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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坤寧在線閱讀 - 第221節(jié)

第221節(jié)

    眼前這個人,怎么會叫她“娘娘”呢?

    姜雪寧先是感覺到了一種迷茫,隨即便晃蕩蕩地眩暈。那聲音隱微的兩個字從她耳中傳遞到心里。眼前的張遮在輕輕搖晃,照進(jìn)來的日光一片慘白,屋子里好像有霧氣升騰起來,讓周遭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甚至轟隆隆地亂響。

    她下意識地?fù)u頭。

    怎么會呢?

    一定是聽錯了……

    可心里面卻有個聲音卻冷冷在笑:知道的,你早該知道的!這一世你們才認(rèn)識多久,他憑什么對你情深義重,喜歡你卻還要瞞著你?你沒有聽錯!

    一股錐心之痛,連著無盡的愧疚將她捆縛,讓她頹然坐倒。

    這一刻,什么都明白了。

    像是有那高高的山岳,沉沉的深淵,將她壓垮,任她墜入,她到底承受不住,埋下頭捂住臉,控制不住地慟哭。

    張遮無言地走過來,只覺自己像是那殘忍的劊子手,擊潰了她最后的防線。

    前世今生的種種匯集如洪流。

    他半跪在她身側(cè),喉結(jié)微微滾動,終于還是容許了自己這一刻的僭越,輕輕將她擁入懷抱,道:“是臣不好,是臣不好……”

    她哭著道:“你早沒告訴我,你騙我……”

    張遮說:“是臣騙了您?!?/br>
    姜雪寧憎惡自己,回想起先前的質(zhì)問,只覺自己荒謬可笑。她哪里配呢?

    她的淚都掉在張遮胸膛,沾濕了他衣襟,將他一顆心浸在里面,也使他確認(rèn),的確不該告訴她的:“娘娘,臣也怕。怕您知道,您眼前這個,是上一世的張遮?!?/br>
    一旦知道,往事便紛至沓來,生出無窮愧疚。

    她要自由,要得償所愿。

    可這愧疚,卻足以將一個已漸漸拋開前塵往事的人壓垮、擊倒。她所遇到的所有人都是新的人,唯有他是她陳舊的羈絆。而太過沉重的過往所裂開的溝壑,縱然兩個人都想盡力填補(bǔ),又怎能彌合如新?

    那樣活著,該有多累?

    她在他面前時,一點(diǎn)也不像真正的她。

    第176章 臣的坦白

    張遮是半路上發(fā)現(xiàn)東西不見了的。

    只是他自撞見姜雪寧后, 便心神不屬,竟不起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見,又到底是丟在回來的路途上, 還是丟在了臨淄王府里。

    于是去而復(fù)返。

    空寂的園林中已經(jīng)沒了姜雪寧的身影, 涼亭中也空無一物, 只有兩名侍從在收拾亭中留下的狼藉杯盤。

    眼見張遮去而復(fù)返,先前伺候的侍從對他有些印象, 上前來彎身一禮, 主動問道:“張大人, 怎么了, 可是落下什么東西?”

    張遮問:“可曾見過一枚錦囊?”

    那侍從頓時一怔:“是玄底銀紋模樣嗎?”

    張遮道:“你見過?”

    那侍從連連擺手, 目光卻變得有些奇怪,神情里也帶上了幾分為難,猶豫了片刻才訕訕道:“見是件過,不過方才小的等來這里收拾的時候, 是見姜侍郎家那位千金立在這里, 正拿著一枚錦囊, 和您要找的有些像。她面上瞧著……小的們就沒敢上去多問?!?/br>
    “……”

    張遮立在階前,恍惚極了。

    腰際沒了那枚錦囊, 有些空蕩蕩。

    侍從于是覺得眼前這位年輕朝廷命官的神情,竟有一瞬與他先前所見的那位姜二姑娘重疊在一起, 是一種奇異的、晃悠悠的沉重,像是黑沉沉的水面下有一面鏡子,讓折射上來的光都顯得昏暗。

    過了好久, 張遮才開口。

    他問:“姜二姑娘走了嗎?”

