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jī)仍在床頭柜嗡嗡不休地打轉(zhuǎn)，他緩緩環(huán)顧四周，自己正身處的房間狹窄卻意外得不令人感到逼仄，自己的衣服和內(nèi)褲堆在架子里，一雙印著骷髏的襪子放在最上面叫人略感不妙；自己的毛毯被疊放整齊擱在左手邊的矮凳上，陶瓷杯里放著牙刷和牙粉，毛巾里裹著眼罩和冰袋；兩個鈷玻璃水罐擠挨在矮凳下面，一瓶盛著透明的水，一瓶顏色橘紅，大概是家里的西柚汁。桌上放著一盆外形詭異的綠植，他皺著眉頭盯了很久，才想起來這是自家陽臺里的捕蠅草。莖葉卷曲，齜牙咧嘴的花骨朵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xiàn)出溫暖柔和的粉紅色。這鬼畜玩意兒自己什么時候買的？

    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意外得溫暖。

    他第一反應(yīng)是自己被一只小橘子貓給扒住手了，爪子抱著手腕、尾巴卷著胳膊的那種。朦朧的藍(lán)灰色晨曦下，一團(tuán)毛茸茸的少年正背對著窗、臥在起伏蜿蜒的被榻間，金毛兒亂七八糟地豎著、橫著，籠罩在微光里的天線熠熠生輝，耳后的長發(fā)躺在自己雪白的被子上，猶如山谷間金色的溪流。愛德華.艾利克以一個在馬斯坦古一個不久前剛被人打了一槍的傷患看來都十分不舒服的姿勢七歪八扭地伏在他的床緣，看不見他的臉，卻能看到他瘦小的肩膀隨著呼吸均勻地起伏、能感到溫暖的鼻息拂在自己的手腕上。他抓著自己的手，沒掛鹽水的那只。羅伊瞥了一眼自己左手上方滴空了的掛瓶和導(dǎo)管上逆流的一小截血液，又扭頭去看愛德華。少年任憑手機(jī)在床頭柜震天響，卻仍在那里呼呼大睡。

    手緊緊攥著自己的，十指相扣。

    那是一個不長不短的時刻——類似于從指腹按下鋼琴鍵盤，到鋼琴發(fā)出的叮的一聲徹底消散的時間——羅伊突然感到有什么暖洋洋的液體從自己身體里升起了。他不知所措地眨眨眼睛，那股暖流對他來說是這樣得嶄新，又仿佛是能勾起他無數(shù)記憶的舊相識。他想到了甜熱的血液通過輸血管汩汩流進(jìn)了自己疼痛的身體，又想到自己小時候在彼斯莫海灘玩耍時、夕陽下微暖的潮水沒過自己冰冷的腳背；他又想到愛德華握住自己的手，想象著他白皙的手心上纖長清晰的掌紋，譜寫著少年堅(jiān)韌的性格和多舛的命運(yùn)，在那里匯成一個無形的泉眼，看不見的力量從他的掌心流淌出來、流灌進(jìn)自己的血脈里，一時間甚至淹沒了渾身上下的麻木和鈍痛，溫暖而堅(jiān)定地穿梭在自己的身體里、一直涌進(jìn)鼓動的心房。

    他突然非常地想擁抱他，低下頭吻一吻那只握緊自己的手——要不是因?yàn)樗惠斠汗芾p住。

    “愛德、愛德，醒一醒?！彼p柔地說。

    那是羅伊被槍擊的第四天的凌晨，愛德華叫來護(hù)工，就把馬斯坦古整個扔給一群大夫護(hù)士任由他們處置，什么都沒說就消失在了門口。等他再次出現(xiàn)時，羅伊胳膊上的一串輸液管都已經(jīng)給暫時摘了下來，伸出來的桌子上放著個盛滿水的玻璃缸用來做簡單的清理。可當(dāng)事人興致缺缺，他正歪歪扭扭地躺在床上無精打采地刷著手機(jī)，天際已然隱隱泛白。

    然后愛德走了進(jìn)來，他沒敲門，羅伊抬起頭。

    這是長久以來，馬斯坦古第一次這樣仔細(xì)地審視著眼前那個少年，而愛德仿佛也是刻意要留給他一個打量的時間，他倚靠在闔緊的門上，一言不發(fā)地回望著自己。羅伊想，他比想象中還要瘦小一些，幾個沒休息好的夜晚讓他的眼眶灰紫、微微凹陷。但少年有著挺拔有力的肩膀和堅(jiān)定明亮的眼睛，濃密的睫毛下金色的虹膜撲閃著、在晨曦中散發(fā)出美酒般醇美的光澤。他的手上提著個袋子，又是一路風(fēng)塵。

