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暗沉，天邊云霞翻涌，重重宮苑樓閣矗立在霞暉中，像抹了層胭脂。群鴉呱呱叫著掠過，宮中次第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

    朱瑄坐在書案前看奏本，夕光從窗格漫進(jìn)屋內(nèi)，映在他平靜的側(cè)臉上。

    掃墨掀簾進(jìn)屋，小聲稟報：“千歲爺，保定府和真定府那邊剩下的人都撤回來了?！?/br>
    朱瑄看著手里的奏折，嗯一聲。

    掃墨輕聲問：“千歲爺……羅云瑾死得不明不白，還要繼續(xù)追查嗎？”

    不查的話，羅云瑾豈不是白死了？

    朱瑄道：“不必查了?！?/br>
    他心里有數(shù)。

    掃墨愣了片刻，不敢多問。

    屏風(fēng)外傳來一陣歡快的人聲笑語，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宮人簇?fù)碇鹛m回來了。

    朱瑄立刻放下奏本，走出書房。

    掃墨跟在后面，余光中看到殿中侍立的宮人不約而同地挺直脊背、臉上露出笑容。

    只要太子妃在宮里，東宮的氣氛就會變得輕松許多，哪怕太子妃一句話不說，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東宮伺候的宮人也有種安定妥帖的感覺。如果太子妃出去了，只有太子在東宮，那就氣氛沉郁，冷冷清清的，沒人敢說笑。

    所以太子妃回來的時候，不止太子爺一個人高興，宮人們也格外開心。

    朱瑄迎到長廊前，金蘭拾級而上，抱住他的胳膊，笑著問：“今天你怎么回來得這么早？”

    “今□□中無事?！敝飕u道，目光落在金蘭手臂上，輕紗朦朦朧朧，隱隱約約可以看見袖子底下渾圓白皙的胳膊線條。

    金蘭順著他的視線低頭，撫了撫腕上的玉臂支：“這是薛娘娘送我的，好看嗎？”

    朱瑄眼眸低垂，笑了笑，攬住她的肩膀，低頭吻她發(fā)頂：“好看，你戴什么都好看?！?/br>
    夜里一室燭火晃動，床帳輕搖，金蘭喘息著躺在錦被間，雪白肌膚爬滿細(xì)汗，累得手指頭都不想動彈一下，感覺到朱瑄帶有薄繭的手指拂過手腕，輕輕擼走玉臂支。

    她疑惑地睜開眼睛，鼻子里輕輕哼出一聲低吟。

    朱瑄抱起金蘭，讓她貼在他胸膛上，幫她換下里面濕透的大紅紗抹胸和底衣，穿上扣身織金衫，系好系帶。

    金蘭渾身酥軟，舒服得只想睡去，也顧不得羞了，半睡半醒間由著朱瑄侍弄，打了個哈欠，和他說了去娘娘廟的事。

    朱瑄摟著她躺在枕上，給她蓋好錦被：“我讓掃墨他們跟著你去。娘娘廟的素齋遠(yuǎn)近馳名，香菇面筋做得比其他地方的要好，你可以嘗嘗他們的羅漢豆腐、八寶玉蘭片、油燜春筍?！?/br>
    金蘭枕著他的胳膊，聽他認(rèn)認(rèn)真真地報菜名，忍不住笑了：“你不去嗎？”

    朱瑄側(cè)身看著她，眸光黑幽幽的，道：“我不去了，我要留下處理政事?！鳖D了一下，聲音里帶了幾絲笑，“我不纏著你，你正好自己散散悶，什么事都不要管，好好玩兩天。出行的事讓掃墨和小滿他們cao心，夜里早些睡，白天可以晚點起，不準(zhǔn)胡亂吃外邊的東西。”

    金蘭聽得昏昏欲睡的，摟住朱瑄的脖子，湊上前親他，柔聲柔氣地道：“你就別擔(dān)心我了，我記得牢牢的，你也是，夜里早點睡，別忙到三更半夜……”

    朱瑄握住金蘭的手，“還有，圓圓要記得想我……”

    胳膊上一沉，金蘭腦袋一點一點，枕著他睡著了。

    朱瑄唇角微挑。

    第二天早上金蘭起來梳洗的時候，發(fā)現(xiàn)昨天薛娘娘送她的玉臂支不見了，問昨晚守夜的宮女，宮女也說不知道。

    小滿拍了一下腦袋，笑著說：“殿下，昨天那副玉鐲子小的收起來了。玉鐲的金針插銷磕壞了一個小角，千歲爺吩咐小的收起來送到匠人那里去，看看能不能換個新插銷?！?/br>
    說完，又問，“殿下今天戴哪副鐲子？”

