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月兒太喜歡孩子了,哪怕是臟兮兮的孩子。 索性就在他家吃吧。 韓江雪的意思,是讓漁人自己估量著他們四人的飯量來準(zhǔn)備飯菜,結(jié)果端上桌這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淮笞雷硬?,還是驚到了月兒。 “我們就四個人……吃不了這么多吧?!?/br> 漁人夫婦一臉諂笑,并不應(yīng)答。月兒雖然不常出來,但心中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以前在“絕代芳華”的時候,便見慣了每桌酒菜由店家安排,基本上都是拿貴的往上懟,安排得越多越好。因為就是算準(zhǔn)了這些恩客出手闊綽不差錢,在女人面前還要充面子,不能計較銀錢。 如今其實差不多一個道理。 漁人一聽一行人的口音,便知道這是外地人,打定主意了想做一錘子買賣,敲上一筆算一筆。再加上韓江雪與月兒都是年輕模樣,外人看來如膠似漆的,怕是還在熱戀期的小情侶,此時的男人更不吝花銷了。 “這桌菜,夠十個人吃了,方才我先生吩咐的是按照四個人的飯量布菜。我想知道,這剩下的菜,兩位打算如何處理?” 漁人大喇喇開口:“夫人,我們都是做苦力活的,所以平日里飯量大。不知道你們飽肚子人吃多少飯,所以做得多了。你看……這菜做都做了,您也每樣都嘗嘗鮮。一看先生夫人就是富貴人家,何必與我們這小老百姓計較。” 月兒不是咄咄逼人的性情,她也知道韓江雪到現(xiàn)在一句話沒說,是打心眼里沒在乎漁人坑的這點(diǎn)錢。 可打小便吃不飽飯的月兒最忌諱浪費(fèi)糧食。如今從泥入云,身價倍增,可她依舊覺得靠浪費(fèi)吃食來賺錢,太不厚道。 “我先生即便賺得多一些,也知道一粥一飯都來之不易的道理。難道你們平時都闊綽到這個地步了,每餐飯都要吃得這般鋪張?” 漁人見月兒并不入套,便開始可憐兮兮地看向韓江雪,想著男人愛面子,應(yīng)該不會多計較了。 可偏偏韓江雪寵溺地看了一眼義憤填膺的小嬌妻,攤開手聳了聳肩,一臉無可奈何:“老鄉(xiāng),你可能不了解,我家一切夫人說了算?!?/br> 月兒自然不是那個諸事“說了算”的,但此刻韓江雪話音一落,一切決定權(quán)又回到了她這里。 就在月兒打算再一次爭辯一番的時候,她余光掃過虛掩著的門外,兩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透過門縫,正直直地看著月兒身前的桌子。 月兒突然愣住了,這是她見過的眼神。 小的時候,吃不飽飯的瘦馬姑娘們,偶爾去了前院,看見宴席上滿桌珍饈,饞得直流口水,卻又忌憚挨打不敢上前。 那時候,也是這樣的眼神。 心頭一下子就軟了下來。 月兒指著門外的雙胞胎姐妹,對漁夫夫婦說:“門外站著的是你們的孩子。你們的所作所為她們都看在眼里的。你們?nèi)粝肟恐E騙外地人賺這點(diǎn)斷頭錢,早晚會把你們村子的名聲搞臭。到時候你和你的孩子們,永遠(yuǎn)都別想吃飽飯?!?/br> 月兒話說得鏘鏘然,然漁人夫婦羞赧,又讓韓江雪佩服。結(jié)婚以來,月兒在韓家這么壓抑的氛圍下小心翼翼,讓韓江雪都忽略了自己嬌妻能夠獨(dú)當(dāng)一面的能力。 韓江雪心下思忖,如果真的分家,月兒應(yīng)該能成一位合格的當(dāng)家主母吧。 月兒玉手輕抬,神色柔和了許多,她對著門外的雙胞胎擺了擺手,喚她們進(jìn)來。 “我說這些,不是為了和你們討價還價,不付錢,只是覺得浪費(fèi)吃食太過造孽了。索性都做了,你們兩個帶著孩子,一起坐下來吃吧。” 月兒最終的決定是所有人都萬萬沒想到的,婦人趕忙搖手:“別……夫人您不怪罪就行,我們哪能上桌呢?” 兩個孩子已經(jīng)進(jìn)了門,吞咽著口水,滿懷期待??陕犃四赣H這么一說,腳步又凝滯了,向前也不是,不向前也不是。 韓江雪:“讓你坐就坐吧,再等一會菜涼了,誰也別想吃好了?!?