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的背脊被熱水泡，布巾擦，又熱血沸騰，脊背越來越紅，就像煮熟的小龍蝦。

    有種莫名的情緒蠢蠢欲動。

    “可以了?！蓖鯋傉f道。

    清河舍不得，背脊確實無處可擦了，“我給世子搓搓肩膀?！?/br>
    “我說可以了?！蓖鯋偟囊粽{(diào)深沉，有不怒之威之感。

    清河只得停止，“是?！?/br>
    還是有些不死心，我還沒搓（摸）夠呢。清河問道：“世子還有何吩咐？”

    梳頭也行啊。

    王悅：“不用了，退下?！?/br>
    清河悻悻退下，走的時候還順手了王悅的擦澡布巾……決定了，這就是我的寶貝，將來要帶進(jìn)。

    清河來了個偷梁換柱，把一個干燥的布巾扔進(jìn)浴桶了，順走了剛才的擦背巾。

    清河剛出浴房，王悅就睜開眼睛，長舒一口氣，立馬用浴桶里站起來，提起一桶冰涼的井水，往下澆去……

    上元節(jié)的夜，最后的狂歡。

    這一年帝后按照老規(guī)矩去了銅駱街凌云樓點燃第一盞花燈，年年歲歲，皆是如此。

    龍燈亮起的瞬間，凌云樓飛起無數(shù)只孔明燈，緩緩升向夜空，全城的花燈幾乎同時亮起來了，有燈的地方就有人，洛陽城就像一個明亮的遠(yuǎn)古巨獸，在夜間蘇醒，生機勃勃。

    “洛陽真美?！毙麓笏抉R、長沙王司馬乂也站在凌云樓上，欣賞著洛陽夜景。

    他如今大權(quán)在握，對待帝后卻比以前更加恭敬，帝后出宮點燈，與民同樂，他親自護送，小年那夜奇跡般以少勝多的一戰(zhàn)，讓司馬乂意識到白癡皇帝正統(tǒng)地位的力量，都說皇帝無用，只是擺設(shè)，可這尊擺設(shè)是獨一無二的。

    長沙王離不開白癡皇帝，白癡皇帝也離不開長沙王。

    就像一個瞎子和一個瘸子，瘸子需要瞎子的眼睛，瞎子需要瘸子的腿。

    以前司馬乂是沒有資格和帝后并肩站在凌云樓上俯瞰全城的，這第一回上來，看到全城的花燈齊齊亮起來，很受震撼。

    比起長沙王的興奮，帝后早就習(xí)慣了，熟視無睹，皇帝則毫不掩飾的打了個哈欠，真無聊。

    這一年，皇帝的身體和精神都在急劇衰退，以前皇帝在重大場合時還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現(xiàn)在江河日下，表情失控，羊獻(xiàn)容命人扶著皇帝去里間小憩片刻。

    清河已經(jīng)和長沙王坦言父皇的身體，長沙王心知肚明，未免有些憂慮，“皇后，陛下的身體……我已經(jīng)派人去民間搜羅有名的大夫，若還有華佗那種曠世神醫(yī)就好了?！?/br>
    此時，長沙王多么希望皇帝長命百歲，最好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司馬費心了?！毖颢I(xiàn)容點點頭，“我也希望能夠找到神醫(yī)，只是皇上精力不濟，現(xiàn)在又健忘，不能把一切都堵在神醫(yī)上，請長沙王早做準(zhǔn)備，待封你為皇太弟，一些祭祀、朝會，還有像今晚這樣的點燈典禮，都可以名正言順的交給皇太弟，這樣皇上就可以多休息?！?/br>
    長沙王今年只有二十七歲，還相當(dāng)年輕，精力旺盛，聞言說道：“此時不宜cao之過急，原本成都王都打算起兵勤王，誅殺jian臣司馬冏，他沒料到我們搶先一步，除掉了囧賊，成都王不服氣，但師出無名，他一直等微臣露出弱點，好抓住把柄討伐微臣。所以皇太弟之事最好暫時擱置，等微臣安撫好各大藩王再說不遲?！?/br>
    長沙王很清醒，他不著急得到皇太弟的名分。這名分若和實力不匹配，只會死的更快。

