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dāng)時(shí)就對他們說，‘如果世界上只有一個(gè)人絕對不會背叛我們，那就是愛德華.艾利克’。”伊茲密伸手一把握住愛德拼命顫抖的手腕，將其慢慢按了下去，“這點(diǎn)記錄沒有辦法追查出具體的使用者，即使找到了，在法庭上也不可能用作證詞。但我想，你需要知道這件事。”

    言罷，她什么都沒有再說下去，沒有更多的信息或安撫的話。但也可能她說了只是愛德華沒聽見而已。他僵坐在原地，身體里有什么被切斷了，洶涌而至的痛楚前先來的是鈍痛和麻木，唯有耳中重復(fù)翻滾著毫無意義的白噪音，頭皮一陣陣地發(fā)麻。

    少年毫無意義地審視著白紙上的數(shù)字，指尖僵硬地劃過一條條日期時(shí)間。一次、兩次、三次、四次。最后一次就在前一天晚上。

    一個(gè)名字閃過了他的腦海，如遭雷擊。

    那一刻如果有鴆酒在面前，也許他也會毫不猶豫地一口吞下去，只要那是可以讓他從眼下的懷疑里逃脫的解藥。

    然而面前沒有毒酒或任何可以供他逃離的蟲洞，有的是無誤的白紙黑字和腦海里越發(fā)連貫的線索。他茫然地抬起頭，只見不知何時(shí)伊茲密已然起身了。

    房間的微塵在昏暗的光斑近處沉浮，女性俯視著他，而她隨之說話的聲音像是從高處落到了愛德的身體里。他一瞬間想說些什么，不是辯白或是否認(rèn)：他想告訴老師自己有多郁悶、有多憤怒，想告訴她自己是何等地珍惜著他倆都珍惜的事物，想告訴她自己是怎樣地感謝她的冷靜和努力，想告訴她自己心里此刻壓垮他的不祥和恐懼——但他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說。她也許什么都知道，他說什么都變得軟弱且無用。

    “不要讓憤怒阻礙住你的思考，”她說，“不要讓悲傷停止下你的理性?！?/br>
    時(shí)間不會因一個(gè)人的不幸而停止。

    愛德閉上眼睛，花了很多力氣才壓抑著內(nèi)心噴薄的感情。然后少年站起身，在伊茲密沉默地目光下緩緩走向門口。愛德的手指捏住門把，停留了許久才找尋到勇氣轉(zhuǎn)過身面對她。

    “謝謝你，老師?！?/br>
    說罷，他轉(zhuǎn)身離開了辦公室，捏緊紙張的指骨枯白。

    冬末春初，雷尼爾火山的角角落落都銀裝素裹。曲折的小徑被踩去了過厚的積雪、留下堅(jiān)硬的薄冰和白色的雪片，他倆一邊罵罵咧咧地喊冷、一邊歪歪扭扭地往山腳走去，遠(yuǎn)處有不知名的鳥兒婉轉(zhuǎn)鳴唱，小路上留下兩列長長的腳印和兩顆一黑、一黃的背影。

    喀斯卡特山脈的這一段常年低溫，前幾日又是寒風(fēng)又是降雪，更是冰冷刺骨。好在這天陽光明媚，頭頂?shù)奶炜瘴邓{(lán)清澈、萬里無云。愛德裹在他的姜黃色厚外套里先是一邊發(fā)抖一邊說要回去，還時(shí)不時(shí)地罵咧馬斯坦古是何等得腦殘，走了一會兒后倒也不再感到那么冷了。他動不動踹一腳羅伊的動作也好、措辭新穎的罵人句子（“希特勒小胡子的英國短毛貓！”“為什么是英短？”“賣女孩的潮火柴！”“不許叫我這個(gè)！！”）也罷，比起抱怨或憤怒或提高體溫，更像是在沒事找事的無聊消遣；而羅伊面對少年的無理取鬧則果斷放棄了一般情況下男主人公所有的寵溺和隱忍，他反擊數(shù)次，最后煩不勝煩一把拽起愛德的辮子走了半里路，氣得少年嗷嗷亂叫。

    聲音在空曠的山中千回百轉(zhuǎn)，像水珠被海綿吸取一般消失在了一望無際的樹林中。小徑左右的針葉林覆蓋在厚厚的積雪之中，墨綠色的樹葉在銀白色的雪花下看起來煞是晶瑩可愛，遠(yuǎn)處可以看見高大茂密的樹林。愛德好奇地試著去環(huán)抱測量一棵極為粗壯的松樹，烏黑的樹皮被白雪描摹出道道銀絲。羅伊站在不遠(yuǎn)處看著愛德傻抱著樹木的模樣先是抿嘴忍笑，直到一坨積雪被松鼠從樹杈上踢下、砸到愛德的頭上，終于捧著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怎么不笑死你？”愛德氣得咬牙切齒，“腰上的傷口裂開失血昏迷，正好喂飽山上餓了一個(gè)冬天的野狼，搞不好能像釋迦摩尼一樣成佛?！?/br>
    “我們摩X教升佛喂的不是美國棕狼，是雪山花栗鼠?！?/br>
    “……哈？？”

