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幾個同僚的背影消失在府衙之外，姜煜仍舊不緊不慢地走，閑庭信步一般，在風(fēng)雪之中顯出一派從容優(yōu)雅的氣度。

    只是出了府衙，見了街道對面撐著傘的紅衣女子，姜煜那副淡定的模樣一瞬間碎了，先是眼里染了笑，而后唇也勾起來，“姒兒meimei?！彼膊阶叩綄γ妫澳阍醯脕砹?？”

    寧姒一張口便是一大團熱氣，將她眉眼也朦朧了幾分，“來接你啊?！彼龔澲有?，唇畔的梨渦仿佛盛了蜜。

    “天這樣冷，不在家里待著?！苯闲χ馑?，卻伸手接過了她手里的傘，舉過二人頭頂，另一只手握著寧姒肩頭。若是某一瞬這傘沒能遮住寧姒，他也能第一時間感知到。

    “我看天這樣黑，還下了雪，我想阿煜哥哥也是要人接的?！睂庢μа劭此?，“福伯把馬車停在前頭呢。”

    姜煜輕“嗯”一聲，伸手拂去了寧姒發(fā)髻上零星雪花，又搭在她肩上。

    見路邊一老婦在賣烤紅薯，這樣冷的天，若非當(dāng)真缺衣短食、日子難過，想必不會留到此時還不回家。再見四周無人，就算給了老婦錢財，也不會給她招致禍端。

    遂遞了枚銀錠過去，老婦大驚失色，姜煜笑道，“老婆婆，我身上沒有銅錢了，賣我們兩個紅薯吧?！?/br>
    “這……小的實在找不開?！?/br>
    “不必找了?！?/br>
    “這……”老婦人不敢接，這一枚銀錠夠她吃用兩年，哪里是兩個紅薯就能換來的。

    “老婆婆，我實在很餓，餓極之時，紅薯也是能值這個價錢的?！苯蠈y錠擱在老婦的攤面上。

    老婦猶豫地看了眼姜煜，而后顫著手捧來兩個紅薯，連聲道，“官老爺，你可真是大善人?！?/br>
    寧姒一手握了個紅薯，走出一截之后回頭一瞧，老婦正在收攤。

    再看姜煜，穿著威嚴(yán)的官服，側(cè)臉冷俊，可不是官老爺么。

    于是嘻嘻笑起來，“官老爺，你要吃紅薯嗎？”

    她用這樣仰慕又甜膩的聲音喚他，惹得姜煜伸手輕輕掐她臉頰。

    寧姒被捏了臉，只能含糊不清地道，“呱（官）老爺，你不是餓了么？”

    “我撐著傘。”

    “那我給你剝呀?！睂庢Φ皖^看著手里的兩只紅薯，有些燙人，她的手要不住地?fù)Q位置握著紅薯。想了想，扔了枚紅薯至兜帽里，這下騰出了手來，方便她剝了。

    姜煜笑著伸手掂了掂寧姒沉甸甸的兜帽，“這樣不會不舒服么？脖子勒不勒？”

    “還好?！睂庢φf著，撕下一塊紅薯皮，黃澄澄的紅薯rou露出來，冒著熱氣與甜香，香氣撲到寧姒鼻尖，惹得她也想吃了。

    “來，阿煜哥哥咬一口?！睂庢Υ盗丝跉?，而后將紅薯湊到姜煜唇邊。

    “你先吃，吃好了再給我?！?/br>
    “我兜帽里還有一個呢，這個是你的?！睂庢p輕晃了晃手里的紅薯，“來，啊——”

    像在給小孩子喂食一樣。

    姜煜覺得好笑，仍是低頭咬了一口，很香，很甜。

    寧姒往下剝，露出更多紅薯rou，喂給了姜煜。

    見他撐著傘的手呈冰玉一般的冷白色，伸手貼了貼，冰冰涼涼，“阿煜哥哥，我來撐會兒傘吧？別把你手凍壞了。”