    羊獻(xiàn)容想起劉曜那句“司馬氏聯(lián)合其他司馬氏去殺掌權(quán)的司馬氏”這個怪圈，對未來不容樂觀，“人心不足啊，你要做到何等地步才能滿足其他藩王呢？他們真正想要的是把你踢開，坐上你的位置。”

    長沙王也倍感壓力，道，“他們怎么想，微臣無法改變。微臣想以心換心，先禮后兵，剛?cè)岵?，自認(rèn)盡心盡力，問心無愧就行。囧賊已經(jīng)伏誅，黨羽以清，他還三個兒子還關(guān)在金墉城，微臣建議赦免他們的罪，只要他們愿意效忠朝廷，就恢復(fù)爵位和田產(chǎn)，好好養(yǎng)著便是?！?/br>
    長沙王這是恩威并施的法子，司馬冏的三個兒子還是挺本分的，可以借此顯示他的寬厚仁慈，很多時候，一個人心中有多大的度量，才能坐上多高的位置。

    羊獻(xiàn)容認(rèn)可長沙王的想法，“無論如何，司馬冏去年勤王是立了大功的，不容抹殺，就按照大司馬的意思去做?！?/br>
    長沙王說道：“臣尊皇后懿旨?！?/br>
    羊獻(xiàn)容連忙說道：“后宮不得干政，大司馬千萬不要提我。”

    前車之鑒，先皇后賈南風(fēng)十年執(zhí)政，殺伐決斷，以鐵腕的手段除掉太后楊芷、將百年士族弘農(nóng)楊氏連根拔起，鏟除異己。甚至用借刀殺人的手段，假傳圣旨，利用楚王司馬瑋誅殺對手司馬亮和衛(wèi)瓘，然后卸磨殺驢，宣布圣旨是假，殺了楚王。

    賈南風(fēng)給士族和皇族都留下深厚的心理陰影，他們都不希望出現(xiàn)第二個賈南風(fēng)。羊獻(xiàn)容這個小綿羊般柔弱順從的花瓶皇后反而符合他們對皇后的要求。

    所以，即使當(dāng)初一手cao控，把外孫女推到皇后位置的jian臣孫秀暴尸街頭，踩成一攤鼻涕，孫家滅族，羊獻(xiàn)容失去靠山，她的皇后位置依然不變，無人提出廢后之舉。

    羊獻(xiàn)容對權(quán)力如避蛇蝎，就是害怕觸發(fā)了士族和皇族對先皇后賈南風(fēng)的恐懼，恨屋及烏，要廢了她這個皇后。

    羊獻(xiàn)容并不在乎當(dāng)不當(dāng)皇后，但是她若不當(dāng)皇后，如何為清河的婚事做主？所以，她十分謹(jǐn)慎，避免觸怒士族和皇族。

    長沙王曉得她的忌諱，但是，他又不想真的大權(quán)獨攬，什么都自己拿主意，他還是希望在大事情上和皇室溝通，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誤會，和皇室生疏了，被人挑撥離間，說道：“既然皇后不方便，以后微臣就和清河公主商議?！?/br>
    羊獻(xiàn)容想了想，如果拒絕長沙王，長沙王未免有想法，很多事情就是因溝通不暢而互相猜忌。她不便出面，皇帝更是個呆子，河?xùn)|公主這兩年有多長進(jìn)了，但因母親賈南風(fēng)殺了楚王司馬瑋，長沙王不喜歡她。

    唯一能夠拿出手的，只有清河。

    羊獻(xiàn)容道：“就依大司馬所言?！?/br>
    上元節(jié)燈會，清河還不知道她已經(jīng)成為輔政的公主了，她和王悅在銅駱街和荀灌見面，三軍會師盡開顏。

    何況清河還帶著荀灌最喜歡吃的摳門戎家的脆梨。

    荀灌一氣啃了仨，還意猶未盡，三人漫無目的的逛花燈，難得閑暇時光。

    荀灌像個猴子似的東張西望。

    清河問：“你找誰？”

    荀灌道：“我看看你jiejie和她‘奶娘’是不是也出來玩了。”

