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停下腳步看她，雖燈籠只能照到腳下兩尺地方，但今晚月光很好，能看清她微微含怒粉面，一雙漂亮杏眼，挺翹鼻子，花朵似唇瓣，“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必得佳婦”，林晏想起她那中秋糕餅簽子來。

    目光不敢停留在那唇上太久，林晏別開眼去，“小娘子與晏都不是畏懼人言之人?！?/br>
    沈韶光被堵了一下，誠然，在這個看個燈就有若干對兒私奔，上巳節(jié)紅男綠女相攜出游，一堆大姑娘小媳婦拿手帕香囊把探花郎幞頭砸歪時代，自己一個小酒肆老板娘，跟人在街上溜達(dá)一會兒，確實(shí)沒什么人言可畏，但

    沈韶光不繞圈子了，做推心置腹?fàn)罡v道理：“我們這樣不門當(dāng)戶對，難有幸福可言。郎君又何必執(zhí)著呢”

    “小娘子洛下沈氏女，某河?xùn)|林氏子；某雖不才，亦進(jìn)士及第，小娘子”林晏看一眼沈韶光，舔下嘴唇，微笑道，“更是好得很。以晏看來，我們既門當(dāng)戶對，又才貌相當(dāng)?！?/br>
    沈韶光：“……”

    看她杏眼圓睜、雙唇微抿樣子，林晏輕笑起來。

    過了片刻，林晏微笑著哄她：“你若畏懼人言，我日后注意著就是了。”

    這樣語氣沈韶光看向他含笑眼。

    “阿薺”兩個字在口中滾了一圈，到底沒敢說出來惹她，林晏輕聲道：“莫要生氣了，倒辜負(fù)了這樣好月色?！?/br>
    又呆了一下，沈韶光別開眼，若無其事地笑問：“說到月亮，人們是怎么覺得上面有個大蟾蜍因?yàn)槟巧厦嬗白有螤睢?/br>
    林晏：“……”

    又想起她解七夕牛女之事，林晏有些無奈地笑了。

    焚琴煮鶴破壞氣氛話說完，沈韶光悠悠然抬頭看那月亮，又看沐浴在月光下屋舍、樹木、道路以及那長身玉立青年，是啊，今晚月色是不錯1

    第71章 與女郎議政

    沈韶光在廚房給阿圓做“三不粘”。

    把蛋黃加蔗漿、芡粉攪勻，旺火熱鍋放豬油，把攪好蛋黃糊下鍋，不斷翻炒，再陸續(xù)淋入幾次豬油，使其更滑嫩，達(dá)到“不粘”目。不到一盞茶工夫，油和蛋糊融為一體，從原來淡黃色變成漂亮金黃色，就可以出鍋了。

    又香又軟又嫩又甜半流體，稍微有一點(diǎn)嚼勁兒，很是好吃，完全符合蔡瀾先生世間最好吃不過膽固醇美食理論。

    從沈韶光第一回做，阿圓就喜歡上這道菜，若有剩下蛋黃，便攛掇：“小娘子炒個三不粘吧”

    考慮到她體型，十次里，沈韶光也就答應(yīng)兩三次，故而每回吃，阿圓都興奮地很。

    于三是不吃這種甜爛軟“孩兒物”，阿昌也不好跟阿圓搶，只意思意思地嘗嘗就算了，故而大半皆歸阿圓今天阿圓卻愿意分給那只三花貓明奴些。

    沈韶光提醒她：“少給它吃，多了不消化，再說，它也嘗不出甜味兒來?！?/br>
    阿圓睜圓眼睛：“小娘子怎么知道它嘗不出來”

