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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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孀? 姜雪寧腦袋里一個念頭忽然劃過,抬眸看著任為志的目光忽然變得古怪了幾分:眼前這倒霉鬼若真的上吊死了,往后至少鹽場是要留給遺孀??!那我們芳吟豈不很快就能家財(cái)萬貫直接暴富? 咳咳,當(dāng)然只是想想。 只是想想而已。 姜雪寧的態(tài)度忽然變得和善了一些,面上也掛上了前所未有的溫良的微笑,十分有禮地向任為志一抬手,請他坐下:“任公子,我們坐下聊聊?” * 謝府,斫琴堂。 謝危今日提前從宮里回來,但既沒有看書處理公務(wù),也沒有斫琴調(diào)弦,而是低垂著眼簾,自己親自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收拾起那用樹干根部雕成的茶桌。 心無旁騖,沉靜極了。 沏茶用的水也早在爐上燒好,咕嘟嘟地往外噴著熱氣。 這模樣一看就是在等人。 待他將這一張茶桌收拾干凈了,外頭的腳步聲便也傳了過來,劍書引了一人走近,在門外稟道:“先生,公儀先生到了?!?/br> 第102章 圣賢魔鬼 公儀丞已經(jīng)是五十多的年紀(jì)了, 一張臉十分瘦削,身材也似枯枝似的干瘦。外表看上去平平無奇,下巴上留了一撮山羊胡, 一雙眼睛倒透著些看透人心、精于籌謀的老辣, 一身灰布袍子穿在身上,甚至還透出些陳舊,讓人很難相信,這樣一個不起眼的人竟是赫赫有名的天教二先生之一, 一位跟在教首身邊地位極高的謀士。 他入天教快有三十年了。 跟在教首身邊所經(jīng)歷過的事情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可以說早已見慣風(fēng)云,處變不驚了。 只是當(dāng)謝危的人找上門來, 請他過府一敘時, 這位老謀深算的人精依舊嗅出了幾許不尋常的意味兒。 公儀丞倒不怕謝危。 畢竟教首雖養(yǎng)此人二十年甚至收為義子,似乎是視同己出, 極為信任,可謝危身世畢竟特殊,這種信任究竟到哪種程度, 只怕不好妄下斷言。 他只是有些嫌麻煩。 但人都已經(jīng)找上門來了, 哪兒能不去? 且待在京中這一段時間,公儀丞著實(shí)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大好的端倪,也正琢磨著找個恰當(dāng)?shù)臅r機(jī)敲打敲打謝危, 好叫他記住, 什么才是自己的本分。 所以,他還是來了。 “請進(jìn)?!?/br> 斫琴堂內(nèi)傳來謝危淡淡的一聲。 一如公儀丞在金陵偶爾見著他時一般,這些年來倒沒有什么改變。 心里頭一念轉(zhuǎn)過, 他便走了進(jìn)去。 劍書立在了門外,沒有進(jìn)去。 斫琴堂外有些昏暗的光線從窗沿上照入, 謝危穿著一身雪白的道袍,只用了一根烏木簪束發(fā),倒有大半都披散在身后,透出一種在家中的隨意和閑適。 一應(yīng)茶具已經(jīng)備好。 他抬頭看見公儀丞,請他坐下,笑了一笑:“前些日聽聞公儀先生到了京城,我還有些不信,想先生若來京城多半會告知謝某一句。沒想到,先生是真的來了?!?/br> 天教的核心勢力都在南方。 京城處北,朝廷的力量深厚,越往南控制越弱,也正適宜天教傳教,發(fā)展勢力。 公儀丞便常在金陵。 至于京城,則一向是天教力量薄弱之地。 但自從謝危幾年前上京趕考參加會試開始,尤其是四年前回到京城籌謀著助沈瑯登基開始,這樣一個人便成為了天教打入朝廷的暗樁,甚至這些年來越發(fā)壯大。天教的勢力也因此得以在京中暗中發(fā)展,到如今已經(jīng)是頗具規(guī)模。 只不過在這里,謝危才是話事之人。 按理說,同是教中之人,公儀丞來到京城,無論如何該給謝危打上一聲招呼,可他沒有。 