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斜照，長河落日，血色大地蒼茫遼闊，黃河故道旁餓殍偶現(xiàn)。

    沙石路上，一支車隊(duì)正迤邐而行，高高地?fù)P起一陣沙塵，數(shù)十名青壯男子執(zhí)綹控馬前后相擁，馬車、騾車夾雜其間，車夫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李建成與柴紹在車隊(duì)前頭執(zhí)韁并行，兩人偶爾言語幾聲，不時(shí)地回望車隊(duì)。

    車上的黃發(fā)老人多昏昏欲睡，垂髫少兒則嘻鬧不止。車隊(duì)中間一輛雙轅雙輪馬車，卷席頂棚，青布帷簾垂遮，帷幔上繡著幾朵梅花，車?yán)锢钊锱c五弟李智云正在說話，“阿姊，路邊裸露的那些白骨好可怕呀，他們是些什么人？怎么死在這里了呢？”李智云十二、三歲的模樣，黑發(fā)上挽，結(jié)起總角，白綢相束，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問道。

    李三娘把弟弟摟到懷里，說道“他們都是老百姓，沒有吃的，還要給官家勞作，餓死在路邊了。嗯，你不要往外看了，給我講講你塾館里的事吧！”

    “對(duì)了，阿姊，我們?yōu)楹巫叩眠@樣匆忙？連塾館中的學(xué)友我都來不及道別哩！”

    李三娘微笑著撫摸著弟弟的頭，說道“阿爹和二哥打了大勝仗，馬上要移防了，時(shí)間緊迫，要我們河?xùn)|的家人立即趕去會(huì)合。”

    “等我長大了，也要象二哥那樣騎馬輪槊，馳騁沙場(chǎng)，為阿爹打大勝仗！”李智云大聲地說道。

    李三娘把弟弟摟緊，咯咯地笑道，“好啊，不但要騎馬輪槊，還要熟讀兵書，才能打大勝仗！”

    姐弟倆正說話間，車隊(duì)突然停了下來。李三娘揭開帷簾看時(shí)，四弟李元吉正騎馬從隊(duì)伍的后面趕上來，勒馬稍停，說了聲“三姐，我到前頭看看去，”揚(yáng)鞭一揮，便沖到隊(duì)伍前面去了。

    “大哥、姐夫，車隊(duì)為何停下了？”李元吉來到李建成、柴紹身邊，急匆匆地問道。李建成馬鞭一指，“前面有官軍，正朝我們而來，看旗幟，是陰世師的邏騎?！?/br>
    “怎么辦？”李元吉看著李建成問道。

    不等李建成回答，柴紹指著身旁的旗手說“我們的旗幡是‘千牛府’，對(duì)方并不知道我們的意圖，大哥和四弟在此等候，我?guī)松先?yīng)付他們。”李建成點(diǎn)了點(diǎn)頭，柴紹便帶著幾個(gè)隨從飛奔而去。

    “什么人？要到哪里去？”未等柴紹靠近，一個(gè)軍校駐馬路中，厲聲喝道，身后百十名騎兵手按刀鞘，虎視眈眈。柴紹控馬徐行，來到軍校面前，在馬上一揖，說道“太子千牛備身柴紹，應(yīng)皇帝詔諭，率所募士卒赴東都救援！敢問將軍尊姓大名。”

    那軍校瞅了瞅柴紹，又望了望遠(yuǎn)處的旗幡，回以一揖，說道“在下昭武校尉朗琎，是左翊衛(wèi)陰世師將軍的屬下。柴大人，您行至此地，可有陰將軍的行牒？”

    “匆忙之中，未暇請(qǐng)得陰將軍行牒。”柴紹從容回答。

    朗琎頭一昂，說道“陰將軍有令，凡過此道者皆須有行牒！”

    “皇帝詔諭，東都危機(jī)，征天下兵馬即刻馳援，”柴紹高聲回應(yīng)道，掃了一眼朗琎，壓低聲音問，“昭武校尉，你敢抗旨？！”

    朗琎低下了頭，沉默片刻，扭頭和身后其他幾個(gè)軍校嘀咕了幾句，然后回答柴紹“既如此，請(qǐng)柴大人留下憑據(jù)，我等也好回去向陰將軍交差?！?/br>
    柴紹取下腰間佩刀遞給朗琎，刀鞘上“千牛備身”四個(gè)金字在夕陽下熠熠生輝，朗琎雙手接過佩刀，放到甲胄之中，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對(duì)手下士卒高聲喝道“放行！”

    車隊(duì)沿大河繼續(xù)前行，人車騾馬的影子越拉越長，眼見日落叢林，酉時(shí)將盡。李元吉在馬上問道，“大哥、姐夫，前面便是舜南驛，今晚是否在此歇息？”

    李建成抬頭看了看天色，說道“也好，只是明天得趕早，否則到不了蒲津渡。妹夫，你看呢？”

    柴紹掐著指頭略一算，回答道“大哥，四弟，我看今晚還得再趕一段路程，到匼河宿營。一來明天尚有六十里地要走，若今晚停留在舜南驛，明晚就算趕到蒲津渡也無船可行啊，又得多等一天，這二來…”柴紹看了看李建成兄弟，低聲說道“這二來，咱們?nèi)硕?，萬一有人在驛站說漏了嘴，引起驛臣的疑心，則大事去矣！”