    去年這個時候，就因通緝犯孫會出來逛街，大鬧商里，三人逛到一半就被卷進(jìn)風(fēng)波，提前結(jié)束。

    荀灌心有余悸，她不想再折騰了，只想好好過完新年的尾巴。

    清河笑道：“放心吧，吃一塹長一智，他們兩個待在公主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會再出來惹是生非了。”

    荀灌放心下來，“說起來，去年上元節(jié)風(fēng)波是因有人刺殺司馬冏而起，這一年過去，司馬冏都死了。當(dāng)年那個綁架你jiejie的昆侖奴面具刺客一直悄無聲息，他要殺的人已經(jīng)死了，估計以后也不會出現(xiàn)，便成了一樁懸案，再也不知道答案。”

    上元節(jié)刺囧案，因?qū)O會為了救被昆侖奴面具刺客綁架的河?xùn)|公主而主動頂包，成為了“刺客”，司馬冏已死，刺客肯定不會再出現(xiàn)了。

    清河想起去年的上元節(jié)，也唏噓不已，“這一年發(fā)生太多事情，我差點把那個面具刺客給忘了?！?/br>
    一直沉默的王悅突然說道：“我大概猜出那個面具刺客是誰了。”

    清河荀灌齊聲問道：“是誰？”

    王悅道：“我知道是誰，但是我沒有證據(jù)，所以，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你們?！?/br>
    荀灌心里貓爪似的，“王悅，你這個只說一半話的習(xí)慣很欠揍??！你還不如不說呢?？偸茄b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真是太討厭了！”

    王悅道：“那你就當(dāng)我沒說?！?/br>
    “你——”荀灌就要抓王悅逼問，清河攔在中間勸和，“莫要當(dāng)街吵鬧了，這里人多眼雜——你們?nèi)ヂ逅?，那里人少，不會泄密。?/br>
    清河也很想知道刺客是誰。

    可憐王悅被兩個女人推搡催促，又不好還手，“我沒有證據(jù)，不好說他，何況此人對你們沒有威脅，他應(yīng)該只想殺司馬冏，為他家人復(fù)仇。小年那夜，他也出力頗多，保護帝后，現(xiàn)在舊事重提，終是不妥。此事就此揭過吧?！?/br>
    清河荀灌齊齊道：“不行！”

    清河道：“那晚刺客以我jiejie性命為要挾，你還說他對我們沒有威脅？”

    清河還是在乎河?xùn)|公主的。

    王悅道：“他并沒有傷到河?xùn)|公主。”

    荀灌正在頭腦風(fēng)暴，一個個的猜，“長沙王？不對，那時候長沙王正忙著拍司馬冏馬屁。嵇侍中？嵇侍中是翩翩君子，他不會干出威脅小姑娘這件事。劉琨？劉琨沒有那么沖動，如果他想殺死司馬冏，肯定制定詳實的計劃，不會匹夫之勇，獨自行刺?！?/br>
    “那是誰呢？他認(rèn)識我們每一個人，王悅又說他是為了家人復(fù)仇，那么應(yīng)該是司馬冏殺了他全家，小年夜里他立了大功，保護帝后……”

    清河在荀灌的提示下，也努力去回憶那晚每一個人，身高，武藝高強，身負(fù)家仇……”

    驀地，一個高大的武士在腦子里定格。

    清河脫口而出：“是郗鑒。中領(lǐng)軍大將軍劉琨手下的一個校尉，負(fù)責(zé)守護未央宮，潘美人很信任他。那天囧賊欺負(fù)我母后，就是他帶人通風(fēng)報信，殺進(jìn)正殿，把潘美人還有我父皇帶進(jìn)去的。”

    郗鑒在皇宮中領(lǐng)軍，當(dāng)然會認(rèn)識清河和河?xùn)|等人。身材武藝也能對的上，但是——

    郗鑒是一張熟面孔，經(jīng)常和他交道，荀灌說道：“不可能是郗鑒，我聽說他是個孤兒，從小父母雙亡。司馬冏那時候還在外頭當(dāng)藩王，根本不在京城，那來的家仇？”