    “不礙事?！苯陷p輕抬了抬下巴，“馬車就在前頭了。”

    兩人很快上了馬車，將窗簾一放，風(fēng)雪立馬被隔絕在外，只聽外頭隱約有嗚嗚風(fēng)聲，馬車?yán)镱^卻燒了炭，暖融融。

    “來，暖一暖手。”寧姒捉了姜煜的手?jǐn)R在炭盆上烤，自己也貼上去，用手輕輕摩挲他。

    姜煜卻反握住她，捏了她的手指細細把玩。

    回了將軍府，寧姒解了羽氅，撣了雪之后遞給茶蕊。姜煜則將懷里的賬冊放在桌案之上，而后才去解披風(fēng)。

    兩人一道去正堂與謝夫人一道用晚膳。

    還未走近便聽見有人在歌唱，嗓音不辨雌雄，宛若天籟。

    此人正是天香樓送給寧姒的伶人小貍，一直養(yǎng)在將軍府，姜煜想放他出去，但小貍卻喜愛在將軍府安穩(wěn)的生活，遂自告奮勇照顧姜煜的貓，還說他在天香樓養(yǎng)過好幾只，很有經(jīng)驗。

    姜煜想著自己事務(wù)繁忙，有人幫他照料小貓再好不過，便應(yīng)了他。

    只是不許小貍喊這只貓的名字——四二。只能喚——貓。

    “母親聽了他的歌聲便能平心靜氣，倒是意外之喜?！苯险f著，牽了寧姒的手往里走。

    推開門，只見謝夫人闔著眼慵懶地倚在美人榻上，身上還蓋著薄毯，邊聽小貍唱歌，一邊還用指尖輕輕叩著扶手，模樣很放松。

    姜煜深知樂理，并不出聲喚她，只是進門時腳步恰好踩住了樂聲的間隙，謝夫人果然睜眼看來，笑道，“煜兒回來了。”

    三人用了晚膳。

    謝夫人感慨道，“算算時候，你爹也快回來了。那時候，我們一家算是齊了。”

    聽了她這話，姜煜眉眼舒展。

    回屋之后，姜煜說，“姒兒meimei先去洗漱，我今夜要晚一些上榻?！?/br>
    “嗯？公事還未做完么？”

    姜煜點頭，湊過去親了親她，“等會兒熄了燈就是，我點一盞小的放在案上，夠用?！?/br>
    “不必，燭火亮著我也能睡著?！睂庢χ阃镂葑摺?/br>
    卻聽身后翻找之聲越來越大，寧姒回過身問，“有什么東西找不著么？”

    姜煜眉頭緊蹙，“賬冊?！?/br>
    寧姒不解，卻覺得這是個重要的東西，才叫姜煜這般眉頭不展。

    姜煜拉開門問外間的丫鬟，“你們?nèi)齻€誰看見我的賬本了？原本擱在案上的。”

    此三人正是茶蕊茶湯，外加一個會武的丫頭茶菊。這個茶菊是不久前姜煜送給寧姒的，據(jù)說其武力能與姜煜近衛(wèi)交手，尋常男子奈何她不得，用來保衛(wèi)寧姒安全再合適不過。

    茶蕊茶湯一齊搖頭，“姑爺，奴婢不曾注意桌上之物。”

    “可有見到什么人進來?！?/br>
    兩人仍是搖頭。

    倒是茶菊開口說，“方才夫人院子里一個jiejie喚我去幫個小忙，我便去了，回來時見到一男子背影。奴婢只當(dāng)是哪個巡視的大哥，并未多想?，F(xiàn)在想來，也可能是賊?！?/br>
    男子。

    姜煜冷笑一聲，“不止是賊，還是內(nèi)賊?！?/br>
    他不再問三個丫頭，轉(zhuǎn)而坐回案前。

    寧姒心里很慌，“阿煜哥哥，這個賬本可有補救的法子？”