    金蘭恍惚記得昨晚玉臂支好像在床頭磕了一下，沒有多問，隨意挑了一對金鑲花玉鐲戴上。

    宮妃每年都會在周太后的帶領(lǐng)下去各處娘娘廟燒香拜佛，今年嘉平帝服用張芝進(jìn)獻(xiàn)的丹藥，精神煥發(fā)，傳下諭旨說要和周太后一起去上香，順天府衙和沿途各縣不敢怠慢，從上個月起就預(yù)備起來了。

    皇太子朱瑄留下監(jiān)理朝政。他看過隨駕名單，本想再給金蘭添幾個隨身護(hù)衛(wèi)，掌事太監(jiān)勸他說東宮逾制可能會引來非議，他想了想，留下金蘭平時的護(hù)衛(wèi)，讓自己的親兵跟著她去涿州。

    出發(fā)的那天風(fēng)和日麗，天氣晴朗。

    幾千御林軍護(hù)送帝后宮眷出行，鹵薄儀仗浩浩蕩蕩，一眼看不到盡頭。大漢將軍、錦衣衛(wèi)、旗手衛(wèi)、力士身著各色錦衣，衣甲鮮亮，手執(zhí)旗頭、金銀寶蓋、羅傘。

    旌旗遮天蔽日，鼓樂齊鳴，聲震如雷，蔚為壯觀。

    金蘭自己單獨乘坐一座金轎輦。薛娘娘、德王妃、慶王妃她們都想和她一起坐，最后爭執(zhí)不下，誰都不服氣，她正好一個人清清靜靜地看書打盹，偶爾掀開轎簾想看看外面的景致，只能看到錦衣衛(wèi)斑斕的衣袍和獵獵飛揚的彩旗。

    儀仗隊中有一群人格外引人注目，他們身著蟒服，腰束玉帶，高視闊步，得意洋洋，正是嘉平帝的近侍太監(jiān)。

    領(lǐng)頭的太監(jiān)不再是羅云瑾，而是前不久重獲圣寵的錢興。

    金蘭看著衣飾華貴的太監(jiān)和疾馳而過的錦衣將軍，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去西苑的情景，出了一會兒神，放下簾子。

    車水馬龍，塵土飛揚。

    鑾駕所到之處，百姓簞食壺漿，各縣大小官吏、當(dāng)?shù)氐赂咄氐泥l(xiāng)老、有功名的士子夾道恭迎圣駕。

    嘉平帝和周太后興致很高，接見了當(dāng)?shù)剜l(xiāng)老，頒布賞賜，百姓山呼萬歲。

    當(dāng)晚儀仗在良鄉(xiāng)歇腳，第二天抵達(dá)涿州。

    娘娘廟早就備好了接駕，內(nèi)外主殿打掃得一塵不染，從廟外山門直到山腳下數(shù)里之地全是戍守的禁衛(wèi)，普通百姓香客全都被驅(qū)趕至縣城，廟中男女道士俱都換上鮮明法衣，迎候在廟門外。

    眾人先修整梳洗。

    周太后有些倦了，拜過碧霞元君就徑自去內(nèi)院休息。嘉平帝則在前廳接見當(dāng)?shù)毓賳T。

    薛娘娘服侍周太后安置，慶王妃站在外面廊下等著，已經(jīng)迫不及待想嘗嘗娘娘廟的素齋。

    德王妃打趣她：“又不是沒吃過好東西！看你饞成什么樣了！”

    慶王妃笑道：“我平生就好一口吃，七嫂就別取笑我了?！?/br>
    不一會兒薛娘娘從廂房出來，拉著金蘭的手，笑瞇瞇地道：“你還沒來過娘娘廟，走，我?guī)愎涔淙?，他們這里到底是清凈地，景致就是好?！?/br>
    德王妃和慶王妃緊跟著她們，慶王妃笑道：“娘娘偏心，什么都想著五嫂，從來不想著我們！”

    薛娘娘回頭，拉住慶王妃的手：“乖，瞧你這委屈樣，我也疼你?！?/br>
    大家笑成一團(tuán)，結(jié)伴去逛園子。趙王妃帶著朱福祿出行，朱福祿一直在哭鬧，她怕吵著周太后，帶著養(yǎng)娘和朱福祿去了另一間院子。

    金蘭問薛娘娘：“要不要留下幾個人？”

    周太后醒了，身邊得有人侍奉。

    薛娘娘道：“沒事，老娘娘每次都是這樣，不睡到下午起不來的。陸老夫人她們都在呢，一會兒老娘娘醒了，陸老夫人她們會過去陪著老娘娘說話?！?/br>
    宗室皇親和幾位侯府命婦也隨同一起來娘娘廟上香，陸老夫人她們年紀(jì)大了，年年來娘娘廟，能逛的地方早就逛遍了，吃了茶之后都去休息了。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娘娘廟建在半山腰，亭榭疏朗，松柏參天，一樹樹桃杏競相綻放，景色幽麗。蒼松古木罩下森森濃陰，殿宇鱗次櫛比，錯落其中，順著山勢而建的假山曲水掩映在瀲滟的綠蔭下，泛著粼粼波光，水聲淅淅瀝瀝。