    沈韶光被她問得一呆，下意識地看那邊坐著林少尹，頭一回去林府時，還跟他嗆  “子非魚”問題呢。想到他當(dāng)時嚴(yán)肅樣子，再對比如今

    阿圓還在等著小娘子跟她解釋“我非貓”問題，沈韶光解無可解，只好直中要害：“這三不粘涼了就不好吃了?！?/br>
    阿圓趕緊端著盤子回了廚房。

    那只貓在柜臺上坐著，矜持地吃阿圓分給它兩口雞蛋。

    看看貓，再看看那邊林少尹，沈韶光搖頭，攏中午帳。

    今天林少尹來得早，趕上了午食尾巴，臉上又似有些仆仆風(fēng)塵之色，想來是沒在公廚吃飯，沈韶光一問，果然如此，故而給他正經(jīng)上了四菜一湯香稻飯。

    其中有一道芙蓉雞片，是用蛋清和雞rou茸攪成rou泥，在溫油鍋里滑成，剩下些蛋黃被阿圓看見了，便做了這“三不粘”。

    那貓吃完了蛋，盯著沈韶光筆尖看，過了片刻，拿小爪子學(xué)著主人樣子蘸一下墨汁，并試圖印在賬冊上。

    沈韶光趕忙抓住它小爪，明奴先是無所畏懼地與她對視，然后若無其事地抽回爪子，舔起毛來，無賴得有模有樣。

    沈韶光無奈，把貓祖宗爪子擦干凈，抱住，摸摸臉，摸摸頭，抓一抓下巴，擼兩下后背，把它伺候得瞇起眼睛，發(fā)出呼嚕呼嚕聲音。

    林晏一邊吃飯，一邊看她哄貓，不知道想到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嘴角卻翹起來。

    沈韶光卻想起一件正事來，把貓放下，去找林少尹。

    林晏含笑抬頭看她。

    “最近坊間有些無稽流言，”沈韶光把什么“蛤蟆懶，天下反”，還有什么“丙戌炎炎，丁亥難難”之類都告訴他，“大家怕明年真難難，聽米糧鋪?zhàn)尤苏f，已經(jīng)有人囤積糧食了?！?/br>
    林晏神色認(rèn)真地點(diǎn)點(diǎn)頭。

    沈韶光知道京兆應(yīng)該有專門負(fù)責(zé)輿情監(jiān)督，不過是提醒一句。沒有戰(zhàn)亂沒有饑荒，有一口安樂飯吃，是件難得事，沈韶光希望這種日子越久越好。

    盡到了好市民責(zé)任，沈韶光便要起身離開。前兩日在從林府回來路上，沈韶光為林少尹美色所迷，雖嘴硬插科打諢混了過去，其實(shí)頗有些動搖，但等早晨，太陽出來，理智回籠，沈韶光就很渣地反悔了，又慶幸，幸虧當(dāng)時混了過去，若是順?biāo)浦墼手Z了什么，甚或色迷心竅摸了人家小手幸好，幸好

    為了表達(dá)個迷途知返、今是昨非態(tài)度，沈韶光想到“摸小手”都沒朝著林少尹那修長細(xì)致手看一眼，事實(shí)上，今日沈店主始終沒把目光放在林少尹脖子以下，很是莊重嚴(yán)肅。

    “小娘子對這事怎么看”

    沈韶光停住，重新正坐。她是個把正事和閑事分得頗清人，當(dāng)下正色道：“這讖，有吉有兇，不管吉兇，凡是事涉家國氣運(yùn)恐怕大多數(shù)都不是民間自生，而是人為制造。其用意或者為己造勢，表示應(yīng)時應(yīng)運(yùn)、受命于天；或者擾亂人心，造成動蕩，好渾水摸魚?？慈缃襁@讖語樣子，當(dāng)是后者，至于前者”

    沈韶光微笑一下，每當(dāng)重大節(jié)慶時，各地紛出“白鳳”“麒麟”等祥瑞，可比“大楚興、陳勝王”普遍而有代表性多了。

    這微妙停頓還有調(diào)皮笑意，林晏知道她指是什么，想繃起臉，到底沒繃住，笑了。

    沈韶光輕咳一聲，“若是國泰民安、風(fēng)調(diào)雨順呢，這樣兇讖流言也不容易流傳起來，就如種子種到沙土里，它不長啊?！?/br>
    想到自己對著是京兆少尹，沈韶光打了個補(bǔ)丁，“自然，如今是國泰民安，只是這風(fēng)雨上嘛，就有些不那么調(diào)順了，故而這兇讖種子也就發(fā)了芽。有心之人再澆澆水，施施肥，便成了現(xiàn)在樣子?！?/br>
    林晏不以為忤，輕聲道：“不管如何，人心不安，流言紛紛，總是我們不是?！?/br>
    沈韶光看他一眼，不諉過，不飾非，林少尹倒是位有擔(dān)當(dāng)官員。

