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暑熱消退，樹影斜長，歸鳥喳喳。

    晚膳后，李三娘心中有事，雙眉不展，讓鳳鳶找來絳色紗袍，披在肩上，出了寢屋，朝著前堂大步走去。

    在霍公府里當(dāng)差多年，鳳鳶明白，越是大事臨頭，李三娘越是少言寡語，因此，自己也不多言，只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隨時聽候吩咐。

    進(jìn)到堂中，李三娘徑直走到主位上，攤開桌上的軍圖，仔細(xì)端詳，凝神思索。鳳鳶見天色漸暗，便將堂中的大燭一一點(diǎn)燃，擎著一個燭臺，輕輕放到李三娘面前的桌上，挑了挑燈芯，然后垂手恭立一旁。

    燭光映來，李三娘神情凝重，濃眉微蹙，左手成拳，輕托下頜，盯視著面前的軍圖，一動不動。

    圖上，淡筆濃墨，山形水樣，曲線圓環(huán)，密密麻麻，李三娘眨了眨眼，黑瞳閃爍間，仿佛看到了溝壑丘隴，戈壁荒灘。

    軍圖在前，思慮在心——夫君只給了自己三天的時間，敵情不明，地形不明，戰(zhàn)法不明，這一仗該如何打呢？自當(dāng)年終南山起兵以來，自己親歷了大小數(shù)十仗，無不洞悉戰(zhàn)情，再擇機(jī)出兵，而今日，時間如此急迫，敵情如此晦暗，心中沒底，卻必須接戰(zhàn)，怎么辦，怎么辦…

    正低頭沉思時，門外有親兵來報，說是驃騎將軍馬三寶求見，李三娘抬起頭來，輕挽發(fā)髻，略一思索，說了聲“請他進(jìn)來吧?！?/br>
    片刻，馬三寶大步入內(nèi)，躬身拱手，說道“參見公主殿下!”

    “三寶啊，你不是外人，不必客套，快快入座，”李三娘把軍圖推到一邊，一撐扶手，身體輕仰，靠在椅中。

    “殿下，”馬三寶眨了眨鼓突的雙眼，在座中說道，“今晨所議之事，令我揪心不已，一整天都惶惶不安，有些話兒，我覺得還需當(dāng)面向您陳訴啊！”

    “三寶，你名為屬下，實(shí)為家人，有什么話，盡管說來，不必見外，”李三娘看著憂心忡忡的馬三寶，笑了笑。

    馬三寶輕嘆一聲，說道“殿下，實(shí)不相瞞，對于三日之后的蘇吉臺之戰(zhàn)，我心中沒底??！跟從您和霍公征戰(zhàn)這么多年，我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如此彷徨，如此不安，整個人魂不守舍，也不能集中精力來思考戰(zhàn)事！”

    李三娘收斂笑容，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三寶，我明白你的心境，畢竟，蘇吉臺的戰(zhàn)事，與往日大不相同??！”

    “殿下，”馬三寶咂咂嘴，說道，“兵法云‘知可與戰(zhàn)、不可與戰(zhàn)者，勝；知吾卒之可擊，而不知敵之不可擊者，勝之半，’由此看來，我們出兵蘇吉臺，最多只有一半的勝算啊！這一仗…”

    “這一仗，我們必須要打！”不待馬三寶說完，李三娘便斬釘截鐵地說道，“郝齊平的后軍已經(jīng)覆沒了，我們金明里中的人馬便是后軍！你提到兵法，那么，書中是否還有別的說法呢？”

    李三娘目光熠熠，看著馬三寶，自答道“兵法云‘兵貴有繼，無繼必?cái)　?，如果沒有金明城作支點(diǎn)，繼續(xù)策應(yīng)北邊的大軍，阿哈城中的數(shù)萬人馬有重蹈后軍覆轍的危險吶！這不是半勝，而是全敗??！”

    “三寶，”李三娘放緩語調(diào)，輕輕地吐出一口氣，說道，“我知道，敵情晦暗不明，若貿(mào)然出擊，無異于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你還記得當(dāng)年在渭水河中的截糧之戰(zhàn)嗎？”

    馬三寶嘟嘟嘴，點(diǎn)點(diǎn)頭。

    “渭水河中死難的兄弟們，時時提醒我，不可急躁出戰(zhàn)，”李三娘緩緩說道，“今日，雖然時間緊迫，此戰(zhàn)必打，但我絕不會貿(mào)然進(jìn)擊，陷將士們于不測之地！”

    馬三寶聽聞，有些迷惑，抬起頭來，看著李三娘，滿眼盡是詢問之意。

    李三娘濃眉一揚(yáng)，身體前傾，雙手撫按桌面，正要開口說話時，門外來報，說是翊麾校尉申珂求見，李三娘聽聞，頓時笑了起來，說道“今晚好熱鬧啊，請她進(jìn)來吧！”

