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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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謝危先前一番話都是真,那自然最好,半年過后出宮,便可逍遙自在;若謝危是詭詐心性,一番話不過騙她,那這半年待在皇宮,反而是她所能做的最安全的選擇。 再如何行事,在宮中也總是要顧忌幾分的。 退一萬步講,對她來說最差的情況不過就是重復上一世的老路,豁出去繼續(xù)勾搭沈玠,當上皇后再慢慢跟謝危搞! 想明白自己接下來如何行事之后,姜雪寧又在原地坐了好一會兒,終于覺得腿上有了些力氣,于是重新站起來,替自己洗漱,清醒清醒,然后稍微收拾一下行囊,準備出宮。 這三天入宮不過是為了學規(guī)矩外加再次擢選。 真正伴讀是兩日之后,最終被選上的人回家辭別父母略作收拾后,再次入宮,仿效朝中官員實行休沐制,入宮為公主伴讀后,每十日可回家一日。 學問考校的結果出來之后,樂陽長公主沈芷衣便派人賜了許多賞下來,選上的和沒選上的都有,不過選上之人多加了一套文房四寶。 姜雪寧隨眾人出宮前,她還親自來送了。 拉著蕭姝的手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又拉著她的手說了好一會兒的話,這才讓她身邊的管事太監(jiān)黃仁禮帶著一干宮人,領他們出宮。 * 姜府派來接人的馬車早在宮門外等待。 蓮兒棠兒侍立在馬車旁,遠遠看見她從宮門口走出來,高興得直跟她揮手。 姜雪寧與其他人道別,上了馬車。 棠兒看出她似乎有些累了,忙將車內的引枕放好,扶她靠坐下來,打量她時未免有些擔心:“姑娘這些天累壞了吧?” 姜雪寧心道累是真的,怕也是真的。 當下只慢慢閉上眼,考慮了一番后,道:“一會兒回府后,我先睡上一覺,你則派個人去勇毅侯府遞話,約燕世子明日酉時,在層霄樓見,我有事想跟他說?!?/br> 要知道,以前二姑娘和燕世子玩,大多時候都是燕世子找上門來,所以漸漸地連她們這些丫鬟都習慣了時不時看見燕世子大喇喇出現(xiàn)在姜府的院墻上,或者姑娘的窗沿上。 極少有二姑娘主動約燕世子出來的情況。 棠兒聽著姜雪寧聲音平靜,卻不知為何忽然生出了幾分心驚之感,但也不敢多問,輕聲應了。 姜雪寧閉目小憩。 馬車一路從宮門外離開。 只是走出去還沒多遠,外頭忽然就響起了一道壓低了的聲音:“二姑娘,二姑娘!” 姜雪寧覺得這聲音好像在哪里聽過。 她睜開了眼。 外面趕車的車夫見著人,已經及時停了下來,轉頭向著車簾內報:“二姑娘,是個姑娘,好像要找您。” 姜雪寧一擺手,讓蓮兒掀開了車簾一角,朝外面一看,竟然是尤芳吟! 她今日穿著一身月牙白的衫裙,只是看著也不怎么新。頭發(fā)綰成了髻,卻沒戴什么頭面。一張僅能算是清秀的臉上,寫滿了忐忑與緊張,兩手都揣在袖中,似乎是捏著什么東西,但隔著袖袍也看不清。 她的緊張仿佛都因此而起。 但在越過車簾,看見坐在車內的姜雪寧時,她一雙眼一下就亮了幾分,連著眼角那一顆微紅的淚痣都像是綴滿了光。 姜雪寧竟被這呆板木訥的臉上忽然迸出的一線明麗與鮮活晃了下眼,一時沒反應過來,看了她一會兒。 只在這一會兒間,尤芳吟又變得緊張起來。 先前那一抹明亮迅速壓了下去,重新被她原本的怯懦與畏懼取代。 她磕磕絆絆地開了口:“我,我,我……” 姜雪寧一看便嘆了口氣,道:“上車來說吧?!?/br> 看她這模樣一時半會兒是抖落不清楚了,總不能叫她一直在車外站著。 車夫便搬了腳凳,退到一旁,讓尤芳吟扶著車轅上了車來。 姜雪寧讓她坐到了自己的對面,只道:“什么事找我?” 尤芳吟坐下之后未免有些手足無措,身體繃得緊緊的,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說什么,看了她兩眼,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氣,鼓起了勇氣,才將自己藏在袖中的東西取了出來。 那竟是一只簡單的方形匣子。 扁扁的,看起來裝不了多少東西,且是很容易見到的酸枝梨木,并不名貴。 她卻用雙手捧了,將它遞向姜雪寧,期期艾艾地道:“是、是想把這個,交給二姑娘?!?/br> 姜雪寧猜大約是自己救了她的命,她買了些東西來報答吧? 可她實也不求她的報答。 當下并不伸手去接,只放軟了聲音對她道:“你在府中的處境原也不好,有什么東西還是先留在自己的手里。便是想要報答,也等自己處境好些以后吧。” “不,不是……” 尤芳吟聽了她的話便知道她是誤會了,腦子里有一籮筐的話想說,可她嘴笨,話到喉嚨口愣是沒辦法說成一句完整的話,且在姜雪寧面前又不知怎么格外緊張,所以越發(fā)顯得木訥笨拙。 她只能將這匣子放到姜雪寧手中。 “這一定要給二姑娘的,都、都是您的?!?/br> 她的? 姜雪寧實不記得自己給了她什么東西,見她如此堅持,倒是有些被她這執(zhí)著且笨拙的模樣打動,笑了一笑,道:“那我看看?!?