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有……”如蘭肩頭緊繃，躲避著她的視線，“應(yīng)是明日還要再去見她一次，在行宮附近的集市藥房相見……”說及此她頓了頓，抬眸脧了眼皇帝與夏云姒的神情，終于按捺不住，重重地接連磕起頭來：“所以那符咒當(dāng)真不是奴婢的，皇上……奴婢從不曾見過那些東西，更不知道宣儀娘子與周美人的生辰八字??！”

    一下又一下，磕在地上咚咚作響?；实蹍s只覺得心煩，擺了下手，兩旁的宦官即刻上前，將她箍得動(dòng)彈不得，嘴也捂住。

    夏云姒不再說話，靜靜地看著皇帝，他倚向靠背，闔目揉著眉心。

    他對(duì)昭妃起疑了，一定是對(duì)昭妃起疑了。否則一個(gè)采苓，不至于讓他這樣頭疼。

    恰到好處的，她溫溫柔柔地喚了他一聲：“皇上……”伸過去的手在他的袖緣處絞了個(gè)圈，語聲愈發(fā)委屈，“求皇上為臣妾做主?！?/br>
    他睜開了眼睛。

    “這事……”他睇了眼如蘭，“可與昭妃有關(guān)？

    如蘭打了個(gè)激靈，愕然抬頭：“奴……奴婢沒聽說，奴婢不清楚，不敢妄言。”

    他沉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

    夏云姒垂下眼簾，想他大約是要出言為昭妃辯解的。

    這于她而言并不意外，更不至于為此寒心，不過說明昭妃實(shí)在難以撼動(dòng)罷了。

    卻聽他只說：“去押采菁過來。”

    ……這反倒令她意外了。

    “皇上?！彼龁咀∷耐瑫r(shí)掃了眼樊應(yīng)德，止住他領(lǐng)命辦差的腳步。絞在皇帝袖緣處的手一翻，將他的手腕握住。

    雖隔著衣袖，他還是顯然滯了滯。

    夏云姒抿笑溫聲：“皇上別急著抓人，且聽臣妾一言?！?/br>
    他深深地看著她：“你說?！?/br>
    她頷首道：“一會(huì)兒就是慶功宮宴，此番是覃西王頭功，昭妃娘娘又是覃西王送來的，總有些情分要顧及。”

    他搖一搖頭：“三弟不會(huì)管這些事。”

    “那也總要人贓俱獲才好。”夏云姒下一語脫口而出，見他微顯惑色，又緩緩續(xù)言，“如蘭不是說明日還要見采菁一次？就讓她去。人贓俱獲地抓了采菁、搜出毒來，也算給昭妃娘娘一個(gè)解釋?！?/br>
    她噙著笑，聲音聽上去溫柔至極，仿佛自己只是怕昭妃誤會(huì)，全未聽出他對(duì)昭妃的懷疑一般。

    微微頓聲，又說：“總不好讓昭妃娘娘擔(dān)驚受怕?！?/br>
    皇帝略作思量便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此事暫被壓下不提，一切皆待明日再說。

    夏云姒壓住心底的笑意，頷首謝了聲恩，便不再多言其他。

    所謂眼見為實(shí)，這毒，她必須讓他親眼看到是從采菁身上搜出來的。

    唯有這樣，他心底對(duì)昭妃滋生的懷疑才會(huì)來得更烈。否則事倍功半、欠了火候，對(duì)不住這一場大局。

    .

    戌時(shí)將近，珠玉殿中華燈升起，賓客陸續(xù)入席，推杯換盞，言笑晏晏。

    珠玉殿的格局與宮中的含元殿差不多，也是下有寬闊的殿堂、上有九階與御座。

    當(dāng)下圣駕還未到，殿中朝臣們談笑風(fēng)生，陸續(xù)向?qū)㈩I(lǐng)們敬酒為賀；九階之上先一步到了的嬪妃們也輕松地說笑著，順妃與昭妃的坐席一在左首、一在右首，二人雖不直接說什么，但偶爾目光相觸間也都微笑頷首，一派和睦之相。

    不多時(shí)，眾人便都到齊了，伴著一聲尖細(xì)的“皇上駕到——”，殿中倏然安靜。

    滿殿朝臣與內(nèi)外命婦皆離席，圣駕在宮人的簇?fù)硐虏饺氲钪?，眾人恭敬下拜，然而那一剎里，許多人都不自禁地短暫一怔。

    ——皇帝側(cè)后半步遠(yuǎn)的位置，隨著的貌美女子瞧著面生。不僅是面生，而且與伴隨御駕的嬪妃都有所不同，生了張妖冶的面孔，全不合皇帝素來喜歡的賢惠模樣。

