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四渠神智仍有些半夢半醒的意思。不過方才那一場戲，許是給曹四渠灌下了一劑強心之藥，他醒來的目光里，居然已經(jīng)含了許多神采。對趙思危的問話似也積極好些，倒有點類似神仙俯瞰世間困苦眾生的姿態(tài)，“我都是要喝血鯢湯，長生不老的人了，你們這些愚人有什么盡管來問，我答便是”。

    唐糖想到那血鯢，不免又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干嘔的感覺幾乎就涌在喉邊，她生怕紀(jì)陶擔(dān)心，強忍下去了。

    不出所料，曹四渠是位專為太監(jiān)看病的太醫(yī)，并非什么用毒大師，他從不曾聽過一種喚作睡花的毒藥。

    其實此前，紀(jì)陶也已將中土的藥典一一翻遍，就沒有見過一種名為“睡花”的毒藥。

    幸好他生了心，離寨之前，用讀音和譯音一一詢過了昆侖族的長老。居然真的有長老聽過一種念作“睡花”的草，但是這種草毒性并不強，亦很好解，為何在紀(jì)陶口中就成了劇毒之物？這位老人家也有點不解。紀(jì)陶打聽不來更多，便求了長老，替他將此種睡花繪于紙間，隨身攜帶。

    曹四渠看了圖，倒是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什么睡花，你們這些小后生做事情真是毫不靠譜，這不就是種在放生池岸的蝕骨草么？我們喚作蝕骨草的。你問什么？癥狀？癥狀就是每到月中，yuhuo焚身！呵呵，脈象上都看不出來。紀(jì)大人啊，你哥中這種毒已達六年之久，你才弄明白是這種草？”

    紀(jì)陶迷惑道：“六年？”怎么可能？

    曹四渠大笑：“紀(jì)大人在我刀下滾過之后，似乎變得糊涂了？你是來套老朽的話么，老朽既答應(yīng)了皇上會醫(yī)好你，自然有法子醫(yī)好你，大家都在一條繩上……”

    唐糖心驚地凝神細(xì)聽，知道他是將紀(jì)陶認(rèn)作紀(jì)二了。

    紀(jì)陶從不輕易表露感情，此刻亦激動起來，并不著急否認(rèn)身份，眼眶卻是驟紅：“你是說……紀(jì)伯恩，中此毒七年……你的意思是他還活著？”

    曹四渠很奇怪：“你不是前年就知道了么？”

    **

    唐糖終于支撐不住，生怕牢獄之中的氣息令自己窒息，先行告退。

    趙思危好意護送了一程，二人就這么守在牢門外等候紀(jì)陶。唐糖心里亂糟糟的，沒有話欲對齊王說，先是呆立了會兒，后來趙思危倒是隨口侃了幾句育兒經(jīng)，唐糖沒想到他還會說這個，干笑著應(yīng)和了幾句，紀(jì)陶很快亦出來了。

    唐糖如蒙大赦，行了禮拉起紀(jì)陶就跑，跑到無人處方擦汗喘氣道：“今天每回同趙思危說話都要出幾身冷汗，累死我。”

    “這會兒還難受么？”

    “吹了風(fēng)好多了，就是汗多，幸好這風(fēng)暖暖的，并不涼?！?/br>
    紀(jì)陶道：“你別怕齊王，皇上去了昆侖，老禿鷲亦在昆侖，趙思危的心思如今都在昆侖。”

    “紀(jì)陶，你說齊王會不會心生歹念，將我捉去昆侖作餌……”

    紀(jì)陶搖頭笑：“你這倒真是小人之心了。這個世上，有的人比想象中要可怕，有的人恰巧相反。趙思危這個人，做事情雖說不擇手段，但用婦孺作餌……他這樣的自大狂，一定嫌丟臉。”

    唐糖心有余悸：“可他至少明示暗示著要你同去?！?/br>
    紀(jì)陶神情為難：“如今這個情形……”

    “我知道，的確……非去不可?！碧铺窃缇鸵庾R到，紀(jì)家的大哥還活著、還有那個倒霉的二哥、唐府……太多事情系著那頭，照理本來她都該同去，如今無論吉兇，紀(jì)陶是勢必要走這一趟的，“現(xiàn)在走么？”

    “再等一陣子。到時你安心在涼州等我，我了了事情就回來守著你生產(chǎn)?！?/br>
    唐糖自知再無別的法子，乖乖嗯了一聲。

    紀(jì)陶猶不放心：“即便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你們也要等我?！?/br>
    “如何說這種喪氣話？你心里頭不要負(fù)擔(dān)太重，總是事在人為……我知道你心疼大哥，曹四渠說大哥中毒六年，他如今是糊涂了，說不定大哥九年前就為人下了毒，真是太苦了。你卻也要往好的一面去想，他吉人天相，大難不死，前半生吃了那么多的苦，以后一定會有很好很好的福分。至于二哥……說不定他也是為了大哥才那樣的？我也盼著他好?！?/br>
    紀(jì)陶感動不已：“我的福分最好……那你會不會不等我了？”

