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母親死了,當?shù)挠植徽J這個兒子,他在這世上確實是孤身一人。 秦慕面色卻沒有一絲變動,只平靜的說:“還沒找著合適的住處,等找著了再搬?!?/br> 他們把屋里的東西收拾好,容真真還把一些自己用不著的碗筷爐子都給了高嬸和老廖,又叫了一輛車把自己的東西運回去,順便自己也坐車回去。 臨走前,她想了想,私底下拉著秦慕說話:“你要是沒找著住處,不妨去我家,我去跟妞子或小玉一塊兒住,把我的房間騰給你?!?/br> 秦慕也不應聲,只是一直笑。 “你記著啊,要是沒找到,就跟我說?!比菡嬲嬗謶n心忡忡的叮囑一句。 開車的司機從車窗里探出頭來,朝著他二人的方向喊道:“小姐,東西都裝好了,什么時候出發(fā)?” “就來?!比菡嬲鎽宦?,對秦慕說,“我先走了。” 她一邊揮著手作別,一邊往車子那里跑去。 當車緩緩開動時,她最后望了那個自己住了兩三年的小院,高嬸、老廖、秦慕都站在院門邊目送她。 車子越開越快,而她離那間小院也越來越遠,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盡管自己口口聲聲說著以后有空了要回來探望,但事實上,她可能這一輩子也回不了幾次了。 她和高嬸、翠蘭、老廖一同走過一程,大家相處得也都非常愉快,以至于到了分離的時候,心中是那樣不舍。 可人生就是那樣奇怪,你不舍的,總要分離,你不喜的,總會遇見。 她想:但秦慕是不一樣的,我以后大概會跟他一起生活很多年,而我也很喜歡他。 后來她果然也只再來過一兩次,她來的那次,翠蘭和老廖還在,高嬸已回了鄉(xiāng)下的老家,院子里又住進了兩個新的校工,卻沒有別的學生再住過這里。 他們的緣分好像從今日起就斷了,不過,當容真真年紀很大時,對著孫輩們講起自己年輕時候的故事,卻還記得這些人,記得高嬸、翠蘭、老廖,他們的面容生動依舊,想起來還恍若昨日。 而老廖,他是個無兒無女的孤人,他在這所學校的這個院子里,度過了他的余生,有時他也想起,這個院子里曾住過兩個學生,他們都是好孩子。 過了三五日,秦慕忽然找著了新的住處,就在嘉和大道,與容真真家相隔不遠的地方。 他事先也沒跟人說,直到家都搬完了,容真真才得知他搬到了自己家附近。 從他住的地方,到容真真的家,只需走半刻鐘,實在近的很,但也因為近,一起學習就很便利。 安娜女士和秦慕朋友寄的資料試題都到了,大部分都是重合的,只有少數(shù)幾本不一樣。 除此之外,于先生竟然也給他們一人寄了一套書來,是隨著成績單和畢業(yè)證書一起寄來的。 秦慕和容真真的分數(shù)都很高,除了作文要扣分,其他科目幾乎都是滿分,潘二娘可樂壞了,她那樣矜持內斂的人,都忍不住向鄰居們炫耀了好幾天。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于先生的那套書算是白寄了,因為他寄來的和安娜女士寄來的一模一樣,他們根本用不著,只能在感激過于先生的一番心意后,將書束之高閣。 畢業(yè)證到了之后,潘二娘張羅著要擺酒慶賀,請人吃飯,又見秦慕家里沒人cao持這些,索性將女兒和未來女婿的酒宴一塊兒辦了。 她請的人不多,畢竟也沒什么可以走動的親戚,因此只請了左鄰右舍與店里的店員來吃飯,加上自家人,也就幾桌。 虎子如今也在潘二娘開的店里干活,潘二娘念著從前的情分,特請了他一家人,可最終只有虎子一個人來。 潘二娘就問了:“你爹娘怎么沒來呢?” 虎子勉強一笑:“我爹白天要出攤,我娘……兩個小的又病了,我娘得在家看著?!?/br> 潘二娘聽他這么一說,心中也為他感到酸楚,她想起虎子小的時候,自己還抱過他呢,可如今這孩子都被磋磨得不像樣了。 虎子明明是跟容真真一輩的人,可一個還在上學,一個已是四個孩子的父親,一個青春年少,一個卻飽經風霜。 