    瞧見這一幕的朝臣都有些心驚。待得皇帝登上御階、入席落座讓眾人免了禮，嬪妃們目光掃過，也不由都怔了一怔。

    皇帝正隨口吩咐宮人在御案邊添個(gè)席位，讓夏云姒坐。夏云姒也沒作推辭，抿著笑坐了下來，目不斜視地微微垂著。

    即便眾人早知她去紫宸殿伴駕，這一幕也還是不同尋常的——她去紫宸殿可以只是讀一讀折子、研一研墨，未必意味著多少男女之情，但在宴席上坐在圣駕旁邊與皇帝把酒言歡，可不同尋常。

    于是氣氛微妙地滯了兩息，昭妃終于蘊(yùn)起笑來：“臣妾方才還與順妃jiejie說呢，怎的都快開席了，也不見夏宣儀來……原是與皇上一道來了?！闭f著打量了夏云姒兩眼，“如此甚好，倒讓臣妾想起了皇后娘娘在世的時(shí)候。”

    夏云姒轉(zhuǎn)頭看向她。

    jiejie是把雙刃劍，有時(shí)能拉近她與皇帝的情分，有時(shí)自也能“不合時(shí)宜”地提醒皇帝她是妻妹，反倒搞得尷尬生疏。

    她便笑了笑：“昭妃娘娘說笑了，臣妾不論脾性容貌與jiejie都不甚相像。論起賢良淑德，更比不得jiejie分毫呢。”

    昭妃面上微不可尋地僵了一剎，又很快緩過來：“但宣儀總歸是在替皇后娘娘照顧皇上，有這份情誼……”

    “寧沅。”皇帝忽而開口，昭妃怔然開口，皇帝卻并未看她，只招手將寧沅叫到了跟前。

    寧沅跑過去，像模像樣地一揖：“父皇、姨母。”

    “來?！被实蹖⑺У较ヮ^，“父皇有五六日沒問你的功課了，可好好讀書了？”

    “嗯！”寧沅重重點(diǎn)頭，“父皇放心，兒臣自會(huì)用功?！?/br>
    昭妃就這樣被晾在了一邊，夏云姒心下好笑，又覺帝王真是喜怒無常。

    昭妃曾經(jīng)多得他的喜愛？其實(shí)便是現(xiàn)下，昭妃也仍是寵妃。

    只是他心下對(duì)她存了疑慮，便能這樣當(dāng)眾不給昭妃面子，全然不顧往日的情分了。

    想想也是，他是皇帝，誰敢要求皇帝顧及自己？他的喜怒就是一切道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也無人敢說他一句不是。

    昭妃好生懵了一陣，很長一段時(shí)間里都訕訕的，六宮妃嬪也都不敢多說什么，生怕觸怒圣顏。唯獨(dú)御案所在的那幾尺之間是一幅截然不同的畫卷，夏云姒抿著笑給皇帝斟酒，皇帝也與她輕松說笑。寧沅是小孩子，更沒什么心事，抓來果盤里的葡萄喂完父皇喂姨母，吃得不亦樂乎。

    直至有功將領(lǐng)們上前敬酒，這份縈繞不散的冷滯才終于被沖淡。

    覃西王率領(lǐng)中將登上九階那一幕堪稱美景一道，他今年不過二十三歲，又有戰(zhàn)功，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之時(shí)。手下的將士也大多年輕，甲胄在身器宇軒昂，引得嬪妃周遭的宮女都禁不住地輕吸涼氣。

    站定見過禮，他便領(lǐng)頭敬了皇帝一杯，一干將領(lǐng)同飲。

    接著他又遙遙向昭妃舉杯：“臣弟也敬昭妃娘娘一杯。”

    昭妃原是他送進(jìn)宮的人，喝這一杯也說得過去，皇帝朗聲而笑：“樊應(yīng)德，去倒酒?！?/br>
    氣氛松快下來。覃西王既是皇親國戚又是有功之臣，這一杯酒足以尋回昭妃方才失了的面子。飲盡這盅酒時(shí)，昭妃已笑靨如舊。

    覃西王擱下酒杯，轉(zhuǎn)身朝那一干將領(lǐng)中招手：“來，明義，此番屬你最為驍勇，過來面圣！”

    久不聽聞的名字猶如小錘敲擊心頭，夏云姒呼吸凝滯，霍然回頭。

    只見一年輕將領(lǐng)身著甲胄脫列而出，單膝跪地，抱拳朗然：“臣徐明義，叩見圣上?！?/br>
    第33章 集市

    重見故人, 夏云姒莫名地心跳也快了，快得胸中發(fā)脹。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徐明義, 徐明義也注意到她, 但目光只是一掃而過, 并未在她面上多作停留。