    被兩個冰雪聰明、還見識多廣的姑娘扒成這個樣子，王悅捂不住了，說道：“去年上元節(jié)風(fēng)波后，我在尚書臺消息靈通，一直暗中調(diào)查刺客真面目。此人武功高強，還認(rèn)識我們每一個人，應(yīng)該經(jīng)常出入宮廷，還與司馬冏有仇，符合這個條件的并不算太多?！?/br>
    “郗鑒父母雙亡，由他叔父郗隆撫養(yǎng)長大。郗隆是揚州刺史，去年司馬冏起兵勤王的時候，曾經(jīng)招募郗隆，但是郗隆擔(dān)心洛陽城里的侄兒郗鑒會被連累，拒絕了司馬冏。司馬冏為了殺雞儆猴，就派兵攻揚州，郗隆全家被殺。這，就是郗鑒刺殺司馬冏的原因?！?/br>
    第56章 矛盾

    時隔一年，刺客真面目揭曉，卻沒什么意義，知道和不知道沒有區(qū)別，他們又不會找郗鑒算賬。

    一來郗鑒并沒有傷到河?xùn)|公主，二來將心比心，他們都理解郗鑒為家人復(fù)仇的舉動。

    三來，雖然郗鑒綁架河?xùn)|公主，把通緝犯孫會逼得自投羅網(wǎng)，但是郗鑒心懷愧疚，在之后的表現(xiàn)都在一直彌補過錯，保護了皇室，立下汗馬功勞。

    王悅揭開謎底，清河驚道，“原來是他！郗鑒守護未央宮，經(jīng)常看到殺他全家的囧賊進(jìn)出未央宮，這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忍住不動手。”

    王悅說道：“郗鑒應(yīng)該是在找最佳的機會，去年上元節(jié)刺殺可能是剛剛得知叔父全家被殺的噩耗，憤怒之下行刺，沒有周密的計劃，太過莽撞了，司馬冏身邊護衛(wèi)太多，那次他失手，僥幸遇到了我們才脫身。這次借著長沙王的手，除掉了司馬冏，為家人復(fù)仇?！?/br>
    荀灌嘆為觀止，“真是太有耐心了，隱忍了一整年，換成是我，滅門仇人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轉(zhuǎn)，我可忍不住?！?/br>
    因郗鑒全家滅門之仇，清河若有所思，“我們司馬家年年都這樣明爭暗斗，每一次我都覺得自己這一方是正義的，可是事實上卻會殃及好多無辜的人。”

    “郗鑒是個孤兒，他叔父把他養(yǎng)大，又因擔(dān)心他的安危而拒絕響應(yīng)司馬冏的勤王，結(jié)果卻遭遇滅門之禍。而那個時候，我在洛陽城預(yù)備行刺偽帝司馬倫，期待著司馬冏等四大藩王的勤王軍隊早日到達(dá)洛陽城。”

    思之極恐。

    清河是公主，但是她會換位思考，并不覺得別人為她犧牲是理所當(dāng)然的，她有一顆憐憫之心，她會反思自己。

    郗鑒的叔父拒絕勤王，并沒有錯，他擔(dān)心親人的安危，怕侄兒郗鑒在洛陽淪為人質(zhì)，甚至?xí)惶幩馈?/br>
    如果換成是清河，清河也會這么做，因為她至今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了自己的家人。

    想到這里，清河沒有興致逛燈會了，她找了個酒館，坐著發(fā)愣。

    此時她腦子很亂，她要保護家人，郗鑒也要保護家人。

    王敦要把曹淑和王悅帶會江南建業(yè)，也是保護自己的家人，他并沒有錯。

    大過年的，荀灌的父親把她關(guān)在祠堂里面壁思過，也是為了保護女兒，身為父親，他做的是對的……

    清河揉著額頭，這些事情好復(fù)雜，每個人都是對的，都是為了家人，可是大家的利益不可能一致，甚至互相沖突，那么，該怎么辦？有沒有絕對正確的辦法來解決？

    清河越想越亂，荀灌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你怎么了？怎么像練武功走火入魔的樣子。”

    還是王悅了解她，“你是想得太多，超過了自己的能力。”

    清河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王悅道：“我知道的，打個比方，到了冬天，有人希望天氣不要太冷，家里的老人孩子受不得凍，省一些木炭取暖的錢。但是賣炭的希望天氣越冷越好，買的人多了，他的炭才能賣個好價錢，晚上收攤回家時能給家人帶一碗rou?！?/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