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臨忘了自己正在說什么，也忘了接下來想說什么，連站在他身邊和面前的許多人都像是消失了似的，滿心滿眼只有前方那道倩影。

    沈芷衣蕭姝等人是今日去坤寧宮那邊請安的時候遇到燕臨他們的，因?yàn)樗齻円匮鲋过S，而他們一幫世家貴子要去奉宸殿找謝先生，所以同路，走到這里才要告別。

    沈芷衣同燕臨從小認(rèn)識，算玩伴。

    她正想說寧寧今日被謝先生留了堂，說不準(zhǔn)他去偏殿能遇上，結(jié)果話說到一半，就見燕臨的目光越過了眾人，朝她們后面望了過去。

    于是跟著轉(zhuǎn)頭一看。

    瞧見姜雪寧時，她驚喜極了，忙招手喊她：“寧寧，你可算是出來了，我們擔(dān)心死你了！”

    若是平時，姜雪寧本該被沈芷衣逗笑的，說不準(zhǔn)想著沈芷衣先前握著她手叫她好好跟謝危學(xué)的事兒，還要腹誹她的擔(dān)心不值錢。

    可現(xiàn)在卻是一點(diǎn)也笑不出來。

    她默不作聲地走了過去。

    蕭姝、姚惜等人都在，目光俱在她與燕臨之間逡巡。

    同燕臨走在一起的還有幾位面生的少年，華服在身，料想都是能被皇帝點(diǎn)進(jìn)宮來聽經(jīng)筵日講的尊貴身份。

    其中有個看著特別小，才十四五歲模樣。

    站的離燕臨最近。

    先是看見燕臨向姜雪寧那邊看，又聽著沈芷衣喚了一聲“寧寧”，便一拍手，恍然大悟似的，朝燕臨笑道：“這就是姜家那位二姑娘嗎？燕臨哥哥往日總藏著不讓我們見，今日可算是見到了！”

    話里話外竟也是知道燕臨與姜雪寧關(guān)系的。

    眾人都了然而揶揄地笑起來。

    唯獨(dú)燕臨沒有笑。

    分明見著她是這樣的歡喜，可延平王一句話，便將他拉入無底的深淵，讓他覺得眼前的少女分明站在面前，卻好像天邊的云一樣遙遠(yuǎn)。

    一襲藍(lán)袍的少年，肅然了一張尚顯青澀的臉，只道：“延平王殿下勿要玩笑，我與姜二姑娘不過玩伴，私底下也就罷了，若胡言亂語傳到家父耳中，累我一頓打罵是輕，壞了二姑娘清名是重，還請殿下慎言。”

    年紀(jì)不大的延平王頓時愣住。

    沈芷衣都沒反應(yīng)過來。

    旁邊的蕭姝更是眉梢一動，抬眼看著燕臨，有些詫異。

    尤月等人卻是驚訝過后，頓時變作了幸災(zāi)樂禍：鬧半天，人家燕世子不當(dāng)她是回事兒?。?/br>
    燕臨卻望著姜雪寧，那目光極其認(rèn)真，仿佛看一眼便少一眼似的，要將她往心上刻。

    分明有個地方破了開，在淌血。

    可他卻彎起唇來，向她笑：“延平王殿下年少，言語無忌，還望姜二姑娘勿怪?！?/br>
    “……”

    這一瞬，姜雪寧眼底發(fā)潮。

    她要慌忙埋下頭，才能掩蓋自己的狼狽。

    旁人看不懂，可她哪里能不知道？

    勇毅侯府危在旦夕，燕臨既已知曉，又真心愛重她，便不會再由著自己往日少年心性，也不會再巴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他喜歡她。

    相反，他要撇清與她的一切關(guān)系。

    不愿讓她受牽連，也不愿壞了她的名聲，便如張遮主動向姚府退親一般。

    她垂在身側(cè)的手指悄然握緊，強(qiáng)將淚意逼了回去，也望著少年，有心想要回答什么，可當(dāng)著這許多人，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更不敢說。

