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袁倚農(nóng)仍舊沉浸在白撿了個(gè)便宜meimei的喜悅當(dāng)中,根本沒看出月兒此刻情緒的波動(dòng),略帶感慨地回應(yīng):“父母盡已歸于蒼茫,meimei這份情誼,為兄代他們收下了。” 對于袁倚農(nóng)沒有了父親,這是月兒心知肚明的。但他母親,袁家主母的逝世,卻是月兒始料未及的。 “令慈……也……?” “是,今年初病故的。” 月兒的指甲已然悄悄摳進(jìn)了白皙的皮rou之中,如天鵝般長頸也略泛起了青筋,眼角帶著一抹粉紅,可面色卻極盡可能保持如常。 “抱歉,袁兄節(jié)哀。” 相較于月兒心底的這份耿耿于懷,這位喪了考妣的袁公子卻淡然許多。他揮了揮手,示意月兒不必放在心上。 可月兒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就在月兒極度壓抑著的情緒就要臨界崩潰的邊緣時(shí),明家的仆人卻在這時(shí)走了過來。 “大小姐,姑爺親自來接您了,在外面等著呢。” 看來明家的家仆盡數(shù)被明秋形洗過腦了,已然接受了眼前這位冒牌小姐。月兒借著這個(gè)由頭,也正好脫身,告別了袁公子和劉美玲,頭也不回地朝外走去了。 夕陽染紅了天邊的云彩,漫天盡是緋紅與燦爛。車窗開著,韓江雪棱角分明的側(cè)顏不著笑意,甚至都沒有看向她,卻讓心底冷透了的月兒感覺到一絲她自己都不知道緣何而起的暖意。 是依賴,眷戀,還是某種她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亦或是,在無間地獄走一遭,吃到了一點(diǎn)甜頭便覺得是天堂的向往吧。 月兒上車,沒有詢問韓江雪為什么來接她,甚至連一句客套性的寒暄都沒有。她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此刻身邊人是她最親近的人,他們心意相通,無須浮于表面的寒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這份理直氣壯的坦然。 這份坦然,讓剛剛懷揣著滿腹委屈的月兒愈發(fā)收不住滿心的憤懣,在這片她自以為是的港灣里,徹底卸下偽裝,抽噎起來。 月兒本名袁明月,與貧苦人家賣去的瘦馬不盡相同,她是城南大織造商袁錦華的女兒。 侍妾所出,卻是袁家唯一的女兒。再加上袁錦華老來得女,在月兒人生的前六年里,她真切地體會(huì)過,什么叫做掌上明珠。 可人各有命數(shù),好景并不長。月兒六歲那年,父親病逝,家中生意自然由長子袁倚士一力承擔(dān)。 大太太早已看這些侍妾不耐煩,于是袁錦華剛出了頭七,家中的幾位侍妾便被賣的賣,趕得趕,盡數(shù)離開了。 侍妾能賣能趕,可侍妾生的孩子依舊是袁家的孩子。 于是袁家唯一的小女兒在六歲生日那天,突然不知因何得了暴病,便早夭了。 唯有月兒一人知道,她沒死,卻勝似死了。她被大太太賣到了珊姐手里,從此人生從云入泥,低落塵埃。 長久以來,對于大太太的恨,月兒一分一秒都沒有消減過。 她想過從珊姐處脫身,也做一回紅拂女,刺殺了這惡毒婦人,卻被珊姐打得差點(diǎn)丟了條命。她也想過挨到出閣,哪怕做了哪路軍閥的姨太太,也要仗著寵愛殺了袁府的惡毒主母。 即便改名更姓,嫁給了韓江雪,月兒想要報(bào)仇的心緒卻從未消減過。 十年來,每個(gè)朝夕都是抱著玉石俱焚的決然挨著活下去的??山駮r(shí)今日,她親耳聽見了自己的哥哥告訴自己,大太太已然死了,病死的,壽終正寢的。 她懷揣了十年的恨意在這一刻變成了一個(gè)笑話。 那支撐著她一路活下去的復(fù)仇,終究沒有給她絲毫機(jī)會(huì)。 月兒泣不成聲,一旁一直閉著眼養(yǎng)精蓄銳的韓江雪這時(shí)才意識到嬌妻的不對勁,側(cè)臉看向梨花帶雨的月兒:“怎么了?