    侍從點(diǎn)點(diǎn)頭道:“對, 好像已經(jīng)和姜大人一道回府了?!?/br>
    張遮便微微閉上了眼,沉默片刻, 才道一聲“謝過”。

    侍從心里疑惑,卻不敢多問。

    再一躬身,抬頭已見這位大人重順著園徑向外頭走去,分明暖風(fēng)熏人醉的夏夜,背影漸漸隱沒在層疊的廊下燈光盡頭時,卻仿佛是走在冷寂的秋霜里。

    前日下過一場雨,沖刷了籠罩在京城上空的浮塵,長街的路面也被雨水洗了個干凈。

    車馬聲漸絕。

    于是腳步輕踩在路面上的聲音便變得明顯起來,空寂,冷清。張遮腦海里仿佛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沒想。

    他住的地方距離王公貴族們宅邸所聚之處頗有一段距離,過了這片寸土寸金處,兩旁樓閣的高度便低了下來,漸次有些笑鬧叫賣之聲響起。

    今早不慎打翻家中茶壺,母親叮囑他回來記得買個新的。

    張遮便進(jìn)了間打烊晚的瓷器行,選了套簡單的邢窯白瓷的茶具,卻聽瓷器行的掌柜的陪著一名雅客立在多寶格前面嘆氣。

    “清沽美酒,醉鄉(xiāng)酒海,釉色清亮細(xì)薄,正稱梅之瘦骨。周老板這一只梅瓶碎得可惜,我找了許多能工巧匠,傾力修補(bǔ),卻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遠(yuǎn)觀倒與新瓶無異。”

    “可近賞不得。您觀這口頸處,細(xì)縫隱微,便巧匠能奪天工,也難以填去舊痕。畢竟是碎過的,您本珍之愛之,往后就更得細(xì)心看顧,否則有點(diǎn)磕碰都得散架,不可同彌合如新,剛出窯渾然一體時相比啦?!?/br>
    “唉……”

    ……

    張遮朝那一格看去,一只尺高的梅瓶立在當(dāng)中,天青如玉色,胎質(zhì)細(xì)膩,本有天成之美??缮厦鎱s有一道道細(xì)微的裂紋,乃是經(jīng)過了修補(bǔ)后留下的,像是一道道被時光磨淺了卻始終難以消去的疤痕。

    柜臺前面的伙計朝他看一眼:“公子也想買只梅瓶嗎?本店什么都有的,您多看看?”

    張遮才慢慢收回目光,道:“不用了。”

    銀錢付訖,帶了茶具回家。

    張母知他今日赴宴,怕他免不了席間的應(yīng)酬,喝多酒,所以備了醒酒湯熱著,見他回來,正好端給了他喝。

    張遮心底一陣地酸澀。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感覺到萬般的頹然,末了卻還是放輕了聲音,對蔣氏道:“回來晚了,又讓母親掛心。您身子骨不好,往后還是早些睡吧?!?/br>
    怎么說也是自己養(yǎng)大的兒子,蔣氏豈能看不出他心事重重?連著好些天來,他都早出晚歸,在衙門里公務(wù)一忙起來沒個完,若說的確是事多繁雜也就罷了,可瞧著他的模樣卻好像除了公務(wù),余事皆不愿去想,倒更像借此壓住什么一樣。

    可他自小便很有主意,什么事都埋在心底。

    蔣氏對他的事情知之不詳,眼下看他若無其事模樣,便知自己問了他也不會說,索性不問,只道:“便是你父親當(dāng)年都沒你出息,他泉下有知定然瞑目。你呀,娘只盼著你安平些,遇到個喜歡的姑娘成個家,就再好不過。至于榮華富貴,好雖是好,可要去追,要去逐,反倒把自己過得很累?!?/br>
    張遮沒有解釋。