    第56章 目的不純

    沈芷衣是知道燕臨與姜雪寧關(guān)系的, 畢竟當(dāng)初遴選伴讀的時候燕臨專程找她說過，還被她逮住機(jī)會調(diào)侃了好一陣。

    如今竟然直接撇清與寧寧的關(guān)系？

    她見著這二人的神情，困惑之余更生出幾分無來由的憤怒來, 很為姜雪寧抱不平, 上前一步便要發(fā)作：“燕臨，你什么——”

    “長公主殿下?！?/br>
    燕臨已經(jīng)夠難受了，姜雪寧生怕沈芷衣再說出什么讓他難堪的話來，忙伸手輕輕地拉住了她, 唇角一彎，寬慰似的笑了起來。

    “延平王殿下年少隨便開個玩笑，不打緊的?！?/br>
    “可我要說的不是……”

    不是延平王啊。

    沈芷衣被她一拉就停了下來, 剛想要分辯, 回轉(zhuǎn)眼來卻在姜雪寧那一雙看似平靜的眼眸里看出了幾分懇切的請求，雖然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為什么, 可滿腹的質(zhì)問也無法再說出口了。

    畢竟人家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她也不知道。

    當(dāng)下便把臉一板，順著姜雪寧方才的話，朝延平王訓(xùn)道：“以后再胡說八道, 看我怎么去皇兄那邊告你！”

    “……”

    延平王簡直目瞪口呆。

    直到沈芷衣拉著姜雪寧帶眾人一道離開, 他也沒明白自己不過說了一句話，也并不是玩笑，怎么就忽然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可樂陽長公主向來霸道, 他還不敢反口。

    眼見著人走了才嘟囔了一聲：“真是, 搞什么啊，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燕臨并不說話，垂了眸便往前走。

    與他同行的幾人倒沒怎么察覺出他的異樣來, 雖然都覺得燕臨最近沉默的時候似乎有些多，但看起來卻比以往更為穩(wěn)重, 隱隱褪去了少年的青澀，有一種漸知世事的成熟。

    所以都只當(dāng)他是冠禮將行有所改變，并未多想。

    延平王雖然困惑于他同姜雪寧的關(guān)系，可當(dāng)著其他人的面也不好多問，只好垂著頭悶著臉，與他們一道去奉宸殿。

    謝危這會兒還在偏殿里盯著窗沿上那小白貓踩過的地方，兩道長眉微微擰著，仿佛在想什么棘手的事情。

    不過眾人通傳后進(jìn)來時，已面色如常。

    手指間輕繃著一根墨線，他轉(zhuǎn)頭一眼就看見了站在延平王旁邊的燕臨，只問道：“怎么都來了？”

    眾人都不說話。

    有誰站在后面踹了延平王一腳。

    延平王立時沒站穩(wěn)，往前踉蹌了幾步，一下露在謝危的視線之中，鬧了個大紅臉，有些靦腆地開了口道：“是、是學(xué)生前幾日聽先生講了策論，回去之后家父要學(xué)生以‘進(jìn)學(xué)’為題作論，學(xué)生這兩日秉燭懸梁，勉強(qiáng)湊了一篇出來，卻不知好壞，想……想請先生掌掌眼，再，再拿回家給父親看。”

    后頭眾人都竊竊地笑起來。

    延平王惱怒：“笑什么！今天笑明天就輪到你們！”

    燕臨也略略地一彎唇。

    只是笑完了，那種黯然非但沒散去，反而浸得更深：他本也該同延平王這般，帶著點(diǎn)年少不知事的莽撞，然而如今不能了。

    謝危一聽就知道延平王這是怕寫得不好回家挨罵呢，是以也笑了一聲，倒是寬厚模樣，道：“延平王殿下這幾個月來功課都很不錯，同齡人中學(xué)業(yè)也是首屈一指，便是寫得尚有不足之處，想必令尊也不會計(jì)較。不過殿下既然已經(jīng)親自來請，謝某也好奇殿下近來的長進(jìn)。只是這奉宸殿乃是長公主殿下進(jìn)學(xué)之所，你們許多人在這兒卻是不便，還是轉(zhuǎn)去文淵閣再看吧?！?/br>
    眾人都道“是”。