回了趟娘家,受欺負(fù)了?” 月兒自然無法和盤托出心中所想,也知道自己管不住情緒在此放聲大哭是幼稚與不該的,于是趕忙想要擦去淚痕,卻慌亂間,找不到一塊手帕。 最終,手帕是韓江雪遞過來的,并沒有催促再問,也沒有幫她擦的意思。 月兒伸手接過帕子,指尖恰好碰見韓江雪的手指,冰冷如往昔。她的小腦袋里快速閃過一份說辭,合理地為自己怪異行為開脫。 “剛才在家里遇見了位哥哥的好友,說起了父母已逝的事情,不禁感懷。讓你看笑話了?!?/br> “笑話倒沒有,”韓江雪并不太相信月兒的說辭,“只是好奇,你感懷什么?” 月兒只是胡謅了那么一句說辭,并沒有想到后續(xù)要怎么你來我往,乍被韓江雪這么一問,愣了片刻。 她思忖了一下,低語細(xì)言:“父母親人,是我們最依賴的人。他們?nèi)绻E然離世,在這世上便沒有了任何依靠了,怎么可能不感懷?” 韓江雪看著她眼眸中真摯,便覺得女人的心思或許本就比男人細(xì)膩許多??炊嗔嗽挶拘≌f也要哭的,他也見過。 于是把身體往月兒旁邊湊了湊,將她攬入了懷中,輕撫了幾下她因?yàn)槌橐潉?dòng)的后背。 “父母早晚會(huì)離我們而去,接下來的人生歸途,只有一個(gè)人咬牙撐起來?!表n江雪頓了頓,“我們也終將為人父母,成為別人的依靠。能做的,只有讓自己更加強(qiáng)大起來?!?/br> 月兒不知道為什么,韓江雪的話輕飄飄的,像極了敘家常,卻似一把鈍刀,在她心頭滾過,溫暖又窩心。 她撲閃著婆娑淚眼,問:“那你我呢?” 韓江雪摟著她肩膀的手更緊了些,“如果你愿意,我想活得更久一些,一直都可以做你的港灣?!?/br> 月兒自打流落到娼門,從來都沒有被人這般呵護(hù)在懷抱里過。她靠著那溫?zé)岬冒l(fā)燙的胸膛,心底無限感慨。 甕聲甕氣地問:“你說話算話?” “嗯,說話算話。” “我不要你做我一輩子的依靠。我要你和我一同走下去,我們做彼此的依靠?!?/br> “好?!?/br> 月兒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huì)如同受了委屈的孩童一般,依戀地一把沖進(jìn)韓江雪的懷里。 她哭得痛快淋漓,像是把十年來的苦楚都付諸于眼淚,一并宣泄在了韓江雪的懷中。 她姑且相信這段美妙卻并不真實(shí)的姻緣吧。 她是豪門假千金,他是帥府真少爺,月兒不知道他鏘鏘然的誓言到底是許給她這個(gè)人的,還是許給“明如月”這份頭銜的。 但此時(shí)此刻,已然不重要了。 她貪戀這懷抱的溫暖,像懷戀母親的臂彎一般。一路顛簸,晃晃悠悠地往韓府開去,月兒竟然哭累了,睡著在三少的懷里了。 一直到了韓家,月兒才被輕聲喚醒。她揉了揉睡眼,有些赧然,男人的襯衫已經(jīng)被她哭出了水痕。 誰知道上面是眼淚還是鼻涕呢?他也沒有嫌棄的意思。 月兒動(dòng)身準(zhǔn)備下車,卻發(fā)覺身邊人并沒有動(dòng)彈的意思。她不解:“你怎么不下車?” “軍中有許多軍務(wù)要處理,這一周,我恐怕都沒有時(shí)間回去了。你若悶了,便找夢嬌玩吧?!?/br> 月兒詫異:“這么忙?忙到不能回家?” 她問完了這段話,也覺得自己矯情極了。軍中的事務(wù)本就不該她去打探的,于是趕忙噤了聲,用食指抵住了雙唇,示意對方自己知道錯(cuò)了。 她小鹿似的輕巧下車,歡快而靈動(dòng),待入門前,又回身向車中的韓江雪揮了揮手。 方才眉宇間的陰翳已然煙消云散,小臉紅撲撲的,好看極了。 韓江雪也紳士地回禮,車子便慢慢開啟了。 坐在副駕駛上的副官幾度欲言又止,他實(shí)在捉摸不透自己的這位小長官對于夫人的態(tài)度幾何。 而韓江雪也看出了他的疑慮。 “有話直說。” “是!”副官挺直了身子,一咬牙,“報(bào)告長官,軍中這幾天并沒有什么緊要事情,您不需要一直住在軍營的?!?/br> 韓江雪沒有責(zé)怪他的意思,但眸中神情意味深長。