    姜煜偏頭，見寧姒嚇得臉都白了些，緩了面色，輕輕環(huán)住她的腰，“別擔(dān)心，我能應(yīng)付?！?/br>
    寧姒瞧不出來他是當(dāng)真有法子應(yīng)對，或是在安慰她。

    “我那兩個丫鬟是家生子，家里老人都在寧家，斷沒有背叛的道理，茶菊是阿煜哥哥送來的，想必也很可靠?！?/br>
    姜煜點頭，“沒有懷疑她們，只是這府上到底有人生了異心，若是不排查出來，恐有后患?！?/br>
    一邊說著，一邊取來紙筆，“姒兒meimei，能幫我磨墨么？”

    寧姒連連點頭，她唯恐幫不上姜煜的忙。

    她磨墨的本事隨了常氏，磨出來的墨濃淡相宜，質(zhì)地很細。

    而后只見姜煜提筆蘸了墨，在紙上落筆，一個個數(shù)目整整齊齊地寫下來。

    寧姒看在眼里，眼睛越睜越大。

    “阿煜哥哥，這——”

    “嗯，這些數(shù)目都是我重新核算過的，因此記得?！?/br>
    寧姒激動得臉都紅了，她沒想到這樣嚴(yán)重的紕漏竟能被姜煜輕易補上，那個偷了賬本的內(nèi)賊若是知曉，不定要氣成什么樣。

    姜煜筆尖不停，寫了一頁又一頁。

    寧姒看他的目光已然從驚嘆變作崇拜。

    原來人可以做到這一步嗎？

    寧姒不敢出聲打擾，看了一會兒，還搬了個小板凳來接著看。

    心里又想，人和人的差距，怎么比人和豬的還大呢？

    那個賬本，足足一個指節(jié)厚，姜煜竟從從容容地復(fù)寫出來了。

    寫到一半，見寧姒撐著下巴看他，還笑著催她去洗漱睡覺。

    夜半，寧姒換了寢衣裹在被子里，撩了帳幔往外瞧，只見姜煜端坐于案前的背影，燭光搖曳，將他的影子映在地面上，拉得長長的，直拉到床前。

    寧姒伸出手，隔空戳了戳他的影子。

    好一會兒，困意來襲，寧姒便睡了過去。

    半夜醒來，只見屋里燭光仍亮著，姜煜還在提筆疾書。

    寧姒披衣起身，吩咐茶蕊燒一壺?zé)岵?，自己則取了披風(fēng)搭在姜煜肩上，湊過去一瞧，姜煜的筆下已不是一個個數(shù)目，而是字跡端雅俊秀的文章，想來已經(jīng)將賬本默寫好了。

    “阿煜哥哥，你還在寫什么？”

    姜煜將筆一擱，伸手環(huán)住寧姒，在她身上深吸一口氣，仿佛這樣就能精神些似的，“還要寫呈上書。燈亮著不好睡？我就快好了?！?/br>
    “倒沒有，我只是擔(dān)心你。”寧姒抱著姜煜的頭，見他這么晚卻睡不成，很是心疼。

    茶蕊將煮好的茶水端進來，寧姒倒了一杯捧在手心，吹了又吹，而后遞給姜煜，“潤潤口吧？大冬天的，怎好喝涼水?！?/br>
    看著姜煜將這杯茶水飲盡了，寧姒才轉(zhuǎn)身爬上床去。

    睡過去后，迷迷糊糊覺得身側(cè)一陷，而后有人展臂抱住了她。

    寧姒半夢半醒間往姜煜懷里滾去，緊緊依偎著他。

    燈火徹底熄了。

    ……

    后半夜，寧姒餓醒了。

    腹中空空，猶如火燒。

    而且她此刻無比地想吃青梅，想到廚房有一壇子腌好的青梅，口水直流。

    寧姒睜開眼看見姜煜睡顏安寧，手還搭在她腰際，念及他昨夜睡得晚，到現(xiàn)在也不知有沒有一個時辰，便不愿驚擾了他。遂很慢很慢地拿開了他的手，而后輕手輕腳地下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