公儀丞落座在謝危對面,此刻便抬了眼打量他,似乎是在揣摩他這一句話背后藏著的深意,然而開口卻異常直接:“教首有命,事急在身,忙于應(yīng)付,一沒留神忘記了。何況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謝危將guntang的水注入了茶盞之中。 公儀丞便看著那流瀉的泛著白氣的水,淡淡道:“到了這京城,到處都是耳目,教首的事情吩咐下去尚有人要問一句該不該請你示下,哪兒用得著我來知會你?” 謝危執(zhí)著壺的手頓了頓,道:“公儀先生言重了,天教上下皆奉教首為尊,有命必從,有令必行,教首待危恩重如山,危豈敢僭越?” 公儀丞冷冷地笑了一聲:“是嗎?” 謝危將那燒水的壺放回了爐上,臉色倒沒變,轉(zhuǎn)過來還為公儀丞斟上了茶,道:“危自問并無有損天教之所為?!?/br> 公儀丞的目光忽然變得鋒銳了一些,站了起來,踱了兩步,從一個比較高的位置俯視著他,竟道:“那通州、豐臺兩城外面的事又怎么解釋?” 謝危飲了口茶,挑眉:“什么事?” 公儀丞看著他這淡靜似乎不知事情原委的模樣,終于覺得一股怒氣從胸中起,聲音也變得尖利了幾分,斥道:“狗皇帝一招棋錯要對付勇毅侯府,可煽動民心引得天下紛亂,更能借此拉攏軍中勢力,壯大我教,實(shí)乃顛覆朝廷的天賜良機(jī)!可先后派去三撥人都如泥牛入海沒了音信,過后不久竟在碼頭的葦蕩里找到尸首,悉數(shù)為人截殺!你會不知情?!” 大約是今日沏茶的用的水太燙,沏出來的茶湯劃過舌尖,留下的卻是幾分發(fā)澀的味道。 冬天了,春天的新茶都擱陳了。 謝危于是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茶盞,抬眸時對上公儀丞的目光,微微笑了起來:“哦,還有此事?自公儀先生入京后,教中之事危都不敢插手了,一應(yīng)事務(wù)都由先生在打理,倒還真不知道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刹榈绞钦l做的了?” “……” 四目相對,謝危的眼眸與神情都平和極了,公儀丞卻是緊緊地繃著,整張臉都透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凝重。 縱然從來井水不犯河水,可公儀丞似乎總與謝危不對付。 他覺得教首這一步棋就是下錯了,當(dāng)年就該斬草除根不該留下這么個人,還任由他到了天教如此之高位,更放他到了這天教勢力難以深入的京城! 引狼入室,又放虎歸山! 公儀丞道:“那可真是奇了。敝人還以為度鈞與勇毅侯府畢竟關(guān)系匪淺,此次那小侯爺冠禮你還親去為其加冠、取字,看著還像是念舊情的模樣,進(jìn)而以為你對天教的計(jì)劃有所不滿,暗中阻撓,覺得教首太過殘酷呢!” 謝危道:“公儀先生誤解了。” 然而他說這話時卻并未直視著公儀丞,而是轉(zhuǎn)眸去看庭院里凋敝的草木,接著便起了身來,負(fù)手到窗前:“我的志向與教首的志向一般無二,公儀先生在教中這么多年,我之所為,該是早有所知的?!?/br> “那是以前,敝人自以為知道罷了。如今到了京城,須知人心易變?!惫珒x丞笑得嘲諷,“朝野上下乃至整個京城都知道,‘謝先生’很受圣上青睞,不久前甚至已經(jīng)執(zhí)掌了翰林院,地位越發(fā)穩(wěn)固。只怕再等上兩年,不僅有帝師之名,只怕連帝師之實(shí)也快了!榮華富貴迷人眼,誰還記得當(dāng)年發(fā)過的誓,立下的志?” 窗欞上有著精致的雕花,頗有幾分江南情調(diào)。 只是江南沒有這樣冷的朔風(fēng),這樣大的白雪。 邊上擱著一只花觚,然而這時節(jié)并無什么新鮮的花枝,插在里頭的只是三支箭。 謝危伸手拿起一支來。 入手沉重,箭簇乃以玄鐵打成,箭身上描著細(xì)細(xì)的銀紋,箭羽卻是兩片精致的金箔,嵌進(jìn)箭尾。這種乍一看有些華而不實(shí)的東西,一看就知道大約是朝中哪位同僚所贈的玩意兒。 他手指輕輕地轉(zhuǎn)了一轉(zhuǎn)。 