    他這樣態(tài)度，值得報以更大尊重。沈韶光認(rèn)真地道：“去歲天旱，免除春稅后，京畿民心安定不少?！彼汪~來曲大郎就曾說過這一點(diǎn)。

    “后面慮囚平獄、宮里減膳食蔬、放出宮女，與這謠言兇讖目相反，方法卻相似打是平定民心輿論戰(zhàn)。”沈韶光挑眉，“不知去歲是不是也有類似謠言”

    林晏點(diǎn)頭。

    這就更坐實(shí)了流言是有心人cao控事，“其實(shí)除了這反向輿論戰(zhàn)，不知朝中諸公想沒想過，將讖語之事，公之于眾，解釋各種異像，而不是以一種吉讖，掩蓋對抗另一種兇讖?！?/br>
    林晏思索片刻，神情也越發(fā)莊重嚴(yán)肅起來，“愿聞其詳。”

    沈韶光始終帶著她后世影子，簡要地說，她觀點(diǎn)就是科學(xué)破除迷信，提高政府公信力，完善辟謠機(jī)制。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只有使民眾知之了，方不會再受這些無稽謠言困擾?！鄙蛏毓庾詈蠼o自己找了個理論依據(jù)。

    林晏注視著沈紹光，從漢魏兩晉始，大多數(shù)儒者便都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派，認(rèn)為“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1，民眾但聽號令而行即可，卻無需使其知號令之用意。林晏第一次在書院聽明誠先生講到中間斷開這種句讀時，頗有震耳發(fā)聵之感，沒想到會再從一個小娘子口中聽到。

    沈韶光反倒笑了，輕嘆一口氣：“兒是有些想當(dāng)然了，這不是十年八載，甚至一朝一世可成功，恐怕”沈韶光抿抿嘴，沒再繼續(xù)說。剛才光圖自己說得高興，民智開啟，是個太艱難而漫長過程，且如今社會環(huán)境并不允許。

    林晏想了想，正色道：“若不做，恐永無使知之一日。我們只做自己能做便好，后面，自然有后來人做?！?/br>
    沈韶光竟然有點(diǎn)感動，知道世故而不世故，明白艱難而不畏艱難，“少尹還真是入世儒家弟子?！?/br>
    說完，沈韶光才想起兩人之間“儒家弟子”梗來，還有他那句余韻悠悠“不為，又怎么知道不可”

    沈韶光清清嗓子，低頭，想找個杯盞吃茶遮掩一下，卻又沒有杯盞。

    林晏輕笑起來。

    怕她惱了，林晏又主動說回流言事。

    與女郎，與自己心儀女郎談?wù)撜聦?shí)在是個太新奇體驗(yàn)，林晏生出些自豪來，這便是我阿薺啊，聰敏明慧又慎重踏實(shí)，秉承大義而不拘小節(jié)，擅割烹之道，有經(jīng)營之才，能清談，能論政

    三花貓明奴便走過來，蜷在沈韶光腿邊，一眼都沒看林少尹這位只抱過自己兩次前主人。

    既已說完正事，沈韶光便抱起它，又是摸臉摸腦袋、抓下巴，擼后背一套cao作流程，明奴臥在沈韶光腿上，很給面子地舔了舔她手。

    林晏本來是很高興沈小娘子抱著這打了自己印記貓，這時候卻有些嫉妒起來。

    沈韶光也覺得他要嫉妒，忍不住賤了一把：“林郎君似乎不怎么得明奴喜歡啊這才幾天工夫，就把郎君忘了。想來是郎君耽于公事，沒大有工夫喂養(yǎng)它緣故?！焙竺孢€加了個得意笑。

    那樣笑林晏只覺得心上似被貓爪輕輕搔了一下：“小娘子做東西好吃，對它也好，明奴自然偏愛小娘子。”

    耍賤挑釁，結(jié)果對方心悅誠服

    沈韶光大悅，瞇眼笑起來，“我去看看，有一道雙皮奶，端來給郎君加餐?！?/br>
    第72章 救美的英雄

    酷夏中人們一天天熬著，終于熬到了立秋，但并沒有梧桐葉落，太陽依舊很大，蟬依舊燥著，起床時席子依舊粘后背，這樣立秋，沈韶光實(shí)在沒什么心思“貼秋膘”。

    又熬了幾日，進(jìn)入末伏，天陰，微有些風(fēng)，終于似乎有了點(diǎn)“秋意”。沈韶光活泛過來，宣布她要吃“烙餅攤雞蛋”。

    并且要求多多，餅要厚一點(diǎn)，里面要有七八層瓤，不要薄薄春餅，不要發(fā)面，不要加rou餡兒，不要加椒鹽，不要放腌香椿芽，不要加很多蔥花對卷雞蛋大餅來說，那些都是“異端邪說”，就要只放鹽和油烙大餅，這樣才不會搶了所卷之物味道。