    李建成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妹夫說得對(duì)。元吉，繼續(xù)趕路，到匼河宿營?！?/br>
    “姐夫是不是過于小心了，”李元吉嘴一撇，不屑地說，“黑天瞎地在河邊宿營，哪有驛站妥當(dāng)？”

    “元吉，父親要我們‘安穩(wěn)返程’，多一份警惕不是壞事?！崩罱ǔ烧f道。

    李元吉怏怏不語，騎在馬上跟著隊(duì)伍往前走。

    ……

    匼河岸邊，篝火點(diǎn)點(diǎn)；滿天繁星，燦若漢河。

    晚餐之后，老人們圍著火堆煮茶閑談，孩子們?cè)跔I地里追逐嬉戲，青年們則牧馬飲水整理行裝。李三娘在火堆邊縫補(bǔ)衣褂，飛針走線，輕盈快捷，火光映在她的臉上，雙頰緋紅，濃眉如黛，云髻上的鏤雕玉釵不時(shí)地閃著溫潤之色。李智云和伙伴們玩累了，氣喘吁吁地跑到j(luò)iejie身邊討了一大碗水喝，問道“阿姊，你在縫什么呢？”

    李三娘掏出袖襟中的方巾，擦去弟弟頭上的汗珠，說道“天熱了，阿姊給你做一件新紗衣，”李三娘停下了手中的針線活兒，“智云，來，坐下，阿姊有話給你說。”李智云在jiejie身邊盤腿而坐，抬頭看著jiejie，一張稚氣的臉龐滿是疑問。

    “智云，你不是想同二哥一樣馳騁沙場(chǎng)，打大勝仗嗎？”

    “是啊?！?/br>
    “明天，你大哥、四哥和姐夫就帶你去，好不好？”

    “好?。∧前㈡⒛隳?？”

    “阿姊帶著家人渡河到鄠縣老家去，在那邊等著你們打勝仗的好消息?！?/br>
    “不，我要和阿姊在一起，到鄠縣老家去?！?/br>
    李三娘摟著李智云的肩膀，和弟弟頭靠頭，說道“聽阿姊說，爹爹和二哥要舉大事，要解救老百姓，不讓他們曝骨野外，需要你們男兒去建功立業(yè)。你的箭射得好，是二哥他們的好幫手。要是你跟著阿姊回鄠縣，爹爹需要你時(shí)又該怎么辦呢？”

    李智云難過地低下了頭，嘴里嘟噥道“我們都走了，誰來保護(hù)阿姊呢？”說完，兩行眼淚忍不住“撲哧撲哧”地滾落下來。

    李三娘輕輕地抹掉弟弟眼角的淚水，微微一笑，說道“一路上家人那么多，鄠縣李家莊園還有護(hù)園家丁，不用擔(dān)心我，你只管和哥哥們?nèi)グ??！?/br>
    李智云輕輕嘆息了一聲，抬起頭來，仰望夜空，一顆流星劃過天際，沒于熒惑。“阿姊，這塊玉佩是我從小一直掛在胸前的，我送給你，你想我的時(shí)候就拿出來看看，”李智云邊說邊取下玉佩放到李三娘的手中。

    “嗯，嗯，好弟弟…”李三娘哽咽著幾乎說不下去了，“等你們打了勝仗，我們見面時(shí)我再還給你…”姐弟倆正難過著，忽然從河邊傳來一陣訓(xùn)斥聲，還夾雜著響亮的馬鞭響，李三娘拉起弟弟趕忙循聲而去。

    河邊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人，只見李元吉左手拎著酒壺，右手用馬鞭指著樹上捆綁著的一個(gè)瘦高個(gè)兒，罵罵咧咧道“李仕正，你這個(gè)狗才！叫你去柜坊帶回銀票，你卻忘在了博樂坊里，是不是又拿去賭輸了？不是小爺問你，你…你還不肯說是吧？”說著就朝李仕正幾馬鞭抽去，啪啪地打在已剝?nèi)ド弦碌墓獍蜃由?，痛得干瘦的李仕正嗷嗷直叫?/br>
    這李仕正是李淵的遠(yuǎn)房侄子，原在陰世師的左翊衛(wèi)將軍府里做主事，陰、李兩家交惡后，被李淵調(diào)回河?xùn)|府任功曹，公事之余喜歡逛賭坊玩博戲。

    李三娘見狀，正要上前阻止時(shí)，柴紹已從人群中快步走到李元吉面前，拉住李元吉高高舉起的馬鞭，說道“四弟，你喝多了，快去休息吧?！?/br>
    “你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李元吉醉眼蒙蒙地說，“你不讓我住驛站，還不讓我…讓我喝點(diǎn)酒呀？”

    這時(shí)李建成也趕到了河邊，對(duì)李元吉說道“你胡說些什么呢！來人，把四爺扶回帳蓬，”說完給錢大柱遞了一個(gè)眼色，高聲說道“大家都散了，回去休息吧，明早還要趕路呢！”

    錢大柱和幾個(gè)仆人一面把醉醺醺的李元吉扶走，一面把遍體鱗傷的李仕正從樹上解下來。李仕正顫巍巍地邊走邊呻吟，扭頭向李元吉的身影投去惡狠狠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