他自有不能言說的苦衷,只好以上壓下:“我的行程,還不需要你來掌控。” 副官又敬了軍禮:“是!另外您讓我調(diào)查夫人,我在明家家仆中沒有查到任何問題。只是……” 韓江雪不喜歡軍人這副吞吞吐吐的樣子,一個(gè)眼風(fēng)掃過,讓副官不寒而栗,只得硬著頭皮繼續(xù)說下去。 “只是我拿著夫人的照片去尋她幼年時(shí)的同學(xué),大家都說,她長得和以前,不一樣了?!?/br> 韓江雪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揉了揉太陽xue,別開臉,看向無盡美好的夕陽。 并未言語。 第九章 月兒對于韓江雪已然標(biāo)明的心志堅(jiān)信不疑,她也相信,韓江雪不回家住,是軍務(wù)繁忙。 心中有底,自然一切不愁。接下來的兩天,月兒吃得香睡得穩(wěn),白日里去明家學(xué)法語,也漸漸摸到了一點(diǎn)門道。 她生性要強(qiáng),回到家中也拿起韓江雪的法文詞典,背音素,背單詞,好生下苦功夫。要強(qiáng)的她時(shí)常要學(xué)到后半夜。 月兒心性坦蕩,覺得小日子也悠然自在,可這世上總有人閑得沒事,偏覺得旁人的歲月靜好都是偽裝,不掀起些風(fēng)浪便顯示不出她的身段來。 三少爺連著三宿沒回家住,韓家上下的老婆舌都伸了出來。 有說三少不滿意這樁政治婚姻的,有說三少奶奶大小姐脾氣讓三少厭煩的,甚至還有說三少那方面有問題不敢回家的…… 流言增踵添華地傳著,起初月兒也不想在意,直到大太太喚了她去問話,她才意識到危機(jī)的存在。 “說到底你也是他的正房夫人,這才新婚幾日,便不回家了?”大太太吹去茶盞上的浮沫,悠悠然開口。 “江雪說軍務(wù)繁忙,這幾日便住在軍營里了,母親不必?fù)?dān)心的?!?/br> “擔(dān)心?”大太太柳眉一挑,“我自然不擔(dān)心,他去法蘭西留洋一走就是三年,回家不還是得管我叫媽么?但你不一樣,同床異夢,久了,他就不是你的了?!?/br> 大太太話說得直白,以身作例也沒什么說服力。畢竟據(jù)傳聞大帥連碰都沒碰過大太太。 可這逆耳之語在月兒聽來,確實(shí)是忠言。她的前十年,每天都在聽珊姐灌輸如何駕馭男人,如何吸引男人。倘若見不了面,談何駕馭與吸引? 她不是不相信韓江雪的誓言,只是這世上靡不有初,誓言是真的,他日變心也可能是真的。 想到這,月兒心事重重地從大太太房間退了出來。她想不出來自己到底該不該尋韓江雪回家住,又想不出來自己有什么由頭尋他回家住。 正為難之際,月兒低頭前行,不料卻感覺額頭被什么軟東西阻了去路,差點(diǎn)跌坐在地上。 抬頭,才發(fā)覺撞上了韓夢嬌的后背,把對方也撞了個(gè)趔趄。 韓夢嬌回頭正欲惱,發(fā)覺是自家的小嫂子,于是也便收斂了怒意,問道:“嫂子這是怎么了?心神不定的?” 月兒心中有事,不想和這丫頭多糾纏,于是便打哈哈:“許是昨晚沒睡好,我……去補(bǔ)個(gè)覺?!?/br> 韓夢嬌聽了這話,卻絲毫沒有放過她的意思,一把拽住月兒的腕子,硬生生地隨月兒回了房間。 關(guān)上房門,小姑娘見四下無人,便神秘兮兮地低語問道:“嫂嫂,三個(gè)新婚燕爾就不回家住了,家里已經(jīng)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了,你打算怎么辦???” 月兒輕點(diǎn)了這丫頭的鼻尖,不帶怒意地嗔道:“你一個(gè)小孩子,不關(guān)心自己的學(xué)業(yè),也學(xué)那些長舌婦,說家長里短了?” 那小姑娘不依不饒:“嫂嫂才比我大多少,就說我是小孩子?我沒吃過豬rou,我還沒見過豬跑?鴛鴦蝴蝶派的小說里那些獨(dú)守春閨的婦人還少么?嫂嫂,你這么年輕漂亮,斷然不能學(xué)了她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