容真真從小花園回來,正好碰上了虎子。 因為這段時間她時常與秦慕一塊兒做題,又不好叫人成天在自己房間呆著,先前在學校住,兩個是隔壁,大開著房門彼此串個門倒沒什么,現(xiàn)在兩人是男女朋友,整日在臥房呆著卻不像話。 她有些后悔當初選房子的時候沒選個大點兒的,不然也能多個房間改作書房。 不過她也想出個法子來,請人在花園里搭了個涼棚,擺上書桌,用細紗遮擋,免去蚊蟲驚擾,花園內光線又很明亮,正適合他們一塊兒讀書。 眼看著時間要到中午了,客人也漸漸來了,她收了書,準備進屋去幫忙,這一移步,就看到了虎子。 容真真看著虎子的模樣,呆愣半天,不敢開口招呼:他怎么這么滄桑了? 虎子也久久不能言語,在這一刻,他甚至是羞慚的,看著從花園走出來的兒時伙伴,她是那樣年輕、美麗,身后郁郁蔥蔥的草木映襯她她光潔細膩的臉龐,顯出一種旺盛蓬勃的生命力。 與她相比,自己看起來像是一截在爛泥里泡了十天半個月的朽木,散發(fā)著沉沉暮氣。 她旁邊站著的那個瘦高的秦少爺,安靜文雅,通身的書卷氣,舉手投足間都能看出他有很好的教養(yǎng)。 虎子認識秦慕,他小時,他爹就在秦公館做事,后來秦公館敗落了,他爹還在家經常嘆息。 這秦少爺,一出生就大富大貴,縱然后頭落了難,可這才幾年,就又起來了。 反觀他自己呢?擺個小攤子,養(yǎng)家都難。莫非真的是人命天注定,有人生來就該富貴,就是一時遭難,遲早也會出頭,而像他這樣的,一輩子該是個窮命? 但虎子卻連嫉妒都生不起來,除了羨慕,就是自慚形穢。 他怎么嫉妒得起來呢,這位秦少爺從前經常照顧自己的生意,天天和福姐兒到自己的攤子上吃熱豆花,大丫出生時,人家還包了個紅包。 想到這一節(jié),他又想起自己難產而死的老婆,一時間幾乎要落淚,可今日是福姐兒的好日子,自己到別人家吃酒,怎么能愁眉鎖眼的顯得晦氣? 他艱難的擠出一個笑,先招呼了一聲:“福姐兒,秦少爺。” 容真真打量著他這模樣,雖然一身都干凈整潔,可衣裳卻很舊,袖口還磨得起了毛邊,腳上的布鞋邊上穿破了,又用線重新縫上…… 按理說,虎子白天在她娘的店里做活,晚上要賣幾個時辰的豆花,還有他爹——陳三,白天也擺了個茶攤賣茶,家里經濟應該不會太困難,怎么連出來做客都這么落魄了呢? 虎子注意到她的眼神——縱然只是一眼,就很快收回去了,可遭受風霜打磨過的人,對這些最是敏感,他只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容真真察覺到他的不自在,忙岔開話:“怎么嬸子和大丫他們沒來?” 虎子有四個孩子,前三個是丫頭,最小的一個是男丁,因為小兒子身子弱,怕養(yǎng)不活,所以跟著jiejie排序叫四丫,畢竟丫頭命賤,閻王爺不收。 老三老四還小,不帶出來倒很正常,陳三要擺攤,不來也很正常,可陳三媳婦和大丫二丫,怎么都沒來呢? 虎子沒法說出口:難道他要在別人家的酒席上,細細講訴是因為兩個孩子沒有體面的衣裳,才不能出門嗎? 兩個大女兒年紀已經大了,可還裹著一身破衣裳,實在不能體面見人。 他只能含含糊糊說:“兩個小的病了,我娘要在家看護,老大老二要幫著照顧弟弟meimei?!?/br> 容真真聞言,臉上露出些許憂色:“那兩個孩子還是身子弱?” 虎子木然的點點頭:“打一出娘胎就是藥罐子,沒哪一天斷過藥,也不曉得……”長不長得大。 老三老四是一胎出生的姐弟,身子都弱,初時看在老四是個男丁的份上,吃的喝的都緊著他用,可就算這樣,他的身子也沒比老三好上半點,后來一家子索性放棄了,就把他和jiejie一樣養(yǎng),好像也沒更壞。 容真真心道:養(yǎng)著四個孩子,還有兩個是藥罐子,難怪日子不好過。 “都怪我,要不是當初非要生個男丁?!被⒆由裆で纯啵安粫聝蓚€病孩子,小翠也不會……” 他說到這兒,自覺失言,訕訕住了口。 