    山中霧氣彌漫，樓臺廟宇仿佛漂浮在一片花海之上，徜徉其中，宛如置身仙境。

    薛娘娘帶著金蘭逛了會兒園子，慶王妃哆嗦著道：“山里真冷。”

    宮人忙送上氅衣、斗篷。

    慶王妃穿上斗篷，舒了口氣，指指不遠(yuǎn)處一株屹立在山石之間的桃樹，吩咐宮女去摘幾枝桃花，“那棵桃樹長得好，有佛性?！?/br>
    廟中女道帶著宮女去摘桃花。

    薛娘娘幾人挪到亭子里吃茶吃點心，逛了半天，她們也累了。

    過了一炷香的工夫，宮女兩手空空地走回亭子里，道：“王妃恕罪，那邊的山門鎖上了，看守的護(hù)衛(wèi)說不許奴婢出去?！?/br>
    慶王妃皺眉道：“不過是讓你摘幾枝桃花罷了，誰攔著不放人？”

    宮女剛剛和護(hù)衛(wèi)吵了一架，說話間帶了幾分氣惱，硬邦邦地道：“是陸都督！他說誰都不準(zhǔn)踏出山門一步！奴婢求護(hù)衛(wèi)幫忙摘幾朵花，他也不準(zhǔn)！他還說就是老娘娘要摘桃花，他也不會放奴婢出去！”

    眾人呆了一呆。

    薛娘娘笑著拍拍慶王妃的手：“陸都督為人忠厚勤謹(jǐn)，向來如此，他奉命護(hù)衛(wèi)，自然不敢掉以輕心。算了，你喜歡桃花，這滿園的桃花隨你摘?！?/br>
    說著冷冷地瞥一眼宮女，做下人的應(yīng)該息事寧人，而不是添油加醋慫恿主子和人起爭執(zhí)。

    宮女嚇得一哆嗦，不敢說話了。

    德王妃夾起一塊梅桂菊花糕送到慶王妃的碟子里：“我看你不是想要桃花，是想吃桃花酥了！”

    慶王妃并不是無理取鬧之人，順著眾人給的臺階，一笑而過，低頭吃點心。

    薛娘娘夸娘娘廟的茶好。

    女道士謙虛地道：“貴人們是常吃好茶葉的，廟里的茶葉倒是一般，不過煎茶的水是山里的泉水，都說這泉水用來煮茶好，貴人喜歡，那就是真的好了?！?/br>
    德王妃笑著看一眼慶王妃：“用泉水做的糕點肯定也更好吃?！?/br>
    慶王妃馬上忘了桃花的事，迫不及待想吃素齋。

    眾人說笑一番，回到廂房。

    周太后還沒醒，陸老夫人和齊氏已經(jīng)聽說了陸瑛攔著不許宮女去摘桃花的事，怕陸瑛得罪慶王妃，給她賠罪。

    慶王妃笑著道：“老夫人真是折煞我了，陸都督盡忠職守，何罪之有？倒是我小性了?！?/br>
    說說笑笑幾句，揭過此事不提。

    金蘭有些累了，吃過飯，回到廂房睡下。山中幽靜，院外只有悅耳的鳥鳴聲，她剛剛挨著枕頭就睡著了。

    親兵護(hù)衛(wèi)守在廊檐下，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守衛(wèi)森嚴(yán)。

    金蘭睡了不到半個時辰，廟中銅鐘忽然被人撞響，沉緩的鐘聲將她從夢中喚醒。

    她坐了起來，披衣起身，問宮人：“出什么事了？”

    廊外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掃墨走到門前，隔著簾子通稟：“殿下受驚了，沒出什么事，廟里每到這個時辰都會敲鐘。”

    金蘭舒口氣，仍舊躺下。

    第142章 刺客

    掃墨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聽里面金蘭重又睡下了，轉(zhuǎn)身步下長廊，走出院子。

    鐘聲已經(jīng)停了下來，他轉(zhuǎn)過回廊，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十幾個身披銀甲的錦衣衛(wèi)和殿前金吾衛(wèi)簇?fù)碇幻叽蠼训娜盅b男子從他眼前匆匆走過，挨個檢查各處值崗的禁衛(wèi)。

    掃墨叫住落在后面的一個金吾衛(wèi)，問：“你們陸都督在查什么？”

    金吾衛(wèi)撓了撓腦袋，答道：“都督說出門在外，小心為上，帶著兄弟們確認(rèn)各處上夜的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