    蔣氏嘆了口氣,便從這間普通的書房里退了出去,叮囑他也早些睡,然后將門帶上。

    刑部有許多卷宗都被他帶了回來看。

    如今都高高摞在案頭上。

    邊上燈盞的光焰輕輕搖動,照著那一行行墨字躺在紙面上,卻無法進(jìn)到眼底。

    張遮覺得這光晃眼,便把燈盞移得遠(yuǎn)了些。

    于是紙面上的字也暗下來。

    他枯坐在桌案后面,像是案頭上硯臺里漸漸干涸的水墨一般,一宿都沒動上一動。

    初夏的天光來得很早。

    市井里的聲音又喧囂起來。

    蔣氏一早醒來煮上粥,以為張遮與往日一般天不亮已經(jīng)上朝,便打算趁著天氣熱起來之前收拾房間整理庭院。誰曾想到得他臥房門前,才把手放上去,門便開了。里頭床鋪被枕整整齊齊,分明昨夜無人睡過模樣。

    再轉(zhuǎn)頭一看,書房門卻是緊閉。

    天未大亮,還有一點(diǎn)燈光從里透出。

    她猶豫一下,到了門前輕叩:“今日不去上朝嗎?”

    張遮坐于案后的身軀,才輕輕動了動,像是終于被人從某個幽暗冷寂之所拉回來般,卻是慢慢道:“今日不去。”

    朝議叫大起的日子,他從未耽擱過。

    昨日也不曾說今日告假。

    蔣氏怔住,半晌沒聲,然后才道:“那我去市上買些菜,等吃了早飯?jiān)偃パ瞄T吧?!?/br>
    她收拾東西出門,拎了只竹編的小籃子。

    早上的集市正是熱鬧時候。

    挑一只兩斤重的黑鯉魚,買了些嫩姜,香蔥,韭菜,還有新鮮的豆腐,最后選一塊看著不錯的豬肩rou,一道放進(jìn)竹籃,往家中走。

    去集市時,天還才蒙蒙亮。

    回來時,晨光已然熹微。

    只是當(dāng)蔣氏轉(zhuǎn)過那熟悉的胡同,看到自己家那舊院時,忽然發(fā)現(xiàn)那長著青苔的臺階下,竟立著一名年輕的姑娘。身上穿一襲月白廣袖留仙裙,素面朝天,膚色在晨光里顯得蒼白,微微抬著頭,似乎有些呆滯出神地望著那扇斑駁的木門。

    這大清早的……

    蔣氏遲疑一下,走了過去,笑著問:“這位姑娘,是找什么人嗎?”

    姜雪寧回過頭來,才發(fā)覺自己站得久了。

    她看見了蔣氏,尋常模樣的婦人,獨(dú)自撫養(yǎng)兒子長大所經(jīng)歷的風(fēng)霜,在她面上留下了比同齡婦人更深的痕跡,兩鬢霜白,皺紋細(xì)細(xì)。

    臂彎挎的竹籃里,是剛買回來的新鮮的菜。

    此時略帶著幾分擔(dān)憂地看向自己,眉目里卻十分慈和。

    他該恨自己的。

    這胡同深處僅有一戶人家,姜雪寧已猜出了這婦人的身份,心底里那股愧怍如熱泉一般翻涌起來,勉強(qiáng)要笑,眼淚卻還往下掉。

    她道:“請問,此處是刑部張大人家么?”

    竟是來找自己那木頭兒子的。

    蔣氏見著這么個天仙似光艷照人的姑娘,根本都沒往張遮身上想,可見她話沒兩句先掉了淚,便想起張遮昨夜今早不尋常的種種,一時心里嘀咕:那小子榆木疙瘩敲打不動,別是招惹了人家姑娘又惹了人家傷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