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才要敲門。

    門剛好也開了。

    陳副管家的兩撇胡須抖了兩抖，想說話，又不知說什么。他拱手行禮，沉默地離開。

    寸奔不見蹤影了。

    門里那一人，換了一件青白絲袍。

    有一回慕府家宴，二十給三小姐披了衣服，隨即退下。不過短短一眼，都覺慕錦比起席上另三人，尤其靈氣。慕大公子也是俊的，可得意遜于二公子。丫鬟們聊天，講起二公子，大多描述他的樣貌。但他咄咄逼人的是氣質(zhì)。樣貌俊與不俊，反倒其次了。

    像此時(shí)，尖刻盡斂，他才是一個(gè)簡單的俊美少年。

    二十乖順地上前。

    燈下的慕錦抬起警告的一眼。

    她跪在他的面前。

    他合上民間風(fēng)月話本，眉梢一動(dòng)，簡單的少年又不見了，余下的是二公子獨(dú)有的愜意?！傲P你這么多回，你已經(jīng)很懂看臉色了。還沒讓你跪，就先請(qǐng)罪了?！?/br>
    二十半伏身子，十指齊耳，額面點(diǎn)地。

    正如寸奔所言，二公子殺或不殺，就在一念之間。只要她度過那一瞬，便可安然無恙。

    慕錦沒有說話，眼睛順著她的背脊走。他近來常有折骨的沖動(dòng)，手指不禁跳了跳。

    二十挑了一件和他的紅斗篷相近的顏色，不過這是舊衣，褪色成了棗紅。

    慕錦一手支額。

    她這件衣裳，紅得像將滅的火芯，紅得像已枯的落花。總之，紅得不夠純粹。就像她這個(gè)人，笨得不純粹，慧得也不純粹。

    昨晚，就在這里。他和寸奔說，只要她今天不跑，他便可放心。如今這般境況，這心放得下才怪。

    她今日，也做對(duì)了一件事情。如果不是她自匪窩逃走，讓慕錦得以欣賞魯農(nóng)灰敗的表情，慕錦或許真的下了狠手。

    慕錦多年沒有沾過鮮血了。

    他練的武功心法煞氣極重，師傅恐他走火入魔，勸他放下屠刀。

    慕錦不想成佛。他有寸奔，血也濺不到他這里。他近年有收斂了。如果不是有這女人出現(xiàn)，他還能祥和很久。

    二十半天沒等到慕錦的回答，不敢抬頭。她合上眼。說真的，這么折騰一天困得慌。她又立即睜開，以免不小心打盹，惹他生氣。

    假若生死一瞬，變成兩瞬、三瞬，她就不太有把握蒙混過去了。這么跪著，眼前昏暗，她忍不住閉目養(yǎng)神。

    她一動(dòng)不動(dòng)的。

    慕錦橫眉，這女人不會(huì)又睡了吧？敢在他面前打盹的，她是第一個(gè)，而且瞌睡了不止一次。只要他輕輕一腳，她以后可以不用打盹，就此長眠了。

    這一腳終究沒有出去，他開口說：“起來吧?！?/br>
    二十立即改為恭敬地跪坐。

    她低眉垂眼。慕錦忽然發(fā)現(xiàn)，她竟然有密而長的眼睫毛，如一道灰簾遮蓋她的眼波。不過，他沒在她的眼中見過多少情緒，不外乎，鎮(zhèn)定、驚慌，鎮(zhèn)定、驚慌，如此反復(fù)。

    “你今天的帳。”他端起茶，輕啜一口，“該如何算？”他問出這句話，就知道她眼中那些熟悉的情緒，又要走一個(gè)輪回了。

    二十眼珠子一轉(zhuǎn)。

    慕錦拿起一張泛黃的紙張，折痕處已經(jīng)殘破。

    她愣在當(dāng)場。

    他勾起笑，“你有沒有想過就算逃到天涯海角，這賣身契還在我手上?！?/br>
    這一張契約，除了威脅她，還能威脅誰？二十的腦子亂哄哄的，倏地有了不詳?shù)念A(yù)感，趕緊向他磕頭。

    “來來去去就會(huì)這招?！彼衅鹚南掳停澳闩滤?？”

    二十點(diǎn)頭。

    “我看你一點(diǎn)兒都不怕。哪兒死得快，你就往哪跑?！?/br>
    她想磕頭，下巴被他擰得死緊，動(dòng)彈不得。

    ”忘了。”他說：“你不識(shí)字。”

    二十汗津津的。

    “你這份輾轉(zhuǎn)了幾家，有些舊了。不過，上面的手印很清晰。”他把紙攤在她的面前，“晚上見著冬寧的丫鬟，我想起來，你不就是丫鬟。慕家下人都有這個(gè)。這上邊，還有你家人的指印。只要我將這賣身契上交官府，你跑多遠(yuǎn)，一樣能抓回來。抓不回來呢，我只好向你爹討人了。你爹叫……嗯，徐大正。住西埠關(guān)對(duì)吧？”