    愛德抱著樹干對著羅伊大眼瞪小眼，瘦小的身材盡力伸出手臂環(huán)在樹干上卻仍舊不足一半。羅伊抿著嘴走上前去，一邊笑話他、一邊伸出左手拉住了愛德華攀在樹皮上的右手，然后就在愛德不明所以的當(dāng)會兒他側(cè)身抱住了樹干的另一側(cè)，右手的指骨將愛德的左手?jǐn)n進(jìn)了手心。

    “這下就抱住啦?！睈鄣侣牭搅_伊的聲音從樹干的后面?zhèn)鱽?，帽子上的冰雪一時(shí)間居然比不上發(fā)燙的臉頰。

    他嘟囔著松開羅伊的手，“好了，少來這套。測量結(jié)束，這棵樹是兩人抱。”

    羅伊撇撇嘴，“兩人？最多1.6人吧？”

    愛德抓過頭頂?shù)难┚屯_伊的臉上擲去，后者笑著跑得飛快。

    在雪里跑那么快的應(yīng)該不是梅花鹿，是麋鹿吧！

    其實(shí)比較像山地雪狐貍，愛德想著，看著羅伊眼睛笑著月牙，眼梢微微上吊。

    愛德說，“我mama叫朵莉夏.艾利克。艾利克是我mama家的姓氏，我和阿爾都跟著她那邊的姓。”

    “令尊呢？”羅伊說。

    聽到這話，愛德的火氣就上來了：“我已經(jīng)立下遺囑了：如果我先死了，在葬禮上第一個(gè)沖過去把馮.霍恩海姆打得滿地找牙的人能從我的遺產(chǎn)里得到300刀，其他幫忙補(bǔ)刀的每人可分得100。”

    羅伊給自己綁著圍巾，煙灰色的棉布在他的后脖子上扎了個(gè)結(jié)。他說，“我記得你說，你的父親很早就出走了？有什么原因嗎？”

    愛德頓了頓，冷笑道，“原因？你是說拋下自己的妻子和兩個(gè)不滿4歲的孩子、十多年來了無音訊不聞不問、甚至連等了自己那么多年的妻子的葬禮都不來參加的理由嗎？我猜大概是因?yàn)樗馔獾孬@得了不老不死之身并且得知了國家其實(shí)是被人造人控制的陰謀，在游歷全國準(zhǔn)備拯救世界吧?！?/br>
    羅伊無言地抬起頭黑色眼睛滑過愛德華、隨之望向遠(yuǎn)方的盡頭和盡頭處的白雪。他說，“那你還記得他的長相嗎？”

    聞言，少年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他想說不記得了，他想帶上一串臟話，但此刻回憶卻跑得比他的步伐更快，從他身后皚皚的雪徑上趕來。不論他怎樣一次次否認(rèn)，有些事永遠(yuǎn)存在在那里，籠罩在回憶的朦朧燈光下。年幼的他看不分明，卻仍舊能感到一絲敬畏和隱約的溫暖，就像羅伊不知何時(shí)放在自己肩膀的手心一樣。

    “金發(fā)，扎著個(gè)辮子?！睈鄣虏磺樵傅卣f，“大概是戴眼鏡的吧，我記不清楚。mama說，我和阿爾的瞳色發(fā)色都像他?！?/br>
    “他高嘛？”

    “去你媽的，你什么意思！”愛德抬腿踹了羅伊一腳，“高，簡直都能撞到門到門框了。所以說我的基因是沒問題的，我一旦二次發(fā)育，分分鐘比你高一個(gè)頭?！?/br>
    羅伊側(cè)過頭，抿嘴忍笑。

    “其實(shí)我根本記不得他?！睈鄣聭崙康毓闹鶐妥?，抱起胳膊，“我老家在劉易斯頓的鄉(xiāng)下，地廣人稀，土地便宜得很，到處都是土豆地、馬廄和糧倉。而我家后面就是片荒涼的破林子，喏，跟這里的破林子半斤八兩，前面就是土豆地。我小時(shí)候就喜歡在那里玩，mama在那里做農(nóng)活，我就跟她后面添亂，天氣總是很好。那個(gè)時(shí)候我還喜歡欺負(fù)阿爾，打他的頭之類的，因?yàn)樗中?、又不會陪我玩……我那時(shí)候以為，小嬰兒是不會長大的?！?/br>
    羅伊撲哧一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