    接著他舉杯與皇帝對(duì)飲, 夏云姒迅速平復(fù)心神, 斟酌思量。

    在他一杯飲盡之時(shí), 她也含笑舉起酒盅：“一別近兩載，如今真當(dāng)刮目相看。我也敬將軍一杯。”

    徐明義顯有一怔, 皇帝也看了看她：“是舊識(shí)？”

    夏云姒笑應(yīng)了聲“是”, 徐明義亦不卑不亢地抱拳：“臣年幼時(shí)曾在夏府謀事，奉皇后娘娘之命侍奉四小姐。不知如今……”他打量了眼她的裝束, 低下眼簾，“不知該如何稱呼。”

    皇帝一哂：“如今是宮中的夏宣儀了。”

    徐明義便拱手：“見過宣儀娘子。”

    說話間已有宦官又上前為他斟了酒, 二人相對(duì)飲下, 夏云姒又道了聲“恭喜”，就不再多言。

    她知道, 宮中嬪妃大多會(huì)避諱與外男的關(guān)系?？蓪m中能藏住的事又不多, 這樣并無甚可心虛的舊識(shí)與其日后讓人挖出來添油加醋, 還不如自己大大方方地承認(rèn)，反倒沒有后顧之憂。

    .

    宮宴在亥時(shí)二刻散去。

    皇帝離席前睇了她一眼，目光深深, 但欲言又止。夏云姒知其心意, 抿笑出言：“臣妾喝多了, 想在外走走。”

    他釋然而笑：“同去便是。”

    二人便一并離席，滿殿朝臣嬪妃齊聲恭送，氣勢(shì)恢宏，一如開宴時(shí)一般無異。

    這樣的眾人叩拜聽上兩遍，就能讓人明白為何古往今來那么多人豁出去命去也要奪這皇位，權(quán)勢(shì)帶來的萬民折服真是令人目眩神迷。

    殿中不乏有賓客余興未盡，一時(shí)便也不急著離開，珠玉殿在皇帝離席后仍熱鬧著。

    二人很是走出一段，周遭才安靜下來，夏云姒望著面前幽靜的鵝卵石小道，忽而笑了一聲。

    笑音輕松，比春日清泉的叮鈴鳴音還要悅耳。他不禁側(cè)首看她：“笑什么？”

    夜色里，她的笑語一字一頓：“笑自己喜新厭舊?！?/br>
    “‘喜新厭舊’？”他語中顯帶疑惑，“怎么這樣說？”

    夏云姒的語氣愈發(fā)明快：“方才在珠玉殿中，臣妾看四處燈火輝煌，歌舞姬又技藝精湛，覺得宮宴十分有趣?！闭Z中微微一頓，變得更加認(rèn)真，“現(xiàn)在又覺得，這樣與皇上一同走走，比宮宴更教人舒心?！?/br>
    他心中怦然而動(dòng)，輕咳一聲，佯作從容：“無故獻(xiàn)殷勤，莫不是有事相求？”

    “沒有呀！”夏云姒無知無覺般笑著，美眸一轉(zhuǎn)，又說，“尋一件來求也可?！?/br>
    借著昏黃的宮燈，他饒有興味地欣賞著她狡黠的笑容：“你說?！?/br>
    她的目光落在他面上：“明日既要差人去藥房拿人，皇上想不想也出去走走？”

    他笑笑：“你是覺得行宮里悶得慌？”

    她反問：“皇上就不覺得悶得慌么？”

    他想想，便點(diǎn)了頭：“好。只是集市之中村鎮(zhèn)百姓頗多，不攪擾他們?yōu)楹?，朕帶你微服出游?！?/br>
    夏云姒一?。骸霸趺磦€(gè)微服？”說著來了興致，眼睛都一亮，“皇上可有書生的衣裳可穿嗎？臣妾可以女扮男裝做個(gè)書生，跟著皇上？”

    賀玄時(shí)心底好笑。其實(shí)她會(huì)錯(cuò)意了，他的意思只是讓她不要穿著過于華麗，一看就是皇親國戚。

    不過這個(gè)主意聽著倒也有趣，他銜笑點(diǎn)頭：“好，朕讓人尋一套給你?！?/br>
    他將她送回玉竹軒，雖不舍得離開，也到底是沒留多久就走了。夏云姒行至門口恭送，福下身時(shí)是畢恭畢敬的模樣，待得他遠(yuǎn)去她起身，眼底已冷如寒潭，溫柔的笑意也盡數(shù)化作戲謔。

    他越是這樣，她越覺得可笑。

    他多想做個(gè)正人君子啊，必定也自問就是個(gè)正人君子。可這些虛與委蛇的溫潤儒雅有什么用——他放縱的私心令發(fā)妻慘死、六宮不睦，這樣做作的守禮又有什么用！

    .

    翌日清晨，夏云姒從昭妃處晨省回來，便見御前差來的宮人已在房中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