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內(nèi)有一條貫穿大晉的運河晉江，城外兩百里便是加庸關(guān)，依天險駐扎著十萬士兵，擋著關(guān)外茫茫草原里如狼似虎的胡人。

    胡人牧馬而居，逐草而行，生活比較艱辛，對大晉這等中原腹地虎視眈眈，每至春秋總會犯邊打谷草，尤其是近些年，小皇帝登基，皇威不穩(wěn)，外戚橫行，大晉自個兒打的爛桃似的，胡人就越發(fā)猖狂，只去年一年，就接連犯境五次，其中一次還進(jìn)了加庸關(guān)，沖入晉江城殺掠劫搶三日，才讓邊軍巷戰(zhàn)打了出去。

    就那三日，晉江城內(nèi)外被殺的男人，被羞辱的婦人不計其數(shù)，還有倒霉催被胡人虜走的女人，去到草原成了任人宰割的奴隸。

    白天干活，晚上□□。

    凄慘的無法形容。

    晉江城的生活環(huán)境是艱難的，別說貴族女眷了，大男人都少有能適應(yīng)的。到是姚千枝對此還算熟悉，臨近戰(zhàn)爭地區(qū)嘛，她前世大部分的童年都在那樣的地介兒混著。

    姚家是官宦人家，姚敬榮對晉江城多多少少是有了解的，只是不深，情況也并不及時，且，這段日子，姚敬榮只趕路就去了大半條命了，見天兒游魂似的，有點功夫歇息還來不及，姚千枝也不好總纏著他打聽。

    萬一沒休息夠，在猝死了怎么辦？都快七十的老頭兒了！！

    哄著錢元寶到集市里，姚千枝本只想買些牲口帶步，到?jīng)]想到能得著晉江城那邊兒的消息，瞇起眼睛，她仔細(xì)打量了粗衣老頭兒幾眼，突然笑著開口，“大爺以前當(dāng)過兵吧？”

    時間肯定還不短，少說三，五年打底兒，要不然職業(yè)軍人的習(xí)慣不會留到如今還殘存著。

    “還年青那會兒是讓抓過壯丁，當(dāng)了六年的兵，打的南邊土人，后來殘了腿就給放回來了?！贝忠吕项^兒從腰間抽出汗煙袋，捅了煙絲兒，吞云吐霧起來，“小姑娘，如今這世道亂的很，南邊發(fā)了大水，北邊還在打仗，城里好點兒，城外四處都是流民土匪，你和那小哥兒要沒大人陪著，等閑就別出來亂逛了?！?/br>
    “前月兒大方村還讓土匪給劫了村，抓走了好些人呢。”

    姚千枝和錢元寶一個十四，一個十五，就算錢元寶高大點兒，亦都是半大孩子的模樣，粗衣老頭兒這樣說也都是好心。

    “大爺，多謝您提點……我家有大人陪著，就是有事兒才支使我和哥哥出來買東西，在集上人來人往的不礙事。若是出城，我們肯定會謹(jǐn)慎，不會自個兒行動的?！币ηеπ睦镒聊ブ?，面上笑呵呵的道謝，蹲下身，跟這粗衣老頭兒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小心翼翼的套著想知道的信息。

    約莫兩刻鐘的功夫，錢元寶回來，還帶著三輛大騾車。

    “咱們買的多，丘師傅就讓伙計給咱送驛站去。”眉開眼笑的，他對姚千枝的態(tài)度和善極了，想來是沒少占便宜，“走，三妹子，你坐上車去，哥拉著你??！”

    跳上騾車，錢元寶意氣風(fēng)發(fā)。

    “哎！”在流放路上，這小子還有用處，姚千枝當(dāng)然不會甩他面子，脆聲聲答應(yīng)了一句，她跳上騾車，跟粗衣老頭兒誠懇道了謝。錢元寶熟練的甩著鞭子，帶兩個幫著趕車的伙計緩緩起啟。

    騾車很快到了驛站門口兒，錢元寶招呼一聲，自然有人幫著卸車，只是三輛大車，六匹大青騾，人聲騾子叫的，很快就把陳大郎等人‘叫喚’出來了。

    “大中午的，鬧什么鬧？讓不讓睡覺了！！”押刑官們?nèi)嘀劬?，堵氣冒煙的喊?/br>
    一走半個月，他們也累?。?！

    “陳大人，各位差爺?！币ηе尿呠嚿咸聛?，垂著眼眸含笑的喚，“晉江城千里之遙，路途又天燥日曬的，要勞煩差爺們辛苦送行，小女子實在是慚愧的很，就自做主張當(dāng)了祖?zhèn)鞯挠駢嫇Q了這些騾車，贈給眾位官爺們，徒做腳力?！?/br>
    她這意思很明顯，祖?zhèn)鞯挠駢嫸紦赋鰜砹?，騾車到晉江城后憑白贈送，只要能讓姚家人在途中代步便可。