    延平王也立刻面露喜色，連連道：“有勞先生?！?/br>
    謝危隨手放下了指間繃著的墨線，只道自己還要在偏殿中略作收拾再走，讓眾人先去文淵閣，他隨后過來。

    眾人便嬉嬉鬧鬧先走了。

    只是他們走到門口時候，謝危卻喚了一聲：“我選斫琴的木材，有幾塊已經(jīng)不用了，可否請燕世子留步，幫忙搬一下？”

    燕臨一怔，腳步頓時停下，下意識回了一句：“愿為先生效勞?！?/br>
    眾人回頭看了一眼也沒多想，跟燕臨打了聲招呼便走了。

    可留下來的燕臨重新走入殿中時卻忽然想：小太監(jiān)就在殿門外立著，聽說這一次謝先生斫琴的木材乃是內(nèi)務(wù)府專門幫忙挑的，剩下不用返還內(nèi)務(wù)府讓小太監(jiān)去是最合適的，怎么偏要他幫忙搬？

    謝危卻不動聲色，一指那長桌角落里兩塊櫸木道：“這兩塊是不用的，有勞燕世子了?！?/br>
    燕臨便走上前去。

    不過從那張琴桌旁邊經(jīng)過時，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擺在上面的那張蕉庵，正是他送給姜雪寧的，心頭驀地一疼，連腳步都滯了一滯。

    謝危的目光也落琴桌上，只道：“寧……姜二姑娘雖有些頑劣調(diào)皮，學(xué)業(yè)也不如何出眾，不過在我面前還算乖覺，也算肯忍性讀書，方才學(xué)了琴才從此地離開。燕世子對此，可稍稍放寬心了?！?/br>
    那時他還不知勇毅侯府將要出事。

    所以想到寧寧要入宮伴讀，心里歡喜，又怕她過不了遴選，特意在一日文淵閣日講結(jié)束后悄悄求了謝先生，請謝先生多加照拂。

    可如今……

    是他一力將寧寧送入了這修羅場，接下來的日子卻未必有能力再庇佑她。

    燕臨看到這張琴只覺得心底難受，可聽了謝危這般的話又有些高興，一時也難分辨舌尖蔓開的是甜還是苦，于是低笑道：“若能這么輕易便放寬心，便簡單了?！?/br>
    他上前要去搬那兩塊櫸木。

    謝?？粗倌暧行┏聊谋秤?，搭下眼簾，眸底竟有些恍惚的幽暗，良久后，開口時卻是尋常模樣：“今日早朝沒見令尊，聽人說是病了，不要緊吧？”

    燕臨再一次覺出了那種古怪，但依舊回道：“前些天下了雨，父親又貪杯喝了不少，往年在戰(zhàn)場上留下的舊傷復(fù)發(fā)，傷口有些疼，所以沒上朝罷了，倒是沒有大礙?！?/br>
    謝危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世子心里有事?！?/br>
    燕臨心頭微凜，卻一時摸不準(zhǔn)他是什么意思。

    謝危卻是拾起一旁的琴囊，將姜雪寧丟在這里的那張蕉庵套上，與他那張峨眉一道，掛在了偏殿的東墻。

    他背對著，燕臨看不見他神情。

    只能聽見他平靜之下微微流淌著波瀾的聲音：“師者，傳道受業(yè)解惑。謝某少時學(xué)琴笨拙，幸賴名師悉心教誨，至今不敢忘先生所誨，‘水滴石穿，聚沙成塔’，二十三載方有小成。燕世子性極聰穎，固然一點(diǎn)即透，不過圣人都不免有惑，世子有惑也在所難免。若信得過，往后也如延平王殿下一般來找我便是?！?/br>
    “……”

    燕臨瞳孔微縮，凝眸望著他。

    謝危轉(zhuǎn)過身來，卻只淡淡朝他一笑，道：“走吧，他們該等久了?！?/br>
    *

    別過燕臨等人，姜雪寧她們就回了仰止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