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戰(zhàn)火連天1
她見蘇老爺如此,竟不敢再上前一步,生怕父親也被炸死。 今時今日,死亡是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自從回到?jīng)鲋?,她還是第一次見到父親。 她恐懼到極點(diǎn),輕輕地喊:“父親,父親?!?/br> 蘇老爺睜開眼睛,目光無神地看著小離。 活著就好,活著就好,此時此刻,沒有什么能比活著更令小離歡喜。 她見蘇老爺一動不動,就上前問他:“父親,你還好嗎?你還能走嗎?” 會議室的玻璃都被炸碎,碎片飛一屋子,連天花板上的點(diǎn)燈都擊爛,她不確定蘇老爺?shù)降子袥]有受傷。 蘇老爺看看她,依舊沒有回答。 不管了,這里不是久留之地,就算他不能走,她用拖的也要將他拖出城西。 她不由分說地去扶蘇老爺,才扶他站起來,就看到鮮血順著他的嘴角流下。 她從前讀書的時候?qū)W過急救知識,她生怕他的內(nèi)臟受了損傷,不敢繼續(xù)硬來,扶著蘇老爺,在原地略緩一會兒。 蘇老爺卻自己向前邁步,無奈被玻璃碎片割傷的雙腿不受大腦控制,才走出兩步,就沉沉地往下墜。小離連帶著,也被摔在地。 不遠(yuǎn)處又有炮聲傳來,城西的炮聲,比任何一個地方的炮聲都恐怖。 小離的整張臉都白了,然則越恐懼,她心里的念頭就越堅定,她不能丟下父親一個人在這里。 無數(shù)的人都死去了,再死她一個也不嫌多,而且照目下的情形來看,即便今日不死,明日也難保周全。 橫豎是朝不保夕了,還不如賭上一把,死就死,活了父親和自己都逃出生天。 若是死了,她唯一對不起的人是十一哥,他到底是喜愛她的孩子的,比起她自己對孩子的喜愛,有過之無不及,而她極有可能沒辦法將孩子帶到人世間。 好在除了這一件,她并沒有別的對不住他。 危險迫近眼前,她天性的那股蠻力就爆發(fā)。 她爬起來,對蘇老爺說:“父親,我背你,我們得盡快離開這里,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藏身?!?/br> 她心里自然又明白,整個涼州都沒有一個安全的地方,有的僅僅是比較不危險的地方。 一個人在受傷的狀態(tài)下是格外沉重的,小離艱難地背起蘇老爺,沒走幾步,就摔倒在地。 第一次摔倒,她沒有放棄,繼續(xù)去背,蘇老爺盡量配合她。 第二次摔倒,她已經(jīng)走出會議室的大門。被炸歪的大門與墻壁形成的三角形空間狹窄,她費(fèi)了好大的功夫,才能背著一個人通過。通過之后,摔在地上喘息,好一會兒才恢復(fù)體力。 第三次摔倒,是在銀行門口。銀行門口的繁華街道,今日望去,漫漫無邊,比一千里還遙遠(yuǎn)。 第三次摔倒后,蘇老爺突然推開她。 蘇老爺受了傷,沒什么力氣,小離也就被他推地后退兩步。 小離不理解他為什么推開自己。 “我來救你走啊,我背你走啊?!?/br> 蘇老爺方才的確是屏住了一口氣,耐心等待救援。 他沒想到救援他的人是小離,而據(jù)他對目前形勢的分析,小離能夠?qū)⑺麖某俏鞅吵鋈サ目赡芪⒑跗湮ⅰ?/br> 城西的炮聲零零碎碎響著,空中不時有敵機(jī)掠過,如果繼續(xù)以烏龜?shù)乃俣惹靶校瑯O有可能小離沒有將他從城西帶走,連自己的性命也搭上。 戰(zhàn)火面前,生命如螻蟻。 蘇老爺見小離又要來扶他,緩慢而用力道:“我不用你背?!?/br> 他一言說完,身子已痛極而抖。 小離不確信地問他:“我不背你,那你自己能走嗎?” 蘇老爺又道:“我寧可丟了這條命,也不稀罕一個女騙子來救。你以為我不清楚你在想什么?你休要癡心妄想,哪怕你救了我,你從蘇家也拿不走一文錢?!?/br> 空氣中彌漫著硝煙,連天空也不再是往日的湛藍(lán),小離俯視著氣喘吁吁的蘇老爺,無言以對。 蘇老爺抬頭看著她,表現(xiàn)出厭惡的神情。 “你還不走嗎?” 危險遍布的城西,小離當(dāng)然要走。 她不由分說地將蘇老爺背起來,也許是因?yàn)閼嵟?,身體里生出一股蠻力,居然沒有再摔倒。 蘇老爺在小離瘦弱的背上搖搖晃晃,一顆心也是懸空的。 蘇老爺又罵小離。 他除了年輕的時候罵過人,以后就很少罵人,可是今天,他看著無數(shù)的死尸,將年輕時罵人的話通通回憶起來,用在假女兒身上。 攻擊一個人,最好是從道德方面入手,而小離恰恰是有過道德缺失的人。 蘇老爺罵小離的話,不是下九流里的污言穢語,但是字字誅心,比那些話更厲害百倍千倍。 