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戰(zhàn)斗激烈程度自會下降，就能拖延周旋，順利撐到衛(wèi)朔望帶五百精銳從宮門前殺進(jìn)來支援。

    刀劍相撞的混亂聲響中，隱約傳來李恪昭的悶聲輕笑。

    他們?nèi)值芙褚鼓苷驹谶@里，哪一個都不是靠的運(yùn)氣與僥幸。

    之前五公子與三公子結(jié)盟打壓李恪昭，此刻又找李恪昭暫時(shí)聯(lián)手殺三公子……李恪昭會信他才怪。

    李恪昭笑的是，在這種不便將話挑明的混亂時(shí)刻，他什么都沒說，他的妻子卻什么都知道。

    她就住在他心上，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足為奇。

    *****

    衛(wèi)朔望到底是衛(wèi)朔望，帶了歲行云親自訓(xùn)出的五百精銳，只花了最多兩盞茶功夫，便不負(fù)眾望地從第一重宮門殺了進(jìn)來。

    隨著衛(wèi)朔望的到來，局面逆轉(zhuǎn)，一行人順利逼近最內(nèi)九重門前的三公子李恪彰本尊。

    九重宮門前燈火通明，并不開口的宮道上密密匝匝擠了近兩千人。如是短兵相接的混戰(zhàn)，殺到最后所有人都是麻木的，只知在艱難的騰挪閃躍間不停揮刀揚(yáng)劍。

    歲行云兩世為人，更慘烈的廝殺都親歷過，今夜卻第一次有了惡心反胃之感。

    原來，手中這柄長刀當(dāng)初見的第一滴血源自公仲家那小蘿卜糕，當(dāng)真是個預(yù)兆么？

    兵家弟子不忌諱殺戮，可這種將刀口向著自己人的內(nèi)訌，著實(shí)讓歲行云難以言喻。她想吐，時(shí)不時(shí)還微微眩暈。

    三公子李恪彰今夜大概是打算最后一搏，源源不絕調(diào)來王城衛(wèi)。那架勢，顯然李恪昭與李恪揚(yáng)不死，他是不會罷休的。

    而五公子李恪揚(yáng)明顯在伺機(jī)而動，只要三公子一死，他手中的叩閽劍必定要揮向李恪昭。

    終于看清眼下局面后，歲行云心下忽地翻涌起悲憤，不可思議到極點(diǎn)。

    她骨子里還是個尋常人，天家王權(quán)這種事對她來說太過遙遠(yuǎn)，也太過深奧。

    縉王留李恪昭在王都，卻不明確釋放讓他繼任儲君的訊息。

    統(tǒng)領(lǐng)數(shù)萬王城衛(wèi)，輕而易舉就能掌控整個王都的靳寒，與三公子有姻親，天然就是同盟，縉王會看不穿？！

    “叩閽劍”這種應(yīng)該密藏深宮的東西，今夜為何莫名其妙就落到了五公子手中？！

    歲行云不懂縉王為何要如此對待自己的孩子。

    為何要在臨終時(shí)故意將局面攪得破綻百出，讓這三兄弟都覺自己有可能繼位，最終走向今夜這刀兵相見的結(jié)局。

    但她看懂縉王的意圖了：這三人必須死兩個。直到他們以生死存亡決出一個最終的勝者，這場內(nèi)訌殺戮才會真正終結(jié)。

    由不得他們?nèi)嗽覆辉?，所有事都在將他們逼往這個結(jié)局。

    這完全就是在養(yǎng)蠱?。±钍系耐跷?，必需以這般瘋魔的方式傳承嗎？什么狗屎般的家風(fēng)！

    歲行云想實(shí)在不明白縉王圖什么，此時(shí)的局面也不容她多想。

    當(dāng)五公子手中的叩閽劍忽然轉(zhuǎn)了彎，猝不及防揮向側(cè)身面對他的李恪昭時(shí)，歲行云腦中一片空白，接下來的連串動作根本未經(jīng)思索。