/br> 她抬手翻開了匣子。 下一瞬間,便徹底怔住—— 這簡簡單單的匣子里,躺著的竟然是薄薄一沓銀票,旁邊壓著一只繡工精致的月白色的香囊。 銀號是如今京中最大的銀號。 每一張銀票都是百兩,姜雪寧手指輕顫,拿起來略略一點,竟有二千五百兩之多! 一個小小的伯府庶女如何能拿得出這么多錢來? 在看到這些銀票的瞬間,她便忽然明白了什么,眼底微熱,幾乎便要有淚滾下。 可她還是抬起頭來問她:“你哪里來的這許多錢?” 尤芳吟眨了眨眼,好像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問:“不是姑娘教我的嗎?拿了錢去江浙商會外面找一個叫許文益的商人買下生絲,然后等半個月漲價了再賣出去。我、我買了整整四百兩的絲呢!” 她竟真的去做了…… 姜雪寧差點哽咽。 可看著這些銀票,她依舊算了算,只道:“四百兩銀子的本,賺三倍也不過多一千二百兩,你手里撐死也就連本一千六百兩,如何有二千五百兩之巨?” 尤芳吟老老實實道:“賣是只賺了一千二百兩,可賣完絲后,許老板無論如何都說要給我添二千兩,我拗不過,勸了好久,他才答應只添九百兩作罷。” 姜雪寧疑惑:“許老板給你錢?” 尤芳吟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一說起這個來,兩只眼睛便亮晶晶地:“是呀。我的絲賣出去了,許老板的絲也賣出去了,賺了好多錢的。他家鄉(xiāng)的蠶農知道這件事后,也很高興,讓許老板轉告我說,若明年芳吟還想繼續(xù)做生絲的生意,到時可以勻一些好的貨給我,叫我只交一半的定金先拿去賣都行呢!” 許文益的絲賣出去了…… 姜雪寧眼皮都跳了一下:“他知道絲價會漲?” 尤芳吟只看她神情似有變化,剛才亮起來的眼睛又有些收斂起來,聲音也小下去很多,囁嚅道:“他問我,我就告訴了他。但、但您放心,我都沒有提及過您的身份,許老板問我您是誰,我也沒有說一個字?!?/br> 姜雪寧捧著這匣銀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第一,上一世的尤芳吟也不過只在這一場生絲交易中賺了三倍,可現(xiàn)在這個尤芳吟拿出去四百兩,收回來二千五百兩; 第二,這個傻姑娘自己發(fā)財也就罷了,竟然還將消息跟許文益說了! 她眼神復雜地望著她:“你怎么敢告訴他呢?這種消息說出去,會闖禍的。” 尤芳吟臉色都白了,兩只手緊緊地攥在了一起,張了張口:“可、可許老板是個好人……” 好人? 姜雪寧兩世為人,除了張遮之外,都不知道好人兩個字怎么寫。 她道:“你怎么知道他是個好人?若他利欲熏心,只怕你今天都不能活著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br> 尤芳吟被她這么重的話嚇到了。 她好半晌都只知道望著她,一雙眼睛睜著,里面好似有千言萬語。 可就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姜雪寧長嘆一聲:“罷了?!?/br> 她作勢要將這匣子遞回去,想反正這一次也沒出事,只叮囑她以后小心些也就是了。 卻沒想,尤芳吟忽然又開了口,聲音雖然因為害怕而有些發(fā)抖,可望著她的眼神里,竟有一種莫名的堅定與堅持:“二姑娘,我、我去江浙會館之前,有問過的。許老板他,他身家性命都在這樁生意里,而且他家鄉(xiāng)的蠶農們都還在南潯等他賣了絲拿錢回去。我、我、我姨娘告訴我,一個人若有很多朋友幫他,也有很多人愿意相信他,至少該是一個不壞的人。如果,如果我不告訴他,他怎么辦,那些蠶農,又怎么辦?所以我、我才……” 姜雪寧怔住。 下一刻卻是笑了出來。 然而笑著笑著也不知為什么,心底里一股酸楚涌出,先前壓下來,強忍在眼眶里的淚全掉了下來,啪嗒啪嗒滾落,把匣子里的銀票都打濕了。 “傻姑娘……” 尤芳吟先見她笑了,臉上便跟著明媚起來,只以為她不追究了,甚至也覺得自己做得對。 可還沒等她高興,姜雪寧又哭了。 她嚇得手忙腳亂,慌了神,連忙舉起袖子來給她擦眼淚:“您別哭,您別哭,都怪芳吟。芳吟知道錯了,以后再也不對別人亂說了……” 姜雪寧聽她這般說話,淚越發(fā)止不住。 尤芳吟都跟著哭了起來,自責極了:“姑娘希望我賺錢,那一定是芳吟不夠好,這一回賺得還不夠多。您別哭了,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更認真地學,下一次,一定給姑娘賺更多。很多很多……” 真的是個傻姑娘啊。 姜雪寧哭著,又想笑,一時前世今生,萬萬種的感受都翻涌上來,卻化作了一種更深更沉的東西,實實地壓了下來,讓她終于從不著邊際的半空中踩到了地面上。 她控制不住地哽咽。 當下垂眸看著那一匣銀票,又把頭抬起頭,似要止住淚,聲音里卻猶帶哭腔:“不,很好了,你真的已經做得很好了?!?/br> 是我。 是我不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