    唐糖登時惱了：“竟不信我！我的心還須剖給你看么？”

    “我是不信別人……”

    “哪個別人？三爺如何酸溜溜的?！?/br>
    “我就是擔(dān)心趙思危瞧上的，是比麒麟rou更要命的東西?！?/br>
    唐糖窘道：“不要胡言，他敢怎樣，我要命一條……哦，三條。”

    紀(jì)陶揉揉她的頭發(fā)：“不要動不動以命相脅，你這嚇唬的是我。只記得往后不許再招惹旁人，至少不準(zhǔn)再兩眼水汪汪瞪著人家，十分煩人?！?/br>
    唐糖冤枉透頂：“我那是嚇的！我招惹他……當(dāng)初要非你托夢給我，我會去那倒霉的晉云山？不去根本就不可能認(rèn)識此人?！?/br>
    “托夢……”紀(jì)陶有些好笑，分明是那樣纏綿的情意，到了她口里，偏偏就變得神神鬼鬼。

    他又想起唐糖這些日子琢磨的事情，起先說要讓他嘗嘗做夢的滋味，一會兒又要讓他駕霧騰云，過會兒索性說要讓他比神仙還受用，大話連篇，力氣卻似個小貓，忽就輕笑起來。

    唐糖看紀(jì)陶緊繃的那根弦終于松了些，心情也隨著好起來，一把急拖著他往回：“昨天你睡著了，我餓了停車吃東西，在路過的那間書肆里，淘到一樣極好的東西，比那個青瓷盒還要好，走走走，跟我回去同看?！?/br>
    紀(jì)陶嗤道：“壞孩子，自從解了你這個禁，日日誨yin誨盜，兩個家伙沒生出來都要被你帶壞了……”

    “你不受用的么？”

    “……”

    “受用你就是共犯，不要道貌岸然說風(fēng)涼話。橫豎族醫(yī)這次也跟了來，我細(xì)細(xì)問過他，他說這個當(dāng)口，當(dāng)娘的過得開心，對孩子就是最好的?！?/br>
    “你真去問了？言語又不通，你如何問的？”

    唐糖很無辜：“我拿著那對春宮人比劃著問的?！?/br>
    紀(jì)陶忽然一臉嚴(yán)肅：“糖糖……”

    “怎么了？”

    “你小時候皮可薄了?！?/br>
    “你不給我謀福利，還不興我自己謀？快走快走。”

    紀(jì)陶一邊為她拉著走，又埋怨起來：“小破孩子毫無情趣，這個夏天因為一直在寨子，都沒感覺到，好像就要過去了，本還打算帶你去西城。”

    “西城好玩？”

    “你可還記得我從前信中提過？”

    唐糖記得：“對對，你從前到?jīng)鲋蒉k過案，信上告訴我涼州城西的城墻最高，就是風(fēng)大，但美在能眺大漠夕光……怎樣？我記性比你是不如，但你寫給我的字句，我可是都銘記在心的。不過……”

    “什么？”

    “三爺，城墻上有守軍，光天化日的，會不會不大好？”

    紀(jì)陶將她往懷里一緊，半摟半提飛步回住處：“你腦袋里還能有點什么？當(dāng)真壞透了?！?/br>
    “喂喂……不是要領(lǐng)我去城西看夕陽？”

    “已是黃昏了，趕不及。”

    唐糖哼哼唧唧，竊笑著還給他：“三爺才壞透了，并且毫無情趣……”

    “明天看?！?/br>
    “明日復(fù)明日，夏天過了風(fēng)就大了……”

    “反正再高也可拾級而上，將來拄拐也能去?！?/br>
    走過的路就想領(lǐng)她同走一遭，吃過的東西就想帶她同吃一回，歷過的溫柔風(fēng)色……便想融在指尖，再拂去她甜蜜蜜的臉上。當(dāng)時的心境至今未改。

    只是回過頭才懂世間的風(fēng)景大抵相似，只要同行是這個家伙，哪怕是往死寂墓xue去看碎尸，實在也并不要緊。

    此去昆侖，紀(jì)陶卻是不得不一個人……好在離愁別緒，很快為暮色浸透。

    作者有話要說：　　紀(jì)陶：大綱菌，你就不能讓我?guī)侠掀牛缓竽銇碜o法么？

    大綱菌：這是作弊。（糖糖，你候場，給他一個驚嚇

    第102章 黑帕子

    裘寶旸早就回了涼州，唐糖并未見他帶著什么茯苓子老道一同歸來，問起他那事的進展，寶二爺?shù)怪皇禽p描淡寫，說自己不辱使命，至于那位道長，見過他便南下云游去了，如今早就不知身在何方。