    陳大郎沒說話，看看騾車，又瞧瞧姚千枝，似乎在思量。

    破船還有三千釘兒，犯官手里都有油水，押官刑見地刮三層是慣例，只是陳大郎信奉的是凡事留一線，日后好相見的原則，真把人扒的一干二凈，人家不得拼命?。?！

    不過，姚家底子挺厚啊，竟然還有銀子買這些個騾車……

    見陳大郎神色莫名，姚千枝不用猜都知道他怎么想的，抬手拐了錢元寶一下，立目使了個眼色：兄弟，該你出手了?。?/br>
    “舅，你想啥呢？要不是姚家那幾個熬不住，眼瞅著要死挺兒，人家小姑娘能把壓箱底兒的老陪嫁當(dāng)出去？姚家狗屁小官兒，有多少油水咱心里都有數(shù)的，刮的夠干凈了??！六匹大青騾，三輛大車，人家姚小三兒直接供給咱們了，說的多明白，就路上想輕松點兒，有啥不行的？”

    “你不讓人家坐？真把姚老頭他們累死了可怎么辦？狗急跳墻，人急拼命，男人熬死了，姚家還那么些娘們呢，想不開在吊死幾個，咱們不好交待的，萬一把差事弄沒了，哭都找不準(zhǔn)調(diào)兒?。　?/br>
    錢元寶立著眼睛直拍胸脯，“姚小三兒夠爽快了，咱們撈的差不多就行了，舅，不是你跟我說的，平安是福，別太貪嗎？”他一臉憨直的把陳大郎的老底兒全給掀了??！

    “個敗家玩意兒，顧頭不顧腚的小犢子，有你這么說老舅的嗎？？”陳大郎氣的肝火上升，追著錢元寶滿院子要打他。

    “得得得，陳大哥，元寶孩子家家的，可別跟他生氣……”

    “他小，性子愣，你還不知道，跟他發(fā)什么脾氣?。。　?/br>
    “別打孩子，在打壞嘍??！”

    “陳哥，陳哥??！”

    本來抱著膀沒言語，一直用眼神緊緊盯著騾車的余下四個官差紛紛上前，攔住陳大郎一邊勸他，一邊轉(zhuǎn)頭對錢元寶喊，“你這臭小子，有你這么跟你舅說話的，還不趕緊滾，你舅氣極了打死你??！”

    呸??！打死你！！要不是因為你們貪心不足，智商不夠，用的著我們甥舅這兒配合著‘點’你們嗎？陳大郎被攔著，一邊面目猙獰做撕打狀，一邊在心里拼命鄙視。

    他的外甥，打小兒他跟前兒長起來的，他還能不了解。那小子面上憨直粗魯，實則不見兔子不撒鷹，沒得著好處，他能這么給姓姚的說話？更別說，凡事都有定理，管人家姚家藏了多少，喂飽你們就行了唄？還非得掀底兒？

    瞧瞧那副眼皮子淺的樣子，瞧見幾輛騾車就縱不住了，那么看著人家姚三兒，是想上前扒光人家怎么著？

    “得了，都松開?。　标惔罄伤χ渥?，把手里的鞋沖著飛奔的錢元寶打去，又仿佛不耐煩似的對姚千枝說了一句，“這車，兩輛歸你們，一輛我們坐，等明兒在上路的時候，把姚老頭和他那病兒子的枷去了，剩下年輕力壯的，就先帶著吧！”

    吃了人家的，就得吐好處，他是講究人吶。

    “多謝陳大人了！”目地達(dá)到，姚千枝當(dāng)然不會在留下礙眼，生疏的福了個禮，轉(zhuǎn)身她就離開了。

    身后留下幾個差官，繼續(xù)‘糾纏’……

    ——

    陳大郎說話算話，第二天一早，姚敬榮和姚天禮的枷就被卸了，妥善安排到騾車上。

    當(dāng)然，兩輛大騾車，肯定是坐不下連男帶女足足二十個人的，騾子都得累死！不過，好在有時有晌兒，行路之時，不拘男女，真累的狠了，都能輪換著休息。只有姚敬榮、季老夫人和姚天禮，才有長駐騾車的待遇。

    六十多歲的老兩口兒外加一個傷號，誰能跟他們爭這個？

    當(dāng)然買騾車這事兒，姚千枝很是得了幾句埋怨和夸贊，姜氏知道她把外祖給的玉墜當(dāng)了，還抱著她哭了一通兒，姚天達(dá)也是長噓短嘆，紅著眼眶保證日后給她買更好的。

