著那枚芙蓉石小狐貍吊墜。 二月初在原州葉城那間酒肆,阮結(jié)香從酒肆伙計(jì)口中打聽到“前哨營的人以往每隔一兩月就會到葉城喝酒、玩樂,但去年夏末在崔巍山擊退吐谷契人那場大捷后, 已大半年未再出現(xiàn)在葉城”。 那時趙蕎已有四五分懷疑前哨營出事了。 但那時她要想的事太多, 腦子已然不夠使, 并沒能理出什么頭緒。 三月初剛回京的頭幾日,她焦慮惦記著賀淵的安危與松原戰(zhàn)況,每日只會在府中心煩意亂轉(zhuǎn)圈圈,雖覺有件什么事怪怪的,卻始終沒能回過味來。 之后,隨著大哥趙澈返京、松原戰(zhàn)報(bào)陸續(xù)回傳, 京中開始有“前哨營在去年夏那一戰(zhàn)后遭遇雪崩,消息被黃維界、邱敏貞二人刻意隱瞞”的傳言。 趙蕎聞訊后大哥趙澈口中得到確鑿證實(shí):歲行云所在的北境戍邊軍前哨營兩千人,確實(shí)在去年夏日抵御吐谷契偷襲后的次夜遭遇雪崩。松原郡守黃維界與北境戍邊軍統(tǒng)帥邱敏貞沆瀣一氣瞞報(bào)此訊, 坐吃兩千人空餉已大半年。 松原之戰(zhàn)前后,賀淵與沐霽昀多次派人進(jìn)崔巍山實(shí)地勘察,尋到了雪崩的地點(diǎn),卻未尋到有人幸存生還的跡象。 至此,趙蕎才終于明白是哪件事古怪。 按目前已知時間推算,歲行舟聲稱歲行云想借她的玉龍佩去觀摩少府工匠雕刻技巧,恰好就是在昭寧元年的夏末秋初, 大致就在雪崩過后四五日。 那時歲行云都已不在人世,歲行舟上哪兒去將玉龍佩轉(zhuǎn)交給歲行云?! 于是趙蕎帶著這個疑問找到了歲行舟。 歲行舟只說,“那時松原封鎖了雪崩的消息,我并不知行云已不在人世,照舊是托郵驛官送過去的。之后我奉旨前往沅城迎茶梅國使團(tuán),年底回來時,郵驛官才告知東西并未送達(dá)”。 三月初那陣,茶梅國使團(tuán)尚未離京,鴻臚寺眾人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歲行舟這個解釋似乎也能自圓其說,趙蕎又顧念他心中還忍著喪妹之痛,便未再咄咄逼人。 可沒過幾日,她就想到一個新的問題—— 歲行舟轉(zhuǎn)交芙蓉石小狐貍墜子給她,是在年底! 那時歲行云與兩千同袍已在雪下埋了半年之久,怎么可能再從松原給兄長送信送物?! 待茶梅國使團(tuán)被送離京后,趙蕎再沒給歲行舟余地,三番兩次前往鴻臚寺去堵人,不依不饒,最終問出了那個驚人的秘密。 歲行舟說,“二姑娘恕罪。請不要懷疑,這小狐貍墜子確是行云親手雕給你的。她于去年四月底初托郵驛送回,郵驛在途中耽擱了些日子,東西抵京到我手上已是夏末秋初,正是她出事的時候。那便成了行云留在這世間最后一件可供念想之物。我舍不得,加之又要趕著去沅城迎接茶梅國使團(tuán),所以拖到年末才交給你。” “你將她給我的小狐貍墜子扣下,卻又借她的名義向我借了玉龍佩,這是什么意……等等!也就是說,你在夏末秋初最后一次收到行云的信和物品時,就知她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