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高臚輕輕一笑,自信且篤定地說道:“我是行伍出身,手上人命無數,但料想衛(wèi)小娘子也是將門之女,不當怕我的,你卻一路避我如避蛇蝎,我昨日送出那封信紙,本也只是試探,著那下人記著衛(wèi)小娘子臉色,至今日,自然已完全確信?!?/br> 高臚趁著衛(wèi)綰心神驀地恍惚之際,又道:“高某開門見山了,昨日,撫西大將軍李翦回朝,已向衛(wèi)司馬提出求娶衛(wèi)二娘子的心意,他回來是高某一力攛動的?!?/br> 衛(wèi)綰猛然抬頭,盯著高臚咬牙道:“你什么心思?” 高臚擺手,“我與李翦將軍兩輩子相交,深知他心意,他苦戀衛(wèi)二娘子,礙于身份不敢剖白,我在背后推了一把而已。若衛(wèi)司馬同意,這自然是好的,若他不同意,李翦至少不必悔恨又一生了?!?/br> “衛(wèi)娘子,我深知你對我與主公畏懼并恨不得敬而遠之,一世都沒有交集,但有些話,我當著面不吐不快。你不愿入主東宮,主公才答應退婚,但此事從頭到尾,只他一人冒著觸犯天顏之險,幾度頂撞陛下,是否也不公平?” 她沉默了。 是的,高臚與夏殊則自然是一條心的,高臚擔憂太子處境,來勸她也出面,這是人之常情,盡管夏殊則承諾過,也愿意一肩擔了退婚,但,平心而論,他用的那個法子讓衛(wèi)綰很是不安。 “如今,陛下的心意確實已有松動,數度談及衛(wèi)二娘子。我不是嫌棄衛(wèi)二娘子和離之身,只是,主公個性,恐怕難以被人強逆心意另娶他人,何況中間又有李翦?!?/br> 衛(wèi)綰將前后串通起來,訝然說道:“所以你寫信讓李翦回朝,想辦法讓我二姐嫁不得太子?” “一舉兩得,算有此意?!备吲F坦誠說道。 衛(wèi)綰怔忡著顰了娥眉,心亂如麻。 “衛(wèi)娘子或許覺著,既是主公上輩子取你性命,他對不住你,如今應當他親手了解孽緣,對此我另有一樁事相告。” 衛(wèi)綰此時已聽不見風聲,也不聞與她裙裾一色的風荷拍打在亭畔的婆娑之音,只有高臚說話時那略帶男子沙啞的嗓音,隨著夏風霸道地灌入耳中。 “當年下令射殺你的人是我,我越俎代庖發(fā)號施令,主公從未下達過要取你與王徵性命的命令,他本已決定見你一面,便立即離開夕照谷?!?/br> 她的心跳恍然加疾,定定地靠在了亭邊綺柱之上,雙眼發(fā)直地望著高臚。 “其實,我也并未下令要取衛(wèi)娘子性命?!?/br> 高臚食指壓住拇指成環(huán),其余三指抻開指向了衛(wèi)綰。那正是上輩子他發(fā)號下令射殺他們的手勢! 衛(wèi)綰心臟發(fā)抖,噩夢如重臨心頭,嘴唇發(fā)顫起來。 “這是我軍中的指令,當我如眼下指著一人時,便是要我將士將其誅殺,這種指令,只對我所指之人,并不傷及旁人性命。當初是我憤恨不平,想區(qū)區(qū)符節(jié)令,竟敢誘拐太子未婚之妻還大言不慚,起了惱意要取王徵性命。連我下達命令也是臨時起意,主公事先更是不知?!?/br> “我本意只是殺了王徵,衛(wèi)娘子也知玄羽箭的準頭與威力,何況跟隨殿下的騎兵百發(fā)百中,絕不至于誤傷了你,我不過是不曾想到,那符節(jié)令大人危難之際拉了你一把。衛(wèi)小娘子,這件事上,我確對不住你,你若想同我尋仇,可以將賬全推我身上?!?/br> “這指令你還有不信,可上軍中詢問,如信不過我軍,楚王殿下的衛(wèi)隊也盡可以一問。” 衛(wèi)綰沒有不信,高臚不至于誆她。 “高將軍希望我也出面,協(xié)助太子殿下退婚是么?” 高臚道:“私心之中,高某并不想主公退婚?!?/br> 衛(wèi)綰道:“你想拿這樁婚約補償我?誠如你所言,你對不起我的事,與太子何干?