小離現(xiàn)在就年輕,現(xiàn)在就會罵人,粗俗的文雅的直接的暗諷的,可以信手拈來,然而為節(jié)省力氣,她就當(dāng)自己沒有聽到蘇老爺罵自己。 銀行附近的道路她談不上十分熟悉,但也有七八分把握。 她不走大路,盡選小路,在巷子里拐來拐去,每走一步都在心里倒數(shù)數(shù)字。 直至走出城西,她都不記得自己究竟倒數(shù)過多少數(shù)字。 城西外的人推推擠擠,哭喊叫罵,照舊是混亂不堪。 百貨大樓和藥鋪的大門都被砸爛,是有人趁火打了劫。幾個不要命的馬車夫和人力車夫在戲院樓下的臺階上接逃亡人的生意,價格卻是貴得要命。 貴得再要命,到了命不值錢的時候,也有人哄搶。 小離屬于哄搶者之一,她將蘇老爺背到戲院樓下時,就剩下一輛人力車。 她最后一次摔倒,此時此刻,哪怕再讓她背著蘇老爺走一步,她也走不動了。 蘇老爺被人力車夫扶過來坐到車上,小離自己虛軟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息。 無論如何,好歹是暫時逃過一命。 “姑娘,你到什么去處?” 車夫問了好幾遍,小離才聽到。 小離站起來說:“去城東的同孚巷?!?/br> 蘇家離城西較近,回蘇家太過冒險,至于回她的住處,同樣危險。 好在她有位交情不錯的女朋友,家住在最安全的城東,她初回涼州的時候,就曾在這位朋友家中借住過幾日,此時仍可再去投靠她。 那位朋友,除地理位置優(yōu)越外,她嫁的丈夫是位軍官,從她丈夫口中得來的消息,必然比外面風(fēng)傳的消息準(zhǔn)確。 她的打算是暫時在朋友家安頓,等找到機(jī)會,立刻離開涼州。 車夫起步之前,告訴小離他收三十塊,而且是現(xiàn)洋,謝絕還價。 到了錢能夠保命的時候,錢就變成最好的東西。 到了小離渾身上下都湊不足三十塊現(xiàn)洋的時候,錢就變成最壞的東西。 正在小離一籌莫展的時候,蘇老爺從懷中摸出一塊金表。國外的名表,平常擺在柜臺里售賣,至少標(biāo)價五百。 小離和蘇老爺還是沒有交流,她將金表接在手中給車夫細(xì)看過,說:“到了地方就是你的?!?/br> 車夫?qū)⑷肆嚨挠筒己熥臃畔聛頁趸覊m,邁腿跑起來,小離也跟在車邊追。 夏日里的尋常風(fēng),平時不覺得有什么,在疲憊的時候就變成強(qiáng)大的阻力。 人力車夫拉著一個人,比小離跑得更艱難。 四五十歲的年紀(jì),拱著身子搏命,背后的單衣被汗水浸透,又被大風(fēng)吹干,落了塵,像一塊從背上揭下來的土黃色紙板。 前面的坡路愈加難走,上橋的時候,車夫不留心被石頭絆一跤,人沒摔倒,一個踉蹌,搭在車把上的外衣卻被大風(fēng)刮到地上。他情急去抓那件外衣,快到橋頂?shù)能嚵锪锏乩氐梗叶‰x在后面推才阻住車勢。 朋友的家是有四間平房的獨(dú)門獨(dú)院。 小離先去敲門,敲了若干次無人回應(yīng),她就用力推門。 黑色的兩扇木門輕松就推開,小離走進(jìn)去喊人,依然無人回應(yīng)。她在里面轉(zhuǎn)一圈,見四間平房里面空空蕩蕩,僅剩下兩三件笨重的家具,就明白這一戶人家沒了主人。 朋友夫妻還有時間處理掉家中的東西,看樣子的確是早得到消息,一走了之了。 沒有主人,小離依然決定在此停留。 小離靠車夫幫忙,將蘇老爺弄到屋中。 屋中的床上就剩下光禿禿木板,房中連一條床單都不曾留下,小離不得不將蘇老爺直接安置在木板上,暫作休養(yǎng)。 父親大概很累了,躺在床上沒多久就沉沉昏睡過去。 她還從沒見過父親因憤怒痛罵過任何一個人,今日罵她,大概內(nèi)心真的厭惡她吧。 危難時刻,她也沒心思多想。有了落腳的地方,下一個問題就是食物。 小離自從大清早被炸醒后,一直沒吃過任何東西,她想父親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她現(xiàn)在開始后悔方才沒從百貨大樓的破玻璃窗鉆進(jìn)去尋點(diǎn)東西了,或許百貨大樓里還有一兩個沒有被人拿走的面包也未可知。 她在四間屋子與整個院子里搜索一番之后,沒有發(fā)現(xiàn)一粒米,卻發(fā)現(xiàn)一個舊藥箱、幾只燃剩的蠟燭、一個打火機(jī)、幾顆煙卷…… 因?yàn)闆]有柜子,她將尋來的七零八落的東西暫時收在父親睡的那張床上,趁著天還沒有黑,出門尋找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