這一根箭也跟著轉(zhuǎn)了轉(zhuǎn)。 謝危道:“公儀先生這般言語,便是不信我了。如此說來,宮里玉如意一案,也是先生的手筆了?” 獻(xiàn)給蕭太后的玉如意上刻著逆黨妖言。 一樁風(fēng)波鬧下來折損了他在內(nèi)宮中的布置,三兩年心血?dú)в谝坏?,竟被逼得斷尾以求自保!這一筆賬,他可都還沒算呢! 話說到這里,終于算是有了幾分刀光劍影的針鋒相對之感。 公儀丞一聽便大笑起來。 他一掀衣袍,重新坐了下來,端起茶,卻陰沉沉地道:“ 我壞了你的布置,動了你的人手,你果然是心中有不滿的!” 謝危來到茶桌前方,背后便是那一堵空蕩蕩的用以面壁的墻,只道:“旁人有所求,才會受我拉攏。在宮里面當(dāng)差的,大多都是貧苦人出身。勇毅侯府更是一門忠烈,保家衛(wèi)國,稱得上社稷棟梁。公儀先生輔佐教首多年,出謀劃策,運(yùn)籌帷幄,也曾傳教布道,今來京城卻是先鬧玉如意一案風(fēng)波牽累眾多無辜之人,又要陷侯府于不忠不義之地,置其滿門性命于不顧。敢問先生,又是否還記得當(dāng)年發(fā)過的誓,立下的志?” “好,好!可算是說出真話來了!”公儀丞忍不住地?fù)嵴?,但注視著謝危時卻多了幾分蔑視,“數(shù)月前教首派我秘密來京中了解情況主持大局的時候,便曾有過擔(dān)憂,一怕你富貴迷了心,二怕你與侯府牽扯太深婦人之仁!我本想你是個顧全大局之人,未料竟全被教首言中!” 謝?;匾曋瑳]有接話。 公儀丞的目光冷冷地,連聲音里都透出幾分寒氣,道:“你可不要忘記,當(dāng)年是誰饒過你一命,又是誰讓你有了如今的一切!你既知天教待你恩重如山,形同再造,便該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教首要做的事,豈有你置喙的余地?!” 謝危依舊不言。 那一根箭在他指尖,毫無溫度。 唯有那金色的箭羽,映著越發(fā)昏暗的天光,折射出些許的光亮。 公儀丞的口吻已儼然不是相談,而是訓(xùn)誡了,且自問年比謝危長,在天教資歷比謝危深,有資格教訓(xùn)他這么一頓。 言語間甚至有了幾分威脅警告的意思。 此次之后謝危必將失去教首的信任,是以他也不將謝危放在與自己同等的位置上了,凜然道:“扶危濟(jì)困,天下大同,不過是招攬人心的教義。為成大事,犧牲幾個微不足道之輩,犧牲一個勇毅侯府又算得了什么!亂世之中,圣人也不過是個廢物,這天下唯有梟雄能夠顛覆!” 亂世中,圣人也不過是個廢物,這天下唯有梟雄能夠顛覆。 謝危久久沒有說話。 直到手中執(zhí)著的那一根箭上的金箔箭羽不再折射天光,他才慢慢地道了一句:“你說得對?!?/br> 公儀丞話說了許多,終于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都不回頭看一眼他的神情,只道:“從今往后,京中的教務(wù)你便不要再插手——” 話才剛說到一半,他腦后陡然一重! 竟是謝危不知何時走到了他的身后,一只手伸出來,毫無預(yù)兆地用力按住他的腦袋,壓著撞到了那茶桌之上! “噼里啪啦!” 茶桌上堆著的茶具頓時摔了一片! 公儀丞年事已高不說,更沒有想過今日自己到謝危府上會遭遇什么危險(xiǎn),因?yàn)楦緵]有去想過謝危在天教多年,敢做出什么驚世駭俗之事來,根本反應(yīng)不過來! 一切都在瞬息之間! 謝危面無表情,手里那支箭冷酷地穿進(jìn)了公儀丞的脖頸,玄鐵所制的鋒銳箭矢從喉嚨前穿出,力道之大竟將人釘在了桌面之上,頸側(cè)的血脈爆裂噴出大股的血,濺了他一身的白! “咕嚕……” 公儀丞的喉嚨里發(fā)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怪聲。 他兩只眼睛都因?yàn)轶@恐瞪圓了,瘋狂地掙扎著,伸出手來,死死抓著謝危按住自己的手,也捂住自己的喉嚨,似乎想要以這種微弱的努力來挽救自己的流逝的生命。 然而這一切在這漠然的人眼前是何等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