    唐糖憂心紀(jì)陶的事情沒了進展，紀(jì)陶自己倒是一派自得，要她放寬心，寬心的小孩易生易養(yǎng)。

    紀(jì)陶舍不得要她cao心，齊王殿下卻沒打算讓唐糖閑著。

    趙思危拜托她繪了一組木鳶的圖紙，命人趕制出來一批。唐糖畫得十分細(xì)致，畫完還親自督造，更幫著一架一架調(diào)試，確保每一架都能飛得高遠(yuǎn)。

    紀(jì)陶怕她勞心傷神，十分心疼，唐糖解釋著：“整天吃吃睡睡，人會生銹的，這么點小事情能費我什么神？從你取到的地圖看，那個地方地勢極低，倒像是一處盆地。趙思危說老禿鷲很可能選了那個地方作他的靈壇，為什么？我覺得除了風(fēng)水之外，那種地方絕對是叫天不應(yīng)，入了昆侖，想必你們便與外界全盤隔絕，要向外報個信都難。這東西會管用的?！?/br>
    紀(jì)陶告訴她，趙思賢的消息斷了半月，他尋人尋得狼狽，如今齊王的人終于傳了信來，喪家犬一般的皇帝陛下，終于率人入得了那片雪域。

    “真是如你所說，狗急跳墻……”

    “我當(dāng)初也未曾料到趙思賢會如此不管不顧，不然連梁王都不用驚動，但須亦步亦趨跟著他動作就好。帶給你許多誤會，也多吃許多苦?！?/br>
    “話不能這么說，沒有那些詳圖，你們根本不能預(yù)判那個地方的地形氣候，又如何預(yù)先充分準(zhǔn)備隨行的食物器具？不過，你趕去會禿鷲，一來為救人，二來是為解決麒麟rou那樁大患，趙思賢穩(wěn)坐金鑾殿，真的就那般急？”

    “聽聞皇上近半年來，于宮中時常見到幻像……已然形容枯槁，茶飯不思。”

    “你的意思是，他是被老禿鷲誘去的！當(dāng)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可是他對他爹下了什么狠手毒手？”

    “必然是的，一來他深信先帝已亡，另一方面，他自己卻又篤信鬼神，那老禿鷲這半年必是不曾讓他好過，將他逼瘋了?！?/br>
    “還真是狗咬狗，咬到了一窩里……”

    紀(jì)陶笑：“你這樣一來把趙思危也罵進去，被他知道了當(dāng)面倒未必說什么，回頭一定找機會挑撥我倆幾句?！?/br>
    “不理他，他就無趣了。趙思危也是個奇人，從不信邪，唯利是圖，反倒比他那個皇帝哥哥從容得多?？墒撬軌驍[平京城么？梁王可還留守在那里。”

    “最要緊的地方他豈會放過，他會同鎮(zhèn)遠(yuǎn)軍，在去年底就已有了布局。哼，作甚要為他擔(dān)心？”

    “我擔(dān)心什么，估計連他自己都不擔(dān)心。年初齊王同皇上連打三場馬球，他輸二勝一，我出錢他替我下注，我卻是三場皆贏，贏得盆滿缽滿?？梢娪卸喑芍裨谛??！?/br>
    紀(jì)陶酸道：“你竟連這種事情都交與他打理？”

    唐糖勾一勾他的下巴，極委屈：“我贏來的銀子，可都是用來包養(yǎng)三爺?shù)?。?/br>
    “包了就要管到底。”

    “這個自然。有了趙思賢的消息，是不是代表你們就要上路了？那個養(yǎng)生池是什么情形，我們還沒摸清呢。”

    “等不及了，關(guān)鍵是要找到老禿鷲的人，速戰(zhàn)速決結(jié)果了他。養(yǎng)生池還在次要，臨場再作決斷罷?！?/br>
    **

    其實動身要走，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涼州夏短，綿柔酸甘的梅子茶喝到?jīng)]有，這個夏天便算是到了盡頭。唐糖的小腹終于顯露出來。

    臨行前夜，紀(jì)陶得意地照著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喚：“孩兒們，我是爹爹……”

    說不盡的得瑟。

    唐糖瞥一眼他：“四個多月才那么鼓了這么小一個包子，我看是只有一個罷?！?/br>
    他將手覆在唐糖小腹，唐糖覺得孩子大約是在游水，像是微風(fēng)過處湖面皺起的漣漪，疏忽就又沒了動靜。

    紀(jì)陶把著她的手：“你這小家伙，從小會擺弄指甲大小的機關(guān)，在此種地方卻還不如我細(xì)致，好好把手放在這里，覺出來沒有？這一腳是兒子踢的，小子已經(jīng)會使蠻力了……喲？這一腳是閨女踢的，踢得極刁鉆，像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