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屋子里闃靜無聲，時間的流逝也失去了流動的聲響，像是被盛在了碗里，凝滯在了半空中。

    金發(fā)少年無聲地注視著羅伊.馬斯坦古，看著他從筆記本里抽出了兩張長長的紙片，然后放在桌上、推到了愛德華的面前。

    “你跟我一起去吧，愛德華?！?/br>
    低下頭，桌面上正對著自己的是兩張今天午夜的機票，目的地是伯克利。

    這是馬斯三個月前推到羅伊面前的機票，是為了邀請他參加即將出生的孩子的洗禮，羅伊會成為他最好朋友的孩子的教父。

    而他要帶愛德華去見證這一切，也許還要帶他去看看他那間在蘋果山上的舊居，那里的蘋果派一丁點也不好吃。

    他覺得自己在纏在漩渦的中央，身不由己牽絆在最湍急的河流上飛速地旋轉(zhuǎn)。水流時而guntang、時而冰冷，過去的時間在他身體兩側(cè)咆哮、飛涌，痛苦、快樂、得到、失去，這一刻都在他的眼底盤旋。少年低下頭，指骨糾纏在耳邊的金發(fā)，久久地一言不發(fā)。

    “沉默不是答案?！鄙倌甑穆曇羯硢《鴪远?，“再靠近真相，那仍舊是謊言?！?/br>
    “如你所言：‘這確實是我的一部分’?！绷_伊輕聲回答，“事實并不完全是你所說的那樣，但我不否認自己和其之間的關系。我不會為自己辯解，也不會向你做更多解釋。只有有一點，我希望你可以知道?！?/br>
    愛德緩緩抬起頭，費盡力氣才讓自己的雙手握緊拳頭而不是徒勞地發(fā)抖。而當他抬起眼時，對方曾讓自己魂牽夢縈的眼睛也正一眨不眨地注視著自己，目不斜視。

    “你號碼的最后一次，我從病房里出來去研究所見你的那一次，”他一點點地說道，“不是我做的?！?/br>
    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每次都是這樣。

    愛德再也忍不住了。丟臉也好，被笑話也罷，現(xiàn)在他都不再在乎了。他咒罵著自己，捂住臉，當著羅伊的面在椅子上蜷縮成一團。

    TBC

    第三十六章

    “隨著電子和場之間互相作用的變化，電子質(zhì)量本身亦會”

    停住了，到此為止了，包括句子下方的下劃線。

    “亦會”什么？愛德目瞪口呆，難以置信。他原本愜意地躺在稻草屋頂上的身軀神劍僵硬了，下一刻他便記起了兒時因這句斷句而牽腸掛肚支配的恐懼，氣不打一處來。

    愛德華.艾利克平生痛恨兩種語癖：一是說話帶著超過50%的形容詞副詞的；二是話不說完、屁不放順，硬要給人猜謎的。然而，豆兒頂頂痛恨的便是這種垃圾出版社的垃圾排版與垃圾校對。書本身就已經(jīng)算得上可笑了，還偏偏要把完整的句子給一截為二，上半句光禿禿的前提留在上冊的尾聲，下半句句子落在了同系列的下冊——愛德華他沒有下冊，謝謝。

    少年人氣得把書蒙在臉上，仿佛童年有過的憤恨此刻又將他帶回了童年：愛德華變成了那個會為一句沒能印出來的句子而魂牽夢縈、夜不能寐的小孩子，變成了活在自己狹窄的小天地里而對世界好奇又哀怨、排斥又憧憬的小人物，那里沒有眼下復雜的花花世界，那里也沒有羅伊.馬斯坦古——想到這，他越發(fā)憤懣了，像一個被拼命搖晃過的汽水瓶，偏偏被木塞子堵得死死。

    羅伊.馬斯坦古，跟蹤狂，事后男，潮火柴。

    手上的這本書是前幾天不知怎么從茶幾底下翻出來的，書頁陳舊發(fā)黃，封面積滿塵埃，赫然印刷著《AHowBook:toBeeAStist》這樣具有上世紀70年代地攤風格的花哨書名，并在愛德剛才收拾行囊的當會兒重新進入了他的視野。愛德抱著看笑話地心情把書和行李箱帶到了門前，然后抱著書爬上了屋旁的谷倉頂上讀了起來，并時不時發(fā)出歡樂的嘲笑聲。收拾完東西后，馬斯坦古便在物理上不見了蹤影，在精神上全方位盤踞。

    愛德漫無目的地罵著垃圾排版垃圾印刷，漫無目的地想著羅伊。

    “跟我一起去吧，愛德華?！睈鄣驴粗^頂?shù)闹ρ?，默默地念叨?/br>
    一個自己不曾真實了解之人的真實一面究竟是什么樣子？他經(jīng)歷過怎樣痛苦的、甘甜的體驗？他見證過怎樣深刻的、膚淺的人事？他是怎樣的家伙……難道都不會覺得好奇嘛？

    當然會，一切的伊始來源于這個問題，但又并非到此為止。后面跟隨著一連串數(shù)不清的想法和疑問——他喜歡念什么類型的讀物、嘗什么口味的冰淇淋？他的夜晚是被什么樣的夢所充斥、他又充斥在誰的夢里？他人生的軌跡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如今和自己的纏繞在一起？——環(huán)環(huán)追問、自問自答。

    疑問與不解密集無序，交織在一起貫穿了對方漫長的時間和零碎的細節(jié)，焦躁不安地在河床爬行，尋找著釋懷的出口。

    回到最開始，看客眼里的舞臺早已打好燈光，故事的兩位主角已然登場——誰知主角本身還未能用具體的姓名代替對方的稱號，一個裹著風塵仆仆的冰雪和失望孤獨的內(nèi)心，另一個無暇收拾自己凌亂的衣衫和枯萎的內(nèi)心。那個時候的愛德華站在羅伊兩米遠的地方斜睨著他，暗地里揣測著眼前這位陌生人的過去與現(xiàn)在，暗地里稱呼他叫“事后男”，暗地里想著這家伙比自己所見過的任何人都要迷人好看。而真相似乎又不止于如此，遠不。

    回答無疾而終，問題懸而未決。

    “你竟然一個人在上面？”

    根本不算問句的問句。愛德懶洋洋地側(cè)過身，從稻草堆積的屋檐上往下看。春暉熙暖明媚，原本光禿禿的枝丫暗暗鼓勁著抽出淺綠色的嫩芽，愛德視線周圍如是被纖細的黑色枝丫和星點的綠色包繞，而不久前正在思量的對象正巧站在畫面的斜下方。他歪著腦袋、捧著手機，這個失蹤了半個多小時的家伙儼然是突然冒出的一部分，一臉戲謔地仰視著自己。

    一小塊粉紅色的光斑透過枝杈映在他左眼角白色的皮膚上。

    愛德華熟視無睹地回去繼續(xù)看手上那本沒什么可看的破書，擺出一副堅決到底的樣子。

    下面的人卻不肯就此罷休。

    “原來你說的谷倉頂就是這里??？”羅伊打量了一下，“騙人的吧，這里還真的能支撐住兩個人的重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