    于三讓她氣笑了：“那炒雞子是不是也只放鹽或者只炒蛋白、只炒蛋黃”

    沈韶光耍起網(wǎng)絡(luò)時代貧嘴：“雞蛋與蔥花才是絕配，沒有蔥花炒雞蛋是沒有靈魂?！?/br>
    于三“呵”一聲，靈魂

    沈韶光想了想，“用大餅卷烤羊rou串兒也不錯，卷炸小rou丸子，炸鵪鶉蛋，炸茄合子唔，炸些小魚小蝦也好，酥脆酥脆。其實(shí)我們鹵豬耳朵、鹵豬臉子rou也很適合卷著吃啊。”

    于三連“呵”都不“呵”了。

    沈韶光其實(shí)就是一時說溜了嘴，看于三公主神色，趕忙打?。骸斑€是卷雞蛋，卷雞蛋”

    阿圓和阿昌哈哈大笑。

    沈韶光覺得自己這老板娘當(dāng)?shù)谜鏇]尊嚴(yán)。

    中午時候，沈韶光到底吃上了她大餅卷一切，并成功地吃撐了，而且吃時候被早來食客看到，也點(diǎn)了一份，然后一個傳一個，讓唐朝人民也過了個地道末伏日“頭伏餃子，二伏面，三伏大餅攤雞蛋?！?/br>
    看著堂上食客們一個個捧著比胳膊還粗卷餅或斯文或粗獷地吃著，于三是真沒脾氣了。你要說春天時候咬春吃春餅，是都想吃個新鮮，這會子，大餅卷各種rou、蛋、菜，有什么特別至于嗎

    沈韶光在柜臺后笑瞇瞇地看著被自己安利到客人們，目光掃過某個格外優(yōu)雅從容，便想到林少尹，不知道清風(fēng)朗月林少尹捧著大餅開啃是個什么樣景象

    這陣子林少尹似乎有些忙，時常都是晚飯以后小酒肆快打烊了來坐一會兒。沈韶光猜他在忙皇帝秋祭以及京里謠言事。人家這個時候來，沈韶光再惡趣味，也不能上大餅卷一切，只好給蒸一碗蜜糖牛乳蛋，或者更干脆直接上蜜桃酪漿。

    小酒肆里歲月靜好著，外面氣氛卻頗有些緊張。聽聞城西北蛤蟆溝子蛤蟆死了很多，弄得京里人議論紛紛；糧肆里米糧漲價越來越多，有米糧店干脆只開下半天，又貼出斷貨告帖，有人怕買不到糧，在糧肆門口排起了長隊。讓沈韶光恍惚看到了前世搶鹽場景。

    阿圓問：“小娘子，咱們也再多存些米糧吧我聽人說什么丙戌炎炎，丁亥難難，今年不就是丙戌年嗎明年會不會有什么事啊會不會真沒東西吃啊”

    沈韶光早在謠言初起時候就在后面?zhèn)}房里囤了些米糧，夠小酒肆用上兩個月，這會子卻不著急了兩個月朝廷應(yīng)該能把這事擺平了吧擺不平就差不多該亂起來了，囤再多糧食也沒用，反而招災(zāi)惹禍。

    沈韶光安慰阿圓：“傻孩子，哪那么多未卜先知啊今年雖然熱，但是雨水還不錯，聽賣魚曲大郎說夏糧收成還行，秋糧應(yīng)該也問題不大，所以，把心放到肚子里吧?！?/br>
    阿圓聽小娘子說得在理，也便不理會了；阿昌是萬事不管，只聽小娘子；于三早在沈韶光半個多月前囤糧時候便問過了，此時見京里果真如小娘子說得一般糧價攀升，搖搖頭，鉆進(jìn)廚房去忙他自己。

    末伏最后一天，外面下起細(xì)細(xì)雨絲，伴著點(diǎn)小風(fēng)，舒適涼爽得很。

    總是冷漠臉于三看看天，難得地說了一句：“一陣秋雨一陣涼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