    姚敬榮埋怨她不該為他招官差的眼，花光老底兒，季氏贊她有孝心，是好孩子，還偷偷塞給了她兩截斷了的玉鐲，姚天禮膝下的三個孩子，包括剛走了親娘的姚千朵都親自向她道了謝，幾個堂哥把腳走出大血泡來，都要讓出時間來讓她坐騾車。

    事實上，自從有了騾車之后，姚家女眷們——包括曾是丫鬟身份的姚青椒都沒怎么走過路，反到是男人們，不累到實在熬不住了，都不會跟女眷們搶位置。

    日子一天天的過，天氣越來越熱，離燕京距離越遠(yuǎn)，驛站便越來越稀少，一行人時常會露宿荒野，少少的也遇到兩次流民，好在陳大郎等人是穿著官衣兒，帶著鋼刀的差爺，流民們懼怕他們，只是遠(yuǎn)遠(yuǎn)避開，沒發(fā)生過什么沖突。

    就這么著，行了兩月余，眼見入充州地介兒了。這一天，一行人緊趕慢趕還是錯過了驛站，落到了塢山腳下，左右連個村子或破廟都沒有。

    “得了，生了火，咱們在這兒湊合一宿吧！”找了平整地方拾柴點火。好在夏日夜里并不冷，裹著衣裳，女眷們縮在騾車上，男人們靠在樹下。

    餐風(fēng)露飲走了兩多月，在有騾車，這一行也都累的跟灰孫子似的了，就算住宿條件不好也都很快睡著。

    烏云遮月，夏風(fēng)陣陣，深夜的樹林里偶爾傳來幾聲夜鳥兒叫聲，姚千枝靠在姜氏身邊睡的正熟，突然，她耳邊微動，緩緩睜開眼睛，幽深漆黑的瞳孔看向山上樹林深處。

    枯枝被踩斷的脆響，并不整齊的腳步聲……姚千枝坐起身伸手去推姜氏等人，張口便欲喚人，只是，還未等她發(fā)出聲音，大山深處，樹林子里就發(fā)出一聲叫嚷。

    “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打此處過，留下買路錢，牙縫兒里蹦出半個不字，管殺，不殺埋??！”

    第十一章 殺殺殺

    山匪?。∵@是劫道兒的來了?。?/br>
    轟隆隆腳步聲響，樹林里由上而下奔過來一片黑影，持刀拿棍，粗看起來到是氣勢磅礴，但仔細(xì)一瞧兒……

    約莫三十多人，打頭二十多全是破衣爛衫，臉色臘黃，腳上連鞋都沒有的瘦弱漢子，手里拿著——鋤頭，木棍，鏟刀和樹枝。真正拿著正經(jīng)兵器的，姚千枝瞇眼看了看，只有跟在最后頭的七個人。

    膀大腰圓，滿臉橫刀，一身灰衣短打，手里拎著泛寒光的刀刃，白森森的牙在夜里直晃眼，確實有幾分悍匪的模樣。

    這群人聲勢浩蕩沖下來，在漆黑的夜里，眼里仿佛都冒著綠光。

    連續(xù)不斷的趕路，對人的消耗實在太大，姚家人都累的跟死狗一樣，不管什么環(huán)境閉眼就著，土匪們鬧出那么大動靜，叫嚷著‘報了號’，姚家人都沒醒，只有從前做武行的姚從禮微微動了動。

    到是幾個官差，終歸是當(dāng)過兵的，土匪們一叫號，他們就陸續(xù)醒了過來——睜著迷茫的眼，左右亂看，鬧不清是什么情況。

    姚千枝：……

    這群廢物?。。?！

    “起起起?。《计饋?，有土匪殺過來了！”她一步跳下騾車，拎著馬鞭敲打車轅，發(fā)出‘啪啪’的聲響。

    在空曠的森林里，顯得格外刺耳。

    拴在樹上的大青騾子，在馬鞭的刺激下，也開始叫起來，林子里的夜鳥兒‘呼啦啦’的飛起來，發(fā)出尖銳的鳴叫，迷茫的官差外加姚家人們，都被鬧醒爬將起來。

    “怎，怎么了？”睡在大車?yán)飩?cè)的姚家女孩兒們?nèi)嘀劬?，有點愣愣的。

    “有土匪來了，你們躲起來！！”姚千枝左手握著馬鞭，右手捏著尖銳的銀釵，立在騾車前。被烏云半遮的月光照在她臉上，映的她眸光閃亮，泛出淡漠的光。

    就這么幾句話的功夫，土匪們沖到火堆跟前，舉著木棒鐵釵，口中胡亂的喊著，“殺殺殺，有女人啊……”