    二十無助。也是她疏忽，沒想到賣身契上還有爹爹的名字。當(dāng)年她自己按了印，不知道爹爹的手印是什么時(shí)候加上去的。

    “求饒啊?！蹦藉\笑得殘忍，“聽膩了?！?/br>
    她抱住他的腿，差點(diǎn)磕到他的膝蓋。

    “當(dāng)我治不了你。”他輕輕收起賣身契。

    二十哀求地看他。

    他愛看的，仍是急慌慌的，黑漆漆的眼珠子?！芭艿臅r(shí)候怎么沒想到今天呢？”

    她指指自己的嘴，手上比劃起來。

    慕錦問：“你要解釋？”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輕笑，“好，先聽你如何解釋?！?/br>
    二十自地上爬起，坐到另一張椅子上，身子左搖右晃。又比了一個(gè)抓韁繩的動(dòng)作。

    這倒好猜。“哦？馬兒跑了，馬車東倒西歪?！?/br>
    接著，她晃得更厲害，身子從左到右劃出一個(gè)大圓。

    慕錦端起茶，“馬車轉(zhuǎn)彎了。”

    她在椅子上顛上顛下，然后正要躺倒在地。

    “停?！彼鹣掳?，朝床簾的方向。“躺床上去，臟了一會(huì)兒又要洗?！?/br>
    二十想想也是。

    他的床比她的大，比她的軟，床被都是他的味道。正如她被披風(fēng)包裹之時(shí)，初時(shí)聞著像是香囊，貼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不僅僅是香囊的味道。二公子這人，性情古怪，氣味也古怪。

    二十先是坐下，接著一下子倒在床上。

    慕錦一一解讀她的動(dòng)作，“撞得太厲害，你摔倒在馬車?yán)铩！?/br>
    她在床上滾了滾，左滾滾，右滾滾，接著雙手一攤，翻起白眼，頭歪向一邊，閉上了眼睛。

    “你暈過去了。”

    二十睜開眼，先是一臉茫然，之后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雙唇微微抖動(dòng)，緊抓衣裳，瞪著前方。

    慕錦索性在另一邊的躺椅躺下，懶洋洋地說，“你一醒來，遇上山匪了?！甭?wèi)蜻€得花錢，這有免費(fèi)的，豈不樂哉。

    她手腕疊在一起，做出被捆的樣子，跌回了床上。然后恐懼地縮起雙腿，連連搖頭。眼里好像還有顫顫悠悠的淚珠。

    他的神色凝住了，細(xì)問：“他們碰了你？”

    二十搖頭，指指自己的這件紅衣服。見到床幔，她拉起一邊，把床幔包成一個(gè)圓球。

    他看著被她拉到褶皺的床幔。

    她站起來，把圓球握在胸前，向他鞠躬。

    慕錦想起魯農(nóng)那件粗布衣裳，輕蔑道：“成親？”

    她點(diǎn)頭。

    “你這樣的，也就莽夫看得上?！笔嵌討T有的不冷不熱的語氣。

    二十下床，在房間里跑起來，跑著跑著拭拭汗，時(shí)不時(shí)回望，盼著慕錦的回答。

    他一雙星月般的眼睛漾起笑，“繼續(xù)?！?/br>
    她居然分辨不出他那笑意是危險(xiǎn)，還是親切，唯有繼續(xù)跑。

    他遲遲不說話。

    二十想，不會(huì)這樣就猜不出來了吧？

    慕錦放下茶杯，關(guān)懷地問：“跑得累嗎？”

    當(dāng)然?？墒牵龘u了頭。

    他這才說：“你的意思是，他們抓了你。你不樂意，跑了?！?/br>
    二十本想再跑跑，以示她真的很努力逃離匪窩，但她累了，便省略。她回頭，做出害怕的表情，又再雙手被捆。

    慕錦慢條斯理地說：“嗯，跑不了多遠(yuǎn)，你被他們抓回去了?！?/br>
    她指指他，比了一個(gè)砍人的動(dòng)作。

    “嗯？”

    她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等著她唱大戲。

    哪料，她忽然抓起他的手。

    他那只手僵了下。

    她扁起嘴，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沒有人敢不經(jīng)他的允許就過來碰他，這女人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慕錦甩開她的手，“你什么意思？”

    二十也怔了下。她只是想做的逼真些，表達(dá)她對(duì)他的依賴。他平時(shí)掐她的腰，捏她的臉，十分順手。她豁出去握他一把，難不成還占他便宜了？

    慕錦揮手，“離我遠(yuǎn)點(diǎn)。”

    她趕緊退了回去，離他三尺遠(yuǎn)。

    他問：“你剛才什么意思？”

    她皺皺眉，跑了幾步，停下來，指指他，又比了一個(gè)砍人的動(dòng)作。

    慕錦猜：“想念我，等我去救你？”

    二十大呼一口氣，點(diǎn)點(diǎn)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