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圓摟著這簍蜜餞，邊吃邊走，沈韶光也時不常拈一顆放在嘴里。于三不吃，阿昌也不好意思去跟小娘子們搶食，只好忍著，卻見前面伸過來一只手——滿把的杏脯、冬瓜糖。

    阿昌抬頭，對沈韶光嘿嘿一笑。

    于三瞥這三個到哪兒都是吃吃吃的貨一眼，不說話。

    “沈小娘子！”

    沈韶光扭頭，是龐二娘那位從前愛鼻孔看人的婢子。

    “我家小娘子在那邊兒！”

    沈韶光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一個戴著帷帽的小娘子戴著一堆婢子奴仆站在寺門不遠(yuǎn)處。

    龐二娘對沈韶光招手。

    沈韶光帶著阿圓他們走過去。兩人對面見了禮，龐二娘笑問：“你也是來求簽的嗎”

    沈韶光挑眉笑問：“這是怎么一說”

    “每年只元日這一天了塵大師才給解簽，若錯過了，只能明年再來?！?/br>
    沈韶光笑問：“二娘這是求大師解過簽了，還是還沒去呢”

    “已經(jīng)解過了?！饼嫸镄Σ[瞇地道。

    “想來是個好簽子?！鄙蛏毓獯蛉?。

    龐二娘笑瞇瞇地點頭，“嗯?！?/br>
    真好……看著小姑娘幸福的小樣兒，沈韶光都有點覺得幸福了。

    龐二娘是憋不住話兒的，便往沈韶光這邊湊了湊，輕聲道：“你知道吧秦五娘定親了?！?/br>
    沈韶光有點驚訝，跟林少尹還是跟別人看龐二娘高興的樣兒，想來是后者，也所以，龐二娘元日竟跑出來求簽子。抽了個好簽，又得了老和尚幾句吉祥話兒，小娘子就越發(fā)高興了。

    沈韶光推測得八九不離十。

    不待沈韶光接話，龐二娘已小聲道：“跟信陽公的長孫，去年的探花郎，聽說新授了清要的校書郎?！?/br>
    信陽公，隴西楊氏，既是百年華族，又是有爵之家，這位小郎君長子嫡孫，做官卻不是蔭職，而是科考出身，嗯，是個良配。

    看沈韶光點頭，龐二娘抿嘴笑道：“真是為五娘高興?！?/br>
    小丫頭這口不對心的啊……沈韶光笑起來。

    龐二娘不便在外面久留，又與沈韶光略說兩句閑話，約定過幾日去光明庵禮佛小住時再相聚，便登車離去。

    灌了一耳朵不相干人等的花邊新聞，目送龐二娘遠(yuǎn)去，沈韶光帶著阿圓他們?nèi)肓怂?，轉(zhuǎn)一圈，聽了會子經(jīng)，看了佛塔、詩壁，不能免俗地去配殿求簽子。

    抽簽簡單，但如龐二娘說的，解簽卻難?？匆谎勰强氨群笫来哼\的解簽長龍，沈韶光把那簽還給抽簽僧人。

    “施主不去求解嗎”

    “左右都是定數(shù)，是早知道還是晚知道，倒也沒什么?！鄙蛏毓庑Φ?。

    管抽簽的僧人雙掌合十，“善哉，施主所言甚合禪理?！?/br>
    沈韶光瞇眼一笑，也合十還禮，然后便帶著阿圓等走了。

    出了寺，在外面一個攤子吃了餛飩，又在樂游原上轉(zhuǎn)悠一圈，半下午便往回走。等回到崇賢坊，也到了敲暮鼓的時候了。

    坊門前，車慢下來，林晏撩開車簾，便看見風(fēng)塵仆仆的沈小娘子和她的仆從婢子們。

    沈韶光抬眼，也看見了車?yán)锏牧株獭?/br>
    兩人一個腰酸腿軟、脂粉半殘，一個cao勞整日、滿臉疲色，在暮色中的坊門前遇見，沈韶光先笑了，許是著實累了，笑容中比往日少了些精明，林晏也彎起眉眼，眉眼間比平時多了點暖色。

    第46章 紅火又開業(yè)

    初二，沈韶光去光明庵圓覺師太處坐了半日。

    圓覺師太的《餅經(jīng)》已經(jīng)初步寫成，里面有各式湯餅、烙餅、蒸餅、烤餅，有京里貴族之家的牛心熊白餅，有江南小酒肆的桃花杏蕊餅，也有陽關(guān)旁虬髯漢子做的十來斤重的大芝麻胡餅。

    老師太不只說各種餅食，也說人，說風(fēng)物，敘述的是回不去的流金歲月，沈韶光讀來是滿眼的大唐盛世繁華。

    沈韶光這回連彩虹屁都不吹了，只是輕嘆：“真好，真好……”

    圓覺師太望著她，緩緩地笑了。

    初三日的時候，沈韶光不能免俗地去左鄰右舍轉(zhuǎn)一圈，說些拜年話，送點伴手禮，吃人家點糖果子。

    豆腐坊裘家死活拉著沈韶光要讓在其家吃年酒。裘家娘子用山蘑菇燉小母雞，沒放那么多調(diào)料，也沒沈韶光那么些瞎講究，一小盆子豎尖冒流的rou，湯濃汁厚。又準(zhǔn)備了些油煎豆腐、蒸羊rou之類。