    他比想象中還好看。

    “你看起來好多了?！?/br>
    少年突然開口說道。羅伊這下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方才對方是在觀察自己的臉色狀態(tài)。

    “護(hù)士小姐告訴我今天是第四天了，”他略帶沙啞地說，“我之前醒來過嗎？”

    “兩次。”愛德華低頭看著袋子往床邊走來，“一次是在昨天中午，醒了沒多久直喊疼，醫(yī)生給你打了一針就睡了。第二次是昨天晚上7、8點(diǎn)的時候，那會醒的時間長一些，將近40分鐘，然后又睡了。直到現(xiàn)在?！?/br>
    羅伊忍不住撇撇嘴。

    “就當(dāng)放年假了?！?/br>
    他以為少年會笑，不料竟沒有。愛德華無言地在他床榻便拖過椅子坐下，手上的紙袋扔在地上，他又坐回到了之前羅伊醒來時他所在的地方。

    “霍克愛說電視臺批你長假了?！睈鄣抡Z氣毫無波瀾，“能帶薪休假整整三個月，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br>
    羅伊莞爾一笑。

    “人心所至吧?！?/br>
    “放屁?！?/br>
    愛德回答時面無表情，羅伊心頭一緊。

    一時間，病房中的空氣像是突然被一只無形的手給死死握住了。少年的容顏冷若磐石，目光卻咄咄逼人；而馬斯坦古的神情也從開始的錯愕漸漸染上了鮮明的警惕，有那么一會兒彼此什么都沒說。羅伊默默地打量著對方平淡又復(fù)雜的表情，那美麗的眉眼里像是伸出了一把帶著玫瑰的槍，一瞬間變幻莫測，又在下一秒無聲地化解。

    空氣松懈了下來。

    “其實(shí)我是在胡說啊，馬斯坦古?！鄙倌甑痛怪郏箽馑频恼f，“我其實(shí)根本不明白你到底在搞什么，我只是覺得不自然——不是超自然、‘第六感’那種‘覺得不自然’，是科學(xué)，像是做實(shí)驗(yàn)時，有時會覺得這樣的結(jié)果不自然。不論如何，雖然我不清楚是什么，但我知道‘你在做什么’這件事的存在，而且我還知道馬斯……修斯先生說的沒錯?！?/br>
    羅伊下意識地想要側(cè)過臉逃避的細(xì)微動作完全沒有逃過愛德明察秋毫的眼睛。

    “他說什么？”他簡單地問。

    愛德華盯視了他半晌，然后閉了閉眼睛，“他說‘幸好沒死’?！?/br>
    羅伊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沒做聲。

    而這時，愛德也沒再繼續(xù)逼視他。少年的目光柔和了下來，流露出喪氣中堅(jiān)定的神情。他歪過頭看了對方許久，羅伊才緩緩開口。

    “那家伙來過啊？”

    聞言，愛德華聳聳肩仿佛對方擠了半天說的只是句廢話。

    “他很擔(dān)心你?！鄙倌晏较律恚滞厣系募埓烊?，說話的聲音也像是從紙袋里發(fā)出的，沉悶而和緩，“一接到電話就飛了過來，前天晚上就到了，一直陪你陪到昨天下午，實(shí)在脫不開身才走的。你第一次醒過來喊疼時，就是他給你找的大夫。”

    他像是被什么給狠狠刺中了，一下子扎得他猝不及防，讓他一下子閉緊了眼睛。腰上被紗布裹緊的地方像是被人蓄意投下了不知名的種子，帶著軟刺的蔓藤在他身體里延伸。

    羅伊輕聲說，“我一點(diǎn)都不知道?！?/br>
    愛德抬起頭，用力攥緊了放在膝蓋上的拳頭。

    “對，你不知道。”羅伊訝異地看過去，只見少年坐在那里怒目著自己，磨著牙說話的聲音都是從牙縫里擠出來，“你不知道莉莎是怎么心急火燎地一邊聯(lián)系警方一邊給你的家人朋友緊急聯(lián)絡(luò)人打電話，你不知道簡是怎么在救護(hù)車趕來前按著你的傷口染得手上都是血，你不知道大家怎么一頭給你安頓醫(yī)院里搶救的事物等著你脫離生命危險(xiǎn)、一頭趕到你家里給你收拾住院要用的衣物，你不知道馬斯已經(jīng)忙得好幾天沒闔眼了聽到你出事就立刻飛過來，你不知道他們?yōu)槟汩_的槍、不知道他們?yōu)槟阒钡脠F(tuán)團(tuán)轉(zhuǎn)、不知道他們說到你受傷時臉上自責(zé)后怕的表情——我坐這兒一天兩夜也才知道這些、還都是別人告訴我的，你特么當(dāng)然屁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