    馬三寶正想起身告辭，只見李三娘抬手一擺，說道“我估摸著，這個精靈的丫頭是不是想到什么好招兒了，你也一起聽聽吧?！?/br>
    馬三寶一拱手，坐回位中。

    ……

    步履輕盈，身姿婀娜，紅巾束發(fā)，戰(zhàn)袍微揚(yáng)。

    翊麾校尉申珂快步入內(nèi)，立定躬身，朝著主位一拱手，說道“參見公主殿下！”

    “看座，”李三娘點(diǎn)頭示意。

    見有來客，申珂又朝著馬三寶拱了拱手，這才移步入位。

    “申校尉，今晚來此，是否對戰(zhàn)事有所思慮??？”李三娘目中含笑，看著堂下這位剛滿二十的女軍官，問道。

    “殿下，今日晨議之后，我回到軍營中，茶飯不思，整日都在想著如何著手蘇吉臺之戰(zhàn)，一天下來，有些想法，不過，尚不完善，所以想來當(dāng)面請教殿下！”

    “哦，是嗎？那好啊，”李三娘笑道，眼角掃了一下馬三寶，見他身體前傾，正打算聆聽對方的話語。

    “是這樣的，”申珂打開了話閘，娓娓道來，“我估摸著，不論稽胡或者梁軍有多少人馬，咱們這金明城中，也只有三千士卒可以調(diào)動，所以，我覺得，蘇吉臺之戰(zhàn)啊，恐怕還得先從這里入手哩！”

    “嗯，有道理，你繼續(xù)說，”李三娘頷首點(diǎn)頭。

    “殿下，”申珂明眸閃動，眨了眨眼，說道，“城中三千人馬，有一千八百人是女營中的弓弩手，剩余的是男兵營中的步卒，我想，戰(zhàn)事一開，若留下五百人守城，弓、步各半，那么，出城作戰(zhàn)的的部隊(duì)中，有一千五百余人是弓弩手啊，若不竭盡全力發(fā)揮箭矢的威力，咱們斷難在蘇吉臺的戰(zhàn)事中獲勝！”

    “不錯，那你打算如何發(fā)揮箭矢的威力呢？”

    “殿下，晨議之后，我請教過何潘仁將軍，稽胡騎兵習(xí)慣在水草茂盛之處，以牛皮帳篷駐扎，另外，何將軍還說，蘇吉臺是一處南高北低，連綿數(shù)十里的斜坡，其間，鹽木林子此起彼伏，我想，咱們的襲擊是在夜間發(fā)動的，如果能悄然潛入，居高臨下，火矢齊發(fā)，引燃對方的營地，那么，乘敵混亂，橫突其陣，則破敵必矣！”

    “好！”

    李三娘脫口而出，十指扣合，放在桌上，看著申珂說道，“以我之長，擊敵之短，此策可?。　?/br>
    一旁的馬三寶也頻頻點(diǎn)頭，說道:“牛皮帳篷，鹽木林子，都是易于燃燒之物，以火矢主攻，這個想法不錯，只是…”

    馬三寶抬頭看了看李三娘，又看了看申珂，頓了頓，說道“只是，蘇吉臺連綿數(shù)十里，敵人到底駐扎在哪里，我們當(dāng)從何處潛入，又當(dāng)從何處發(fā)起攻擊，事前，必須得摸排得一清二楚啊！”

    “正是如此，”申珂接過話來，說道，“此外，火矢攻擊時，最講究風(fēng)向風(fēng)速了，這關(guān)系到攻擊的距離和火勢的大小，但是…”

    申珂欲言又止，一張瓜子臉上寫滿了無奈，停頓片刻，這才說道“但是，據(jù)何將軍說，在胡木灘里，夜間的風(fēng)向變幻不定，時大時小，時東時西，至于蘇吉臺的情形如何，他就不得而知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來請教公主殿下…”

    李三娘聽聞，點(diǎn)點(diǎn)頭，從座中站了起來，抬腳邁步，朝著楠木大門緩緩走去，鳳鳶見狀，一躬身，想跟過來，李三娘擺擺手，示意獨(dú)往。

    站在門邊，李三娘挽發(fā)耳后，抬頭遠(yuǎn)眺，只見日頭早落，晚霞散盡，只從山背后映出淡淡的幾縷藍(lán)光，細(xì)看時，長庚星已閃爍于天際了。

    晚風(fēng)拂來，紅袍輕動，枝葉沙沙，似在低訴。

    半柱香的功夫，李三娘轉(zhuǎn)身回到屋內(nèi)，站在主位前，一挺腰身，說道“馬三寶、申珂，聽令！”

    “在！”二人連忙起立，躬身拱手。

    “精選所部擅長馬槊，精于騎射者，各二十人，明晚子時正刻，隨我自黑石砭潛入蘇吉臺，偵伺敵情！”

    二人聽聞，面面相覷，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至再次聽到一聲“是否明白”時，這才低頭拱手，齊聲答道“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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