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躺在皇帝的懷里，從下往上望去,才發(fā)現(xiàn)皇帝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許多,似乎在他沒有注意到的時候,皇帝已經從少年進入了青年，稚嫩和青澀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從他的臉上褪去，代以青年的成熟干練以及帝王的威嚴，皇帝不怒而威的氣勢儼然已成，溫潤的笑容中似乎帶了些高深莫測的味道。

    雖說君心向來難測，但是先前皇帝好歹還有霸道任性這些少年習性，不管再怎么掩飾，皇帝的心意總有些痕跡可尋，現(xiàn)如今才怕真的是“君心深似海，臣子無力探”。

    不過，衛(wèi)衍轉念一想，又覺得他老是想要揣摩君心做什么，窺探圣意可是君王大忌，他剛才不過是沾了一點天家隱秘的邊，皇帝就動了無名之火，往死里折騰他。若他知道得太多，豈不是死得更難看？

    想到這里，衛(wèi)衍就歇了再去探究揣摩皇帝心意的念頭。

    反正皇帝心里對他的處置，應該早就有了計較，他只須按著皇帝的意思，一步步走下去即可，其他的，不用想太多，因為想太多也是白想，除了自尋煩惱之外，沒有其他用處。

    皇帝對他的身體尚有興致的時候，自然是放在身邊百般寵幸，一旦沒了興致，就會將他外放為官，這大概就是皇帝常常掛在嘴邊的不會虧待他吧。

    其實，只要自己不去鉆牛角尖，這日子一旦習慣了，很快就能過去。衛(wèi)衍雖然這么說服自己，但是他的心里面總有些奇怪的感覺，他仔細想想，又不知道是為什么，忍不住又想瞇起眼睛。

    睡著了就好了，什么都不用再去多想。

    “別睡了，喝口茶醒醒神，起來走動走動，免得晚膳吃不下東西?！本暗垡娦l(wèi)衍呆呆發(fā)愣了一會兒，又要閉起眼睛睡覺，趕緊推推他，將手中的茶盞遞上去，服侍著他漱了口，才重新倒了一杯茶給他喝。

    兩人相處時，若無必要，景帝絕不會喚人進來服侍，這些許小事自然由他自己隨手做了。

    衛(wèi)衍直到一杯暖茶下肚，才算徹底清醒了過來，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躺在皇帝身上，趕緊爬了起來。

    “幫朕揉揉，朕動不了了?！本暗墼谒鹕砗?，開口向他求助。

    被一個成年男子壓著睡一覺的代價就是半身麻木，動彈不得。不過景帝并沒有后悔，而是很有興致地聽著衛(wèi)衍一邊垂著頭替他按摩，一邊在那里念叨“臣早就說過”之類的啰嗦話。

    他的身體正在慢慢恢復知覺，猶如針扎一般難受，但是他的心情卻很好，心情一好，他就忍不住要去動手動腳。

    “陛下剛才在看什么書？”一番唇舌糾纏后，衛(wèi)衍好不容易得到了說話的機會，趕緊用別的話題岔開皇帝的注意力。再由著皇帝這么親下去，恐怕親著親著，就要走火，再這么著胡鬧一陣，晚膳怕是真要趕不上了。

    “是你的遠恒哥哥寫的游記，里面有些風土人情很有意思，你有空不妨好好看看。”景帝這話的重點顯然是“遠恒哥哥”這四個字，他的話里話外都散發(fā)著某些酸味。

    “陛下……”衛(wèi)衍無奈地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他什么才好。

    什么叫他的遠恒哥哥？那是他酒醉時的胡話，皇帝不用記得這么牢吧？還有，皇帝什么時候與齊兄的交情已經好到以書相贈的地步了？

    衛(wèi)衍自然不知道，在他去幽州的那段時日，景帝儼然成了隨意居的?？?，與齊遠恒等人談詩論文，說古道今，針砭時事，偶爾還會合著眾人調侃調侃另一個自己，這日子不知道過得有多么逍遙舒適，而且乘這機會，他還為幾名看著頗為順眼的寒士寫了推薦信去參加恩科，玩樂與政事兩不誤。

    至于齊遠恒與他之間的交情，說深厚還談不上，不過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他們彼此間的印象已經大為改觀。

    這本游記記錄了齊遠恒游歷各地時耳聞目睹的風土人情奇聞軼事，齊遠恒沒打算大肆付梓，只是弄了數(shù)十本送給親朋好友作為閑暇時的消遣之物，皇帝陛下有幸收到了一本。