    她猛地旋身與李恪昭換了位置，用盡全力揮出長刀，將叩閽劍攔腰劈斷。

    就在眨眼須臾，她的長刀又當(dāng)空一揮，活生生將那半截短劍揮做了暗器，破空直入三公子胸膛。

    與此同時(shí)，她反手奪了五公子手中那半柄殘劍，用盡全力捅進(jìn)了他的心窩。

    就這瞬息之間，一切都結(jié)束了。

    很早以前歲行云曾想過，自己無端端“來”到此地，是否有什么冥冥中自有注定的“使命”？過去幾年她沒有得到答案，今夜得到了。

    方才若她沒有及時(shí)察覺，李恪昭大約就在混戰(zhàn)中魂斷五公子之手。保住了天命所歸李恪昭，便保住了后世的希望。這使命何其重大！幸甚，她達(dá)成了。

    在墜入黑甜之前，歲行云隱約看到天邊被撩開了一線光亮。

    她想，會是個干干凈凈的大晴天吧？真好。

    第69章

    歲行云感覺自己仿佛沒了軀體, 有種蕩蕩悠悠的虛空感。

    極目四顧, 只見一片蒼茫混沌的霧靄，唯獨(dú)面前那條“河”是清晰的。那“河”澄澈通透似可見底，河對岸影影綽綽似立著一人, 掩在厚重白霧中，辨不出面容。

    隨著她一點(diǎn)點(diǎn)地挪向河邊, 總算慢慢看清了一河之隔的人。

    斯文雅致, 白面俊秀，身著寬袖大擺的青色流云紋官袍。金線繡如意在襟，那是大周朝鴻臚寺九議令轄下轉(zhuǎn)譯官的官袍。

    那是歲行舟, 她一母同胞、血脈相連的親兄長。

    哥, 你來接我回家嗎？歲行云想大聲歡呼，卻發(fā)不出聲音。

    那頭的歲行舟眼底唇角漾起溫柔的笑, 抬手指了指腳下這條河。

    幾個意思？歲行云犯起了嘀咕，抬眸以目光發(fā)出疑問：是說，我只要過了這條河, 就能回去了？

    對岸的歲行舟靜默無聲，只是噙笑望著她。

    她覺得自己猜對了。于是她奮力想要往前, 可身后卻像有什么東西扯住了的衣擺。

    詫異一回首，就見李恪昭站在身后三五步處，泛紅的雙目中飽含驚懼與祈求。

    喂, 李恪昭你不用這樣吧？最終你定會一統(tǒng)天下，因?yàn)橛行l(wèi)朔望、司金枝、葉明秀，有威震史冊的團(tuán)山屯軍。

    往后你會遇到許多出色的女子, 樣貌性情各有千秋，想要哪種就會有哪種，真的。

    講道理，在公在私，你都不是非我不可，別這么要死要活吧？

    她不知是在說服李恪昭，還是在說服自己。

    被霧氣包裹的李恪昭頻頻搖頭，眼尾紅到好似沁血。

    如今一切障礙、隱患都已掃除，縉王寶座已確鑿無疑非他莫屬?？勺屑?xì)想想，他也很可憐的。

    長兄病故、父親崩殂、兄弟相殘，登上王座以后的漫漫長路，便只剩他孑然一身，踽踽獨(dú)行。

    難怪史書上的王者們總自稱“孤”。

    歲行云心中被擰得生疼，回頭看看對岸的歲行舟，再看看似要心碎發(fā)狂的李恪昭。

    歲小將軍素來殺伐果決，可眼下這抉擇卻實(shí)在為難她了。

    這邊的世道當(dāng)真不算好，許多事都讓她覺得狗屎至極?？蓱{她一己之力，十年八載也改變不了太多。

    河對岸的天地哪兒哪兒都好，又有她的兄長、朋友、恩師、同袍。最重要的是，每個人都有權(quán)活得昂首挺胸、自在疏朗。

    若回去那邊，她可以大展拳腳、建功立業(yè)，與兄長一道攢座漂亮大宅子，結(jié)個嚶嚶小郎君，余生美妙賽神仙。

    可那頭的天高海闊里，沒有一個讓她怦然心動、愿為之盡付生死的李恪昭。

    走，還是留？歲行云正躊躇間，仿佛聽到了李恪昭的聲音。

    明明就隔著三五步，她越覺他的聲音輕輕渺渺，似自天際來。

    熟悉的沉嗓里藏著幾許哽咽戰(zhàn)栗，語氣卻極盡鄭重莊嚴(yán)——