    裘家老媼一個勁兒地讓，“小娘子嘗嘗這個雞” “小娘子嘗嘗這個羊rou蒸得爛不爛” “小娘子嘗嘗我們大娘煮的好菜rou團(tuán)子”……

    沈記是裘家豆腐坊的大客戶，沈韶光又教他們?nèi)绾握{(diào)味兒，開發(fā)各種豆腐皮、豆腐干子、豆油皮之類，裘家因此多賺不少，這回是借著過年安心謝她。

    裘家娘子長得憨，嘴卻巧：“阿家又說笑！我這個，在沈小娘子面前哪敢算‘好’”又對沈韶光道，“雖然粗糙，小娘子也別嫌棄，一定要吃飽?！?/br>
    為了表示真心欣賞裘家娘子的手藝，沈韶光著實吃了不少，又盛贊一番，裘娘子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縫。

    中午一通胡吃海塞，晚上回去就只喝了一碗小米粥，就著于三公主備的小咸菜。

    于三公主在做咸菜方面，特別有貴族范兒。一小碟一小蝶，總有六七樣兒，有腌菘菜、腌蘿卜、腌黃瓜、腌紫姜，有絲兒有塊兒有末兒，有點香油的，又醋拌的，有加麻醬蒜泥的……1

    沈韶光每樣兒吃兩筷子，一碗粥也就喝進(jìn)去了，胃也舒服了。

    這樣又瞎混了幾日，只把筋都玩懶了，終于到了初六重新開業(yè)的日子——本朝還沒有初五接財神的說法，店鋪大多過了初五才開張，甚至有不少要等到過完上元節(jié)才開門的。

    沈韶光與阿圓、于三等把店里店外打掃一遍，門口上燃了爆竹，小酒肆新的一年便開始了。

    見沈記開了門，便有老食客摸過來。

    沈韶光再道了新年賀詞，食客們也回賀，又道，“這些日子委實是想念沈記的菜。昨日去吃年酒，席間竟然也有火鍋，只是比此間的差太遠(yuǎn)。”

    “這幾日啊，都是大魚大rou，嘴里就想于三郎的糖醋菘菜吃?！?/br>
    甚至還有干脆把原計劃在家里請的年酒搬到這里來的，叫的都是“瑪瑙rou”“獅子頭” “炸子雞”“芙蓉rou” “八寶豆腐”等經(jīng)典當(dāng)家菜，再加上一角子綠蟻新釀，末了還要上兩籠玉尖面，只吃得賓主盡歡。

    這頭一日開張就忙碌起來，要到晚上，沈韶光才有空兒剪華勝。

    初七的人日到了后代，逐漸式微，已經(jīng)不是全國性的節(jié)日了，這時候卻還很隆重。

    所謂“人日”，據(jù)說源于女媧造人的傳說。說女媧娘娘初一日造了雞，初二造了狗，后面又相繼造了豬、羊、牛、馬等動物，第七天，終于積累了足夠豐富的經(jīng)驗，造出了智慧的人類，所以初七這天便稱為“人日”。

    人日的時候，最流行的風(fēng)尚是用金箔、絹帛、彩紙等或剪、或折、或扎做彩勝，然后貼在屏風(fēng)、窗戶等處或戴在頭上。

    宮里對這種精致漂亮顯手藝的東西最講究，宮女們每年都想出好些新樣子來，一則顯手藝，博貴人一笑，一則也是打發(fā)工夫。

    沈韶光把技能點都點在了烹調(diào)上，也勻了一點給讀書筆墨，于此時女子傳統(tǒng)的針黹刺繡不大在行，但剪紙卻很不錯，所以沈韶光總堅定地認(rèn)為自己有一雙巧手，針黹不好是因為沒空兒練習(xí)。

    當(dāng)時在宮里時，沈韶光剪的五谷豐登圖、佳果菜蔬圖是內(nèi)廷膳房的門面招牌，這日哪個去領(lǐng)膳的都要“嘖嘖”兩聲。

    別的宮女的人勝、花勝大多小巧，沈韶光剪的彩勝卻都比較大，不只大，還復(fù)雜細(xì)致，那蔬果圖中細(xì)數(shù)有不下二十種水果菜蔬，葡萄挨著梨子，西瓜掩著些櫻桃，搭配錯落有致，絲毫不亂。

    能剪出這樣復(fù)雜的圖樣，主要還是拜美術(shù)課學(xué)得好所賜，構(gòu)圖做好了，然后便是細(xì)致的水磨工夫，剪刻并用的技巧其實并不難學(xué)。

    沈韶光先隨意剪了幾朵簡單的花兒練手，看阿圓在身邊，一時促狹，便剪了個胖胖的、梳雙環(huán)髻、叉著腰的人勝給她。

    阿圓愛不釋手，小心翼翼地捧著，“真好看……真好看……”

