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太子害怕之外，也有一絲愧疚。前世是她對不住他在先，畢竟未婚妻私奔挫傷了他尊貴的臉面，恐怕從夕照谷回去之后，他本該光鮮的后半生卻受盡了旁人背后指點。

    上次在八角亭上衛(wèi)綰險些一時沖動朝太子質(zhì)問出來了，但幸而被貴女們沖出了涼亭，否則萬一太子本不想再計較，卻得知她仍然記著這樁丑事，極有可能再度讓他后半生染上污名……衛(wèi)綰休矣。

    而且倘若他還記著前生，衛(wèi)綰是更加不能與王徵走了。

    一回生，萬箭穿心，二回熟，至少是鞭尸級別的了。

    至于彘肩，衛(wèi)綰從太子眼中讀出一種對于油膩的嫌棄，并未動手，衛(wèi)綰也片成了幾片，擱在盾牌上，見身后高臚已起身去巡夜了，便也想從太子身邊溜回去。

    夏殊則望了一眼，高臚已走得遠了，莽原背后河水滔滔，渺小的身影猶如一粒芥子。

    夜風吹來，河底明月愈發(fā)零亂，被搗碎無數(shù)。

    他用絹子擦拭了手，長身而起，“你到孤的帳篷中睡。”

    衛(wèi)綰一怔，太子已往馬車走去，片刻之后，他的雙手扶住了車門，察覺到背后緊緊盯著自己的目光似的，他回眸而來，衛(wèi)綰無措地飛快地撇過目光，腳步匆匆地走了。

    夏殊則上了車。

    衛(wèi)綰拉著常百草鉆進了太子大帳，外出一切行囊都準備得極為簡單，但太子帳篷中還是備有不少軟褥錦被，衛(wèi)綰分給常百草，將燈油點了，和衣躺下來。

    燈影搖搖欲墜，昏昏暗黃，呼吸聲隱約可聞。

    常百草還沒睡意，身子翻覆不住，衛(wèi)綰知曉，睜開了眼。

    常百草道：“小草是第一回見太子，他真的是姑娘的未婚夫君么，翩翩有禮，溫文爾雅，最重要的，他長得好俊呀。小草沒見過長得這么俊的男人呢?！?/br>
    衛(wèi)綰對那番評價不可置否，但聽到后來，仍是忍俊難禁，仿著她略帶一絲鄉(xiāng)音的口吻道：“你見過幾個男人呀?！?/br>
    常百草一愣，知曉姑娘又拿自己打趣，臉色一紅，又囁嚅道：“我見過的可不少呢，大表兄，大郎，三郎，還有那位齊王殿下。我阿娘還說我阿爹世間最俊呢，我今日一瞧，才知什么是云泥之別?！闭f罷在心底對阿爹拜了拜。

    衛(wèi)綰失笑：“大晚上的，你也不怕你阿爹給你托夢。早些睡?！?/br>
    “真的真的?！?/br>
    常百草嘰嘰喳喳的，像只不肯棲息的鳥兒，在衛(wèi)綰耳根便喋喋不休。

    “姑娘不覺著么？我覺著他生得好看，音容兼美，對姑娘又和氣啊……”

    “我就怕姑娘輸給五姑娘，五姑娘等著當太子妃很久了，誰知道陛下壓根看不上她?！?/br>
    衛(wèi)綰隱忍又隱忍，伸掌去阻住她聒噪的聲音，又低聲道：“上次，你說王徵有話帶給我，他要說甚么？”

    常百草水眸滾圓，等衛(wèi)綰抽開手，她才驚呼：“我又忘了。王郎君要我同姑娘帶句話，他去遲一步，很是對你不起，姑娘若是安好，三日之后便到竹水亭一會，他有話同你說。”

    “三日，”衛(wèi)綰沒好氣，一指頭戳在蠢丫頭的腦門上笑問道，“你數(shù)數(shù)，到今日多少日了？”

    “有、有一個月了?！背０俨菪奶摬话?，欲哭無淚。

    衛(wèi)綰沒有怪罪常百草，那時衛(wèi)綰才回來，聽到王徵二字便感到心臟被壓迫般地疼。她是真心喜歡過，但生死一線之時，她感到了被辜負，被拋棄，所以即便那時常百草將話轉(zhuǎn)達，她除了更煩躁些，也不會赴約。