容真真也沒法勸他,說到底,如今這樣子都是他們自己做的孽,小翠一條命已經搭進去了,兩個孩子那樣要想好,只得用金山銀海堆,可關鍵是,虎子家拿得出那么多錢嗎? 她只能說:“好好養(yǎng)著吧,等孩子大了就好了。 虎子萬分后悔道:“早知道,要是早知道……” 可世上并不存在“早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后悔就可以挽回。 他們說了這么兩句,好像也沒別的話可說,眼見得容真真要往屋里去,虎子忽然遲疑著問了一句:“福姐兒,你說……我把幾個孩子送去讀書怎么樣?” 不待她回答,他又自己搖了搖頭:“現(xiàn)下這么個樣子,怎么送得起呢?” 一直默默聽他們說話的秦慕開了口:“有不收學費的教會小學?!?/br> “可我聽說那里面天天教人念什么經,再窮也不能把孩子送去當洋和尚。”虎子心有疑慮。 容真真稍稍想了想,很快便有了主意:“這有什么,你先送去,好歹把字念全了,再學兩句洋文,學了這個,就不去了,到時候不拘是做個門童還是領份抄寫的活兒,也能貼補家里頭。等過兩年,有點積蓄了,再正經的去念幾年書?!?/br> 她琢磨了一會兒,又道:“我小時的課本都給小玉了,你可以去舊書店淘換淘換,看看有沒有合用的課本?!?/br> 三言兩語間,他們便把事情解決了,虎子對此千恩萬謝,容真真看著他這副模樣,心里很難受。 虎子現(xiàn)在沒了老婆——他也不可能再找一個了,誰肯來當四個孩子的娘呢?又上有老小有小,這兩年陳三還干得動,再過兩年,陳三也干不動了,虎子要糊七張嘴,日子可怎么熬呢? 少不得趁現(xiàn)在還有一口喘息的余地,讓兩個大孩子學點東西,日后才能把家撐起來。 在這一刻,容真真無比感激她娘和后爹,若不是他們送自己讀書,她能有今天?還不知在哪處爛泥堆里混著呢。 第83章 今日的酒席,雖然請的人不多,可為了辦得體面、風光,潘二娘專請了兩個廚娘做事,自己在客廳里待客。 她其實不習慣這些交際,可開了兩年店,面上倒是練出來了,縱然拙嘴笨舌,也勉強可以稱之為文靜嫻雅,倒不會露怯。 一些女人家聚在一起,說的最多的就是自己的孩子了,更何況這次的酒席就是為了慶賀兩個孩子畢業(yè)。 潘二娘如今跟人家說這些,心里也很有底氣,家里四個孩子,一個中學畢業(yè),眼看著就要上大學了,一個在醫(yī)院當護士,一個在店里cao持自家生意,最小的一個也在識字…… 因為嘉和大道的住戶大多都有些權勢,要說自己真比人家強,那倒未必,甚至多有不及,可再等十年來看看,前途光明著呢,他們一家的苦日子差不多也算熬出了頭。 容真真從客廳走過的時候,聽見眾人都在夸她,說她聰明能干有出息,必定前途遠大一派光明,她娘聽著直笑。 容真真穿過客廳,來到廚房。 雖然專請了廚娘來做飯,可這并不意味著主人家就能完全放脫手了,還是得時不時去看一下,安排瓜子點心糖,妞子正在廚房里打理這些。 見容真真進來,她問道:“餓了?” 容真真搖了搖頭。 “那你進來干什么?快去玩罷?!辨ぷ影阉廒s,“這里熱騰騰的,你去陪干娘說說話也好?!?/br> 容真真不樂意道:“我不想去,人太多了,鬧哄哄的,還變著花樣兒亂夸,多不好意思啊?!?/br> “那就去找小玉他們,別老在這兒竄,礙我的事呢。” “哦。”容真真十分沒趣的應了一聲。 “等等,拿去?!辨ぷ舆f給她一盤炸好的小酥rou。 她霎時便開心起來,端著小酥rou悄悄兒去樓上和小玉幾人一起分享去了。 妞子從頭到尾把酒席辦得妥妥貼貼的,潘二娘在送走客人后夸贊道:“咱們妞子今天很能干呢,一點錯兒都沒有,可以當?shù)眉依淼檬铝??!?/br> 容真真就不服氣了,“娘,你怎么不夸我呢?” “夸你?”潘二娘點點她的嘴,“我瞧你不是端著酥rou躲懶去了?撐得正經吃飯時都沒肚子吃了。” 容真真鼓鼓嘴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