    至于齊遠恒為什么沒有送給衛(wèi)衍一本，或者是因為衛(wèi)衍從幽州回來后，他們就匆匆見了一面，還沒來得及送，或者是因為齊遠恒覺得送給衛(wèi)衍也是白送，以衛(wèi)衍捧了書就想睡覺的習慣而言，送他書實在是浪費。當然以常理推論，原因極有可能就是后者。

    “你的遠恒哥哥倒是個難得的人才，可惜……”可惜什么，景帝沒有說完，只是用略微惋惜的神情搖了搖頭，“不說這些了，陪朕出去走走?！?/br>
    皇帝當時到底是在可惜什么，衛(wèi)衍根本摸不著頭腦，他只稍微想了想，一時想不明白，也就丟開手了，何況他馬上就要陷入水深火熱的狀態(tài)，根本就沒有時間再去考慮這個問題，等到此事終于重提的時候，已經是很久以后了。

    第二日，衛(wèi)衍就去沈大統(tǒng)領跟前報到。

    沈莫見了他，態(tài)度算不上多么嚴厲，不過是溫言勉勵了他幾句，就打發(fā)他去整理文書了。

    等衛(wèi)衍到了近衛(wèi)營專門擺放文書的庫房后，他才明白沈大統(tǒng)領大概對他很有意見，不過是礙著皇帝的旨意，不愿明著反對罷了。

    整整三大庫房，數(shù)十年的文書，仿佛每一本上面都明晃晃地寫著四個大字——“知難而退”。這恐怕就是沈大統(tǒng)領的用意，挑他最討厭最不拿手的事情讓他去做，想要讓他知難而退，從而不著痕跡地逼皇帝收回那道旨意。

    衛(wèi)衍的性子從本質上而言，大多數(shù)時候是逆來順受的，比如皇帝想怎么揉搓他，就怎么揉搓他，反正他都會乖乖受著，不敢有絲毫抗拒，不過若真的被逼得狠了，他自有一股犟脾氣，這一點，相信皇帝陛下最深有體會。

    只是，皇帝有過這番體會，不等于眾人都明白這個道理，至少沈莫就不知道還有這回事，當然沈莫就算有過這個體會，也不會當一回事，因為他本來的目的，就是要借此逼退衛(wèi)衍。

    不過沈莫沒有想到的是，他的這番為難，把衛(wèi)衍骨子里的那點犟勁激了出來，一門心思撲在了庫房里面，誓要把這份差事做到完美無缺。

    近衛(wèi)營的文書分為幾大類。第一類也是最重要的一類，當然是近衛(wèi)營所屬眾人的花名冊履歷密檔。第二類屬于輪值交接記錄。近衛(wèi)營的侍衛(wèi)親軍營兵何人何時在何處輪值戍衛(wèi)，有一份詳細的輪值表，交接的時候兩人簽名為證，最后全部歸檔入庫便于追溯查找。

    第三類則是一些絕密資料，比如皇城各宮室布局圖，各行宮，各獵場的輿圖等等，幾乎囊括了皇帝可能會出行之處的各項資料，所載翔實完備，甚至連京城的大街上有幾個坑都有記錄。

    除了這三大類，庫房里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文書，例如與各衙門往來的公函，近衛(wèi)營內部的公函等等諸如此類。

    沈莫要求衛(wèi)衍梳理徹查的就是前兩類，以衛(wèi)衍目前的官職，能夠接觸到的也就前兩類，第三類他還沒有資格涉及。不過光是整理這前兩類，就累得他夠嗆。

    近衛(wèi)營從上到下計有大統(tǒng)領一人，副統(tǒng)領四人，一等侍衛(wèi)六十人，二等侍衛(wèi)一百六十人，三等侍衛(wèi)二百六十人，四等侍衛(wèi)四百五十人，親軍校三千人，另有營兵萬人，總共一萬三千九百三十五人。

    衛(wèi)衍最首要的任務，就是熟悉這些人的履歷密檔，并且進行梳理徹查，核對文書所載真?zhèn)?。近衛(wèi)營有專人負責此事，各項文書都齊備，唯一的問題就是工作量巨大。

    因近衛(wèi)營負責皇帝陛下的安全防衛(wèi)，選人嚴格，就算選個營兵都要上溯五代，至于跟在皇帝身邊的近衛(wèi)，就更不用說了，祖宗十八代外加九族都要查清楚，履歷加各項證明材料合在一起，每個人的履歷密檔都是厚厚一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