    “我們是燕京的官差，是官府的人，你們敢殺官?。缒銈兙抛澹。　币躁惔罄蔀槭椎墓俨钅樕侠浜怪绷?，手里握著鋼刀圍成一圈兒，口中威脅著，可看起來就色厲內(nèi)茬，“快滾，快滾，滾遠(yuǎn)遠(yuǎn)的我們不追究?。　?/br>
    燕京那地介兒出來的官差，都肥的可以，往常仗勢欺人，踢踢老太太雞蛋筐還行，如今像這般鋼刀亮像，你死我活的局面，沒直接嚇尿了褲子，就算他們膽子大了。

    也是他們倒霉，第一回 押這么遠(yuǎn)的差，到這么偏僻的地方，就遇到了土匪。

    不過，匪終歸是匪，到底還是怕官的，陳大郎這么一喊，沖在最前頭那些難民一樣的土匪還真猶豫了，顫抖著手握著鐵釵木棒，他們咬著牙站在那兒，借著月光，姚千枝能看見他們因為恐懼而顯得猙獰的表情，牙齒都在打顫兒。

    “殺的就是你們這些狗才官??！都是吃人喝血，挨千刀的玩意兒！！”反到是那七個最稱頭，最像悍匪的男人中的一個，‘呸’的一聲吐出口吐沫兒，指著陳大郎等人罵咧咧的，又指派前頭‘難民’，“還不趕緊往前沖，愣著干什么？”

    “狗腿子都是欺軟怕硬的玩意兒，殺了他們冬天有糧食吃，搶了女人生娃??！”七個人分散開推搡著‘難民’往前沖，“殺殺殺，敢不動手的當(dāng)場砍了，別忘了，你們老子娘還在山上呢?。　?/br>
    前頭那二十來個‘難民’像是認(rèn)識，聞言發(fā)出窒息般的抽氣聲，眼睛里隱隱有些水跡，像是嚇極了的淚，又仿佛是冒著兇悍的光。

    “殺，殺……都是這些官老爺?shù)腻e，要不然……他們不殺胡人，殺我們……”‘難民’們胡亂喊著，舉叉拿棒的就往人群里沖。

    “這批真不行，貓似的膽子，連殺人都不敢，真想不明白大當(dāng)家的干什么收他們？白耗了糧食，大半夜還得跟他們出來做‘外活’兒……”

    “都是這么過來的，練練就好了，這回‘活兒’過去了，能胳膊腿兒齊全的回山里，這沾了血的，不就都練出來的嗎？”

    隱隱約約，姚千枝還能聽見幾個離得近的悍匪們大笑著閑聊。

    ‘難民’們沖進(jìn)了火堆范圍，一部分嚇破了膽的，閉著眼不管不顧跟陳大郎等人糾纏起來，還有一些聰明的看中了躲在騾車后頭的姚家人。

    官差有六個，姚家卻足足有二十人，看起來差距大破了天，但官差身強(qiáng)力壯手里持刀，姚家呢——大半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眷，而能拼能打的男人們基本都著枷，連活動都難，更別說御敵了。

    而且，就姚家這群慣讀詩書的‘弱雞’，就算沒有枷，姚千枝都能懷疑他們能不能干得過那群枯瘦如柴的‘難民式’土匪。

    “殺?。?！殺殺殺，殺你們……”有六，七個人壯膽般嚎叫式的沖著騾車沖過來。

    “啊啊?。。。　?/br>
    姚千朵、姚千蕊——姚家兩個最小的姑娘忍不住放聲尖叫起來。

    “千朵，千蕊，你們別怕，跟大姐過來??！”姚千蔓手腳并用的從車板上爬行來到兩個堂妹身邊，一手一個拽著她們退到騾車后頭。

    而姚千枝，也被姜氏拉著后退。

    此時，姚家人早就以騾車為準(zhǔn)聚在一起。女眷們手里握著平時走路時用來當(dāng)拐杖用的樹枝，團(tuán)團(tuán)圍著將女孩們?nèi)υ诶镱^，男人們——以姚敬榮為首站在前頭，用杠著枷鎖，行動不便的身體護(hù)著母親、妻子和女兒們。

    被圈在中間，姚千枝能清楚的看見還帶著銹跡的鋤頭和鐵叉在空中劃出完美的弧度，奔著二房庶子姚明軒的腦袋就來了。

    他‘?。?！’的一聲驚叫，臉色嚇的煞白，想抵扛——雙手卻被木枷所制，瀕死的恐懼讓他忍不住想往旁邊躲，但身子只是微微一動，卻又馬上克制住了，就閉著眼睛怔怔站在原地。

    他身后——是姚大夫人李氏和……他的嫡妹姚千朵。

    “啊~~?。?！”鋤頭劃過的風(fēng)聲在耳邊響起??！要死了！！要死了?。?！真的要死了??！姚明軒腦子直發(fā)懵，怕的心臟都停跳了，卻依然死死站著，一動都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