你讓他來用婚姻補償我?” 高臚垂首一笑,“我豈敢命令主公必須娶誰。衛(wèi)娘子既十分不喜主公,便與他退婚,這不過是我的私愿而已,你不必顧及。” 倚著亭柱的衛(wèi)綰,忍下心中種種不適與煩亂,信口問道:“你為何有此私愿?難道前世我死之后,殿下沒有因為我而被受人詬???沒有被人指著罵無能,連未婚妻也跟人跑了?” 衛(wèi)綰此言殊不客氣。 然而高臚卻沒有絲毫慍意,他垂著眼瞼溫和笑道:“豈有被人詬病那一日?衛(wèi)小娘子怕是不知,夕照谷回去之后,主公他只活了不到半年而已。” “你……”衛(wèi)綰真正地驚愕了。 她本以為,她上輩子是夏殊則背負于身的污點,但他畢竟還是太子,登臨九重之后,身邊自有美人如云,久而久之,在他光鮮顯赫的一生之中,她自然便猶如一粒沙子般被淘去了。 她震驚地說道:“發(fā)生了什么?” 高臚扶住了竹水亭一側圍欄,那語氣平穩(wěn)不聞波瀾,“衛(wèi)娘子被亂箭射殺之后,主公悲慟不能抑,險些拔劍殺我,是騎兵為我辯護……主公抱著你的尸身,在夕照谷耽擱了許久,親手將你與王徵葬在了一處……出谷之后,主公一夜間白發(fā)?!?/br> 衛(wèi)綰震驚地聽著。 “這些話我在主公面前立下重誓,不得宣之于口。但,高某如再不說,實在寢食難安?!?/br> “起初,他身體并未有不適,我們做屬下的雖心也悲痛,但想來主公只是大悲之下郁結于心所致,待入洛陽,托名醫(yī)調理,自然能有所好轉。不料數日之后,主公忽從馬背栽落,喘氣不住,面色隱隱發(fā)青,我們這幫粗心之人才覺出不對,忙就近在長沙郡請醫(yī)者前來探脈。” “數十名醫(yī)者都道,主公在嶺南誤食瘴氣,毒氣結于胸中,又因心中哀痛,那瘴氣也纏綿心肺之中,怕是回天無望。那嶺南桃花瘴,被人稱之為情愛之毒,古今往來癡男怨女,多少枯骨已隨著桃林落紅化入軟泥。” “主公始終不發(fā)一言,并沒絲毫怨天尤人,回洛陽之后,他的身體便已經支撐不住,及早地請陛下改立了太子,安頓好了一切。” “主公亡故之際,其實已形銷骨立,他死時,手中還握著一捧摘自嶺南已經風干的桃花?!?/br> 衛(wèi)綰已驚愕地落下淚來,她從不至于聽了一個故事便如此心神悸動,約莫是這故事與自己有關。倘若高臚所言都是真的,那么他……他對自己…… 他為何執(zhí)意退婚? 高臚側目凝視著衛(wèi)綰說道:“主公是個泥古不化之人,尤其是在情愛這事上,他既固執(zhí)地認定你心中只有王徵,便絕不會再來招惹了你,自然,他更是畏懼前世那潦倒收場的結尾,怕你與他皆重蹈覆轍。關于你的,他比女人還要計較和怯懦?!?/br> “如今一旦李翦求得衛(wèi)司馬首肯,陛下算盤落空,必又會雷霆震怒,對主公施壓。依照主公之性,必也會有更大的抵觸與忤逆。我實在不愿見這么一副局面,上一世楚王殿下得了天下,狡兔死,走狗烹,我們這些太子舊部也不得善終,既有重來的機會,沒有人愿意洗干凈了脖子任人宰割?!?/br> 衛(wèi)綰懂了高臚顧慮,她沉默地想了半晌,“高將軍,你能在我與太子之間搭一條線么?我想見他?!?/br> 她神色已恢復冷靜和清明,那點清愁隨著暖風被拂拭而去,落入了波光粼粼的湖中。 高臚頓了頓,道:“好,只是竹水亭怕是不大方便,后日,請衛(wèi)小娘子隨我入主公下榻之處。” 衛(wèi)綰聽了,又想起一事來,皺眉說道:“殿下這些時日,都與千蕤姑娘住在一處?” “只是住一屋檐下罷了,”高臚笑道,“不是衛(wèi)娘子想得那樣?!?/br> 衛(wèi)綰不知為何,輕輕地哼了一聲,“若被主母瞧見,我恐怕要挨板子,舊仇新怨,麻煩高將軍記著,我絕對會來討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