    對沈韶光這樣的手藝，于三和阿昌都有些驚訝。于三拿起沈韶光剛剪完的荷花，看她一眼：“還有這本事……”

    阿昌也笑道：“真想不到小娘子竟然這般巧手。”

    阿圓從自己的人勝上抬起頭來，一臉的理所當(dāng)然：“這算什么小娘子什么都能！”

    阿圓這種盲目粉讓沈韶光壓力感倍增，剛想解釋兩句，于三已經(jīng)幽幽地道：“是啊，什么都行。外面飄的幡子都哭了。”

    沈韶光：“……”

    阿昌偷笑。

    阿圓義憤填膺：“幡子怎么了幡子怎么了能飄就行了唄”

    看見自己粉絲的實力，沈韶光不解釋了，笑瞇瞇地安心剪刻起了佳果菜蔬圖來。

    因不是頭一次剪這個樣子，費工夫的圖樣兒又是過年胡混這兩日已經(jīng)畫好的，這時候只拿出耐心用剪刀刻刀慢慢磨就行了。

    饒是這樣，也熬到后半夜才算完成。沈韶光不讓阿圓陪著，阿圓卻堅守一個小粉絲的原則不動搖，披著被子坐在床上看沈韶光剪，直到實在堅持不住歪在了枕頭上。

    第二日一早，阿圓飯都沒吃，就張羅著去貼這大彩勝。

    阿圓問沈韶光貼哪兒，沈韶光笑道：“貼在外墻，就是前兩日老丈貼尋狗帖子、還有楚小娘子貼尋人帖子那個地方。”

    “好嘞！”

    別的小的花兒啊朵兒啊的，阿圓都貼在了店內(nèi)窗子上、小隔扇屏風(fēng)上——只除了那個胖胖的人勝被藏了起來。

    火紅的剪紙彩勝很是招眼，誰從街上過都要扭頭看看，然后便知道沈記酒肆開張了，然后便想起沈記各種好吃的來。饞蟲這東西，不勾，覺不出來，一勾出來，不滿足了它，且回不去。過年前后好些天沒來沈記吃飯，還真想呢。

    若說昨日摸過來的都是沈記的鐵粉，那今日粉絲大部隊就正式回歸了。沈記再次爆滿。

    云來酒肆還沒開張——年節(jié)，大多數(shù)人選擇在家宴客，外食的少，故而每年都過了初十才開張。馮掌柜在坊里瞎溜達(dá)，看見墻上那火紅的柿子枇杷大西瓜還有時不常進(jìn)出的客人，沒脾氣地?fù)u搖頭，走了。

    第47章 月上柳梢頭

    正月的節(jié)日扎堆兒，過完了人日不兩天便是立春，然后便是三天不夜城的上元節(jié)。

    此時，立春流行吃春盤。所謂春盤者，就是用面餅卷菜蔬吃。

    在這個沒有大棚蔬菜的時代，零度以下的氣溫，“春蔬”一說，更多的是個象征意象詞，大多卷的還是越冬的蘿卜、菘菜、蔥之類的。便是宮里，也不過多點芹菜、蒜苗、韭黃而已。

    能得點反季蔬菜著實令人可喜。就像夏天賜冰鎮(zhèn)酪漿一樣，每逢立春日，皇帝都要給貴戚大臣賜春盤，以表達(dá)愛重。御史周奉卿立春日得子，又恰恰得了今上御賜的春盤，便給兒子取名阿盤，頗有點孔子給兒子取名“鯉”的遺風(fēng)遺韻。

    宮里被當(dāng)政治禮物相送的春盤做得很是講究。菜都切極細(xì)的絲，紅的、白的、青的、黃的，分別碼放；旁邊配面醬、韭花醬、rou醬等四五樣醬料；又有一個盤子專門放餅，迥異于后代烙的春餅，這時候的餅是用加蛋、細(xì)鹽、麻油攪成的面糊攤成的，香而軟。

    從前在內(nèi)廷膳房的時候，沈韶光能吃這樣的卷餅三大張，再配一碗羊rou糜羹。

    如今雖然沒有了那些反季蔬菜吃，但也沒了束縛，沈韶光便嘗試復(fù)原后世的春餅，至于菜不夠的問題——rou來湊啊。

    先說這餅，攤餅固然快些，但烙的餅更有勁兒，適合卷菜。用熱水和面，兩塊面劑子，中間抹油，搟成薄餅，在平底鐺上以小火烙熟。

    各種菜蔬沒什么花活兒，蘿卜、菘菜、蔥都去老皮，只挑嫩的切細(xì)絲，這是生菜盤。熟菜則有攤雞蛋、炒豆芽粉絲、炒豆腐絲之類。

    然后便是各種rou，經(jīng)典的醬肘子、豬肚兒、熏雞、醬rou，乃至豬耳朵豬臉不一而足，都切絲，擺在盤子里，誰愛哪樣兒，自取便是。

    吃的時候，把兩張餅揭開一些，里面抹上面醬，放蔥絲、蘿卜絲，放各種rou，放雞蛋、豆芽菜，卷成一個卷兒，便可以張嘴開啃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