    【孤之百萬雄兵許你，孤之錦繡山河許你，孤之身心亦許你。歲行云，留下。你且看著，這天下與我，都會成為你想要的模樣。】

    歲行云眼眶微潤，胸臆間有酸甜交加的guntang激流洶涌澎湃。

    正感動著，忽覺衣擺有些微墜重，似是誰在拉扯。

    她茫然垂眸，驚見一個身軀胖乎乎、臉蛋圓溜溜、腦袋光禿禿的小孩兒正坐在地上，可憐巴巴仰面望著她，扁著無牙小嘴泫然欲泣。

    哪兒來的禿小子？！你誰??？！

    *****

    歲行云是在李恪昭懷中醒來的。恍惚了好半晌才回過神。

    中宵靜夜，房中并未點(diǎn)燈，卻并不黑暗。

    床頭有座華麗的鎏金仙人承露燭臺，上面放的是當(dāng)年在儀梁時(shí)歲行云送給李恪昭的“火齊珠小夫人”。

    數(shù)年過去，那尊“小夫人”至今沒有五官，但并不損火齊珠“至暗愈明”的優(yōu)點(diǎn)，幽瑩紅光溫柔籠罩著陌生且過于寬大的寢房。

    這是哪兒？怪里怪氣搞得像喜房一般。歲行云輕聲哼笑，試圖輕輕換個睡姿。

    她以為自己只不過輕微動彈，李恪昭卻仿佛遭逢地動山搖般，猛地睜開眼。

    驚駭與欣喜交織的神情，使他原本俊朗的五官顯得有些扭曲。

    “你醒了？”他的嗓音疲憊輕喑。整個人似在發(fā)抖。

    “廢話?！睔q行云沙啞咕噥，疑惑蹙眉抬起不太有力的手臂，軟綿綿搭上他的腰身。

    “好端端的，你抖什么？”她周身乏得很，說話聲音又啞又懶。

    李恪昭猛地將她抱緊，臉貼在她鬢邊，應(yīng)聲硬氣道：“好端端個鬼，都二月十二了?！?/br>
    太醫(yī)每日都來診脈，都說她無恙，可她就是不醒。

    嗯？！歲行云訝異地眨眨眼，心中默了默。

    若她沒記錯，在九重宮門內(nèi)廝殺混戰(zhàn)的那夜，是二月初七。她睡了……五天？！難怪將他嚇成這樣。

    “我受傷了？可我只是身上乏力，沒覺得哪里疼啊?！彼曕止局?，沒什么力氣的手從他身上緩緩滑落。

    她習(xí)慣地在被中摸索著去與他十指交扣，卻意外觸到異樣粗糙，頓時(shí)僵了僵。

    李恪昭將面龐深深藏進(jìn)她如云披散的秀發(fā)中，任由她慢慢從被中扯出自己的左手來。

    李恪昭的手向來是歲行云極喜愛的。手掌寬厚，十指修長，指腹略有薄繭，漂亮而有力。

    可此刻，這只手裹著厚厚傷布，哪怕一圈圈纏繞得密密實(shí)實(shí)，卻還是依稀能看到滲出的血跡。五指似也不太能握緊，顯然傷得不輕。

    “你怎么會受傷？！”歲行云大驚失色，本就沙啞的嗓音突兀拔高了調(diào)，難聽至極。

    那夜李恪昭有她貼身護(hù)著，近前還有衛(wèi)朔望、無咎、伏虎、天樞，每個人在激烈廝殺中，都是奮不顧身在全力保他。按理說一根頭發(fā)都不該掉的啊！

    李恪昭云淡風(fēng)輕地答：“李恪揚(yáng)偷襲我時(shí)，有人在你背后揮劍?！?/br>
    他之所以沒留心到側(cè)面的五哥偷襲，還任由歲行云與自己換了位置，是因他瞧見有把劍正刺向歲行云的后背。

    換位后那須臾，歲行云一氣兒干掉了李恪彰、李恪揚(yáng)兩個，而李恪昭則以左手死死握住了那柄刺向歲行云后背的劍，并順手扭斷了對方脖子。

    他淡聲寬慰道：“太醫(yī)說，只是往后左手不太靈活，并無大礙?！?/br>
    “我倆傻的吧？殺成一鍋粥的混戰(zhàn)，卻都只顧盯著對方后背。打的什么絕戶架?！睔q行云心疼又著惱地捧著他的手，白眼連連地抱怨。

    片刻后卻又忍不出噗嗤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