    也不知王徵是否獨自一人在竹水亭等了許久。

    但那之后，再無回音。彼此都大了，即便是表兄妹也要避嫌，王徵又已入仕，要見一面已不如從前那般簡單。衛(wèi)家主母又拜高踩低，瞧不起王徵出身，對他上門遞拜帖，十回有九回不應(yīng)。

    “姑娘，你心中，對王郎君……”

    常百草跟著衛(wèi)綰最久，她生活的一舉一動，瑣碎小事，她都默默記著。衛(wèi)綰情竇初開，對王徵的羞澀，數(shù)度送王徵出門時，又倚門回首，兩兩相望，像是有情，常百草一一看在眼中。只是安國寺一行，回來之后姑娘對王徵卻態(tài)度大改，之后再也不在常百草跟前提及王徵半個字了。

    常百草既感詫異，又不敢問，漸漸地也不在她面前提王徵。

    誰知那王郎君在衛(wèi)綰眼前嘴邊消失了一個月，常百草幾乎已經(jīng)完全憶不起那位儒雅溫潤的表郎君了，見了太子，又愈發(fā)心中偏頗起來。

    姑娘自小在衛(wèi)家受氣，嫁給王徵，姑娘還是要一輩子挺不直腰板，殿下身份尊崇，俊美雅逸，為人也是不錯的，常百草的心全偏了，恨不得早點讓衛(wèi)綰的婚事塵埃落定才好。如今來了河西，沒有衛(wèi)家一大家子惱人的事兒，她要想想法子讓他們多多交談增進情誼。

    次日大早，一行人收好帳篷，整頓行裝，衛(wèi)綰與常百草走上馬車。

    車中也有軟毯，時已四月，北地也不在寒涼，夏殊則夜里只擁著薄毯便睡了，行路在外，也沒甚么可挑剔。

    衛(wèi)綰雖感到有些不自在，但比昨日又好了不少。

    常百草從懷中摸出兩只毛線球，笑瞇了眼，“馬車之中悶?zāi)?，姑娘你來猜猜我藏哪只手了?！?/br>
    望向窗外的夏殊則放下了車窗，回眸過來，常百草笑道：“殿下，我們姑娘總是猜不對呢，僅有的幾次猜對了，都是蒙中的?！?/br>
    夏殊則面色如水，凝視著她捏著毛線團的手。

    她的手勢很快，幾乎只剩亂影在飛，少頃之后，捏成兩拳遞給衛(wèi)綰，“左手幾個，右手幾個？”

    衛(wèi)綰出口道：“一手一只?！?/br>
    常百草讓太子也猜，衛(wèi)綰吃了一驚，生怕太子不悅她們玩小孩子把戲，雖則這是她們倆從小玩到大的，不過說來丟人，衛(wèi)綰與常百草至今毫無默契。

    “左手兩只，右手一只?！?/br>
    衛(wèi)綰忍不住彎了眼睛，“小草一共只拿了兩只毛線團?！?/br>
    常百草卻攤開了手，果然，左手兩只，右手上安靜地躺了一只。衛(wèi)綰不可思議，忍不住望向夏殊則，難道這是公然作弊？

    “再來。”夏殊則道。

    他竟然對這樣的游戲表現(xiàn)出了興致，真是難得。還有多少是衛(wèi)綰不知的，她驚奇不已。

    常百草仰起了小臉笑靨如花，“我剛剛在袖中藏了一個，變的時候偷偷拿出來了，太子殿下眼睛好厲害。我們家三郎也是眼明手快的，常有猜對，不過也沒有殿下眼睛好呢?！?/br>
    三人在馬車之中玩起了把戲，時間流逝飛快，不知不覺晌午已經(jīng)過去了，連高臚命人來送炊餅都無人應(yīng)話。

    看得出夏殊則是第一次玩，但他眉眼之間都是專注與認真，不疾不徐，不驕不躁，答案永遠是對的，衛(wèi)綰猜不出，或隨口胡謅個答案，再偷偷向夏殊則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