/br> 饒是韓江雪發(fā)話了,婦人仍舊用眼神阻了兩個孩子上前,她轉(zhuǎn)頭看向漁人:“當(dāng)家的,你坐下陪先生夫人吃,我……我領(lǐng)孩子去下廚吃。” 月兒不解:“為什么?” 婦人神色赧然,緊張又慚愧地捋了捋已經(jīng)出油了的頭發(fā):“女人家的,怎么能上桌吃飯呢?” 饒是月兒這般出身的,都被婦人這句話驚呆了。 民國至今,雖說官方一直三令五申的“男女平等”只浮于表面,但不過一餐飯,小門小戶都要把尊卑分得如此明晰。 女人連上桌吃飯的資格都沒有。 月兒越想越氣,開口問道:“那按照你的意思,我也要下桌了?” 婦人趕忙解釋,韓江雪指了指桌旁的空位,他神色冷峻了下來,顯然,已經(jīng)沒有太多的耐心了。 漁人趕緊給婦人一個眼神,她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領(lǐng)著兩個女孩坐了下來。 不滿歸不滿,但在嘗了幾道菜之后,月兒覺得也算沒有選錯人家。婦人烹制的小海鮮皆是尋常農(nóng)家做法,保留了海鮮的原汁原味,rou質(zhì)緊實,醇厚甘甜,口齒間回味無窮,當(dāng)真是一個“鮮”。 不過以月兒的性情,即便是十分合胃口的菜肴,仍舊不能十分放得開大快朵頤。她精挑細(xì)選地每道菜嘗一嘗,吃得多是螺rou貝類,鮮少觸及蝦蟹。 韓江雪從旁觀察,問道:“你不喜歡吃蝦蟹?” 月兒搖頭:“倒也不是,就是剝著太麻煩了。” 麻煩倒是不麻煩,可是月兒不喜歡吃得滿手湯汁,看起來并不十分雅觀。 韓江雪輕哂,夾了個蝦剝好了遞給月兒。月兒有點(diǎn)意外,趕忙拒絕:“我不是這個意思……” 韓江雪卻不以為意,遞到月兒嘴邊:“我也沒有別的意思?!?/br> 副官與槃生都自覺主動地低下了頭,自顧自吃菜,不去打攪少帥和夫人的情趣。可婦人卻沒那么有眼力見,一旁笑著,諂媚說道:“夫人真是好福氣,有這么疼人的丈夫?!?/br> 漁人用眼神剜了婦人一眼,婦人趕忙住嘴了。 月兒有點(diǎn)不好意思,把蝦仁吃進(jìn)嘴里。然后便也夾起了一只蝦,用青蔥玉手剝了起來。 韓江雪覺得好笑:“你怎么還這都要計較了?剝蝦而已,還要和我比個輸贏?” “沒有,我只是覺得,你對我照顧實在太多。許多事情我能力有限,不能幫上忙,還可能拖累你。但日常生活這點(diǎn)小事,我自己還是應(yīng)付得來的。” 說罷,同樣的姿勢將自己剝好了的蝦送到了韓江雪的嘴邊,眉毛一挑,示意他非吃不可。 韓江雪心下歡喜,慢慢兩顆心越靠越近,放得開的小嬌妻,愈發(fā)惹人喜歡了。 桌上人你一言我一語,這頓飯吃得倒還算歡樂,就在月兒擦了手決定撂下筷子,結(jié)束一餐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嘈雜之聲。 有汽車急剎的聲音,有關(guān)車門的砰砰聲,有喊叫有咒罵,交織在一起,亂糟糟的,惹人一陣心煩。 這荒郊漁村,如同韓江雪這般特地從城里驅(qū)車過來散心的人可不多,副官警覺起身,眼神示意韓江雪他去看看。 手已經(jīng)伸進(jìn)了兜里,月兒知道,他掏槍了。 槃生機(jī)靈,也欲起身跟隨,被月兒攔了下來。他這瘦胳膊瘦腿的小身子骨,真遇到點(diǎn)什么事,能頂什么用。 李副官還沒走到門口,便看見一行人火急火燎地入了院來。 乍一看,并沒有辨清眉目,只遠(yuǎn)遠(yuǎn)看見來人身上都是嫣紅血痕。副官掏出槍,快速將門關(guān)上栓住,用身體抵住這并不厚實的門板。 “少帥,帶夫人跳窗從后面走。槃生跟著我?!?/br> 韓江雪沒有片刻游移,他一把攬住月兒的肩膀,掏出槍,要帶月兒離開。 就在這時,門板被狠命地叩響了。 “娘,你鎖門干啥,快點(diǎn)開門!” 第二十四章 韓江雪腳步一滯, 看向婦人。那婦人倒是一激靈, 反應(yīng)了一會, 馬上開口:“是我兒的聲音,誤會, 誤會!” 說罷, 婦人便要去開門。 副官卻用身體抵住門板,槍口朝向那婦人。 “你說是你兒子, 就是你兒子?再說了, 你和你兒子有什么居心, 我怎么知道?” 門外傳來少年人的催促聲:“娘, 你快點(diǎn)開門。有人受傷了,我還得去找醫(yī)生呢!” 聲音甚是急切,韓江雪把月兒拉倒了身后, 端起槍朝向門口的方向,點(diǎn)頭示意副官先開門, 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門開得太急, 門外人猝不及防,兩攤血rou直接摔了進(jìn)來。 在黑洞洞的槍口下,齜牙咧嘴,潰不成軍。 月兒驟然看見這些血,無端又想起昨晚所見的日本女人,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差點(diǎn)吐了出來。 韓江雪倒是從容許多,他定睛一看, 摔在地上的人里正有著昨晚剛認(rèn)識的,那奇裝異服的木旦甲! 門外木旦甲的隨從趕忙沖了進(jìn)來,將壓在另外一人身上的木旦甲扶了起來。只是些許移動,韓江雪也能感受到他那撕心裂肺的疼痛。 傷得不輕。 木旦甲一腦門子的冷汗,抬頭看見了居高臨下的韓江雪,先是些許錯愕,但轉(zhuǎn)瞬便恢復(fù)了理智。 “好巧啊,韓少帥?!?/br> 木旦甲身下壓著的,是一個周身學(xué)生服裝的年輕人,這會撤了背上的外力,也坐了起來。滿臉滿襟的血,看向勢均力敵的雙方。 誰也沒說話,婦人卻“嗷”的撲了上去。 “我的兒......你這是咋了...!”婦人哭腔都不在調(diào)上,顯然被嚇得不清。 學(xué)生安撫婦人:“媽,我沒事。這不是我的血,這是這位壯士的血。他救了我......中了彈,我得趕緊給他找醫(yī)生去!” 說罷,驚魂甫定的學(xué)生爬起身就要往外跑,卻被副官的槍口擋住了。 與此同時,木旦甲那鷹爪一般有力的大手也死死鉗制住了男學(xué)生的腳踝,吃力對他說:“不要找醫(yī)生。傷不嚴(yán)重,沒必要聲張?!?/br> 月兒到這個時候才緩過神來看向木旦甲腿上的傷口,槍傷處已經(jīng)皮開rou綻,粉色模糊的血rou都已經(jīng)翻了花,身上還有其他劃傷的痕跡。 說傷不嚴(yán)重,任誰都不會信的。 “到底怎么回事?為什么會受傷?”韓江雪語氣緩和了一些,但仍帶著戒備,抬腿向前一步,將身體擋在月兒的視線前,不想讓她看到這么血腥的場面。 “是啊,兒啊,到底咋回事?。俊?/br> 學(xué)生支支吾吾:“我……我在法租界參加學(xué)校的集體活動,被租界的警察圍剿,然……然后這位壯士就救了我。我就帶他來家里了?!?/br> 集體活動?學(xué)校的集體活動,關(guān)租界警察什么事?他含混不清的言語讓婦人更加心焦,但韓江雪已經(jīng)猜出了些許端倪。 “你們上街宣傳反戰(zhàn)了是不是?” 男學(xué)生瞳孔驟縮,驚愕地看向韓江雪。隨后也明白隱瞞不過去,赧然低頭,硬著頭皮說:“是?!?/br> 婦人一頭霧水:“啥是反戰(zhàn)?反什么戰(zhàn)?關(guān)你個學(xué)生娃子啥事?” 男學(xué)生看著母親一臉茫然的表情,眼底閃過一抹厭棄:“外國人打中國人,中國人還打中國人。洋人打,軍閥打,打來打去,老百姓啥時候是個頭!” 至此,婦人才明白兒子今天經(jīng)歷了什么。她只是個出苦力的婦女,斗大的字不認(rèn)識一個,她也知道,天天打仗,老百姓沒有好日子過??伤龑嵲谙氩幻靼?,這關(guān)她兒子什么事! 婦人抄起墻角的笤帚疙瘩就朝少年人掄了過去,涕淚橫流也顧不得擦,只是咬著后槽牙咒罵:“打仗有當(dāng)兵吃官糧的去打,關(guān)你個學(xué)生啥事!我和你爹辛辛苦苦賺這兩個子兒,供你上學(xué),你……你今天有個三長兩短,我還活不活了!” 學(xué)生不是個死心眼,挨打自然要跑。二人在屋子里你追我趕,咒罵聲與辯解聲交織,惹人不勝其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