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禁不住當(dāng)真生了些好奇，略作躊躇，到底未再追問，望著天幕安然靜等。

    過不太久，城樓前的山林中響起些許窸窣。

    夏云姒下意識地打了個(gè)寒噤，腦中浮現(xiàn)了一些山林野獸。細(xì)想又知這是身處城樓之上，再則行宮所在的這片山脈也顯有那些東西，便又靜下心。

    可側(cè)耳傾聽，卻聽那窸窣聲越來越多、越來越重、越來越近，她的心跳就又不由自主地快了。伴著三分好奇兩分緊張，她終是再度看向皇帝：“皇上?！?/br>
    他只含笑望著遠(yuǎn)方，一攥她的手：“快了?！?/br>
    話音剛落，一個(gè)朦朦朧朧的黃點(diǎn)映入夏云姒的余光。

    她定睛看去，那黃點(diǎn)大概離此地少說也有數(shù)丈之遙，看不真切、更辨不出是什么，徐徐地往天幕上升。

    她正疑惑，又見無數(shù)如出一轍的黃點(diǎn)隨之冉冉升起，像受到驚嚇的螢火蟲從草地中成群飛出，要去銜接遠(yuǎn)在天邊的星星。

    再一陣?yán)^續(xù)升起，離此處近了些許。

    夏云姒終于辨出那是什么，愕然間杏眸圓睜，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氣。

    而后一陣近過一陣，就這樣在眼前鋪開一層漸次壓近的明黃燈海，最終連眼前的山林里也升起光明一片，連漆黑的山巒都被映照得清晰了一些。

    夏云姒舉頭眺望，才發(fā)覺背后不知何時(shí)也已被同樣的燈海覆蓋。目光所及之處，面前、身后、天上皆是同樣的朦朧光暈，如夢似幻。

    她從未見過這樣多的孔明燈同時(shí)升起，或者說，全天下大概也沒幾個(gè)人見過這樣奇景。

    不過，她卻與孔明燈早有糾葛。

    孔明燈原與烽火點(diǎn)狼煙一般，是軍中傳信所用。后來軍中漸漸有了更好的法子，孔明燈便流傳開來，成了民間百姓祈福之物。

    夏家的祖籍并不在京中，幾代之前家中發(fā)跡遷來，便從南邊將一些舊俗一并帶了過來。

    其中有一條，是說每逢有孩子降生，就要燃起一盞孔明燈，祈求孩子康健，平安長大。

    可夏云姒是家里庶出的女兒，出生時(shí)母親原已不再受寵，又碰上難產(chǎn)，生母一命嗚呼，院子里好生亂上了一陣，哪還有人記得給她放一盞孔明燈。

    她直到八歲才聽聞這件事，那時(shí)jiejie與尚是慕王的賀玄時(shí)已定親但尚未成婚，賀玄時(shí)常到府里走動(dòng)，便恰好趕上她為這事哭鼻子。

    小孩子鬧脾氣許多時(shí)候都沒什么道理可講，更何況她還算“師出有名”，jiejie怎么哄她都沒用，她就是覺得自己受了委屈，jiejie忙不迭地叫人補(bǔ)了一盞燈給她也無濟(jì)于事。

    現(xiàn)在想想，她那時(shí)在意的其實(shí)不是這一盞燈，而是借著這個(gè)由頭將多年來的委屈都發(fā)xiele一番罷了。

    最后jiejie無計(jì)可施，只好哄她說：“阿姒不哭！我們阿姒命硬，沒這盞燈不也長得好好的？你好好長大，等你成婚的時(shí)候我去說服爹爹，讓闔府都給你放燈，祝你與夫家白頭到老、兒孫滿堂，你看好不好？”

    她被這話哄住了，因?yàn)樗胂罅艘幌?，如果闔府放燈一定很好看。

    不過這話她最多也就記了三天。小孩子沒心沒肺，她那時(shí)又已在讀書認(rèn)字，哪有閑心多想這些？

    后來再想起此事，已是jiejie離世之時(shí)——有那么一閃念里她想起這個(gè)承諾，慨嘆jiejie騙了她，竟就這樣撒手人寰。

    最親近的人沒了，她又哪里還在意什么與夫家白頭到老、兒孫滿堂。

    夏云姒想著這些，露出的動(dòng)容之色便也不假。偏過頭，她淚盈于睫地望向皇帝：“皇上還記得？”

    他深深地看過來，眼底溫暖恰如天上燈火：“是，朕記得?！?/br>
    他攥住她的手，她沒有掙，任由他低頭邊握邊沉吟：“你jiejie想讓你替她照顧朕，朕也想好生照顧你。”

    她抿唇而笑，暖和燈火映照著她的眉眼，嫵媚又乖順：“皇上一直將臣妾照顧得很好?！?/br>
    他眼底微沉，忖度片刻，緩緩地念出那八個(gè)字：“白頭到老、兒孫滿堂……”

    她的手終是一搐，他當(dāng)即抬頭看她的神色，目中帶著帝王眼中難得一見的慌張。

    而她顯得比他更慌一點(diǎn)兒：“皇上您……”

    “阿姒?！彼氖譁厝岬亓眠^她的鬢發(fā)，“你沒想過么？”

    .

    數(shù)丈之外，行宮之中。

    行宮依山而建，在山上漸次鋪開，宮門與城樓所在之處都比行宮內(nèi)地勢要低，那一片燈火延綿從此處看去清晰可見。

    院中廊下，昭妃怔怔地望著，幾個(gè)宮女都低眉順眼地站在不遠(yuǎn)處，不敢勸，也不敢說別的。

    燈火燃盡一重又升起新的一重，輝煌得刺眼，一如今日下午那場有外男赴宴的生辰宴一樣，處處昭示君恩隆寵。

    昭妃就這樣定定看了許久，看得疲累，心力交瘁。

    近來的宮權(quán)被奪、綠頭牌被撤、軟禁宮中，都沒有此情此景更讓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失寵二字的可怕。

    更可怕的是，回想寵冠六宮之時(shí)……她好似也從未能讓皇帝為她費(fèi)這樣的心。

    貴妃也未能，她們得寵都曾耀眼無比、受盡艷羨，與今時(shí)今日的夏宣儀相比卻還是差了一截。

    夏家，真是專出禍國妖孽。

    昭妃想起覃西王從前與父親密談的話，嘴角沁出一縷清清冷冷的笑。

    斗不過，她早該知道自己斗不過，也不該接下這樣的差事，讓自己熬得身心俱疲。

    這么算來，她或許一早就輸了。

    不是從入宮開始，也不是從夏宣儀進(jìn)宮之后。而是打從新帝駕臨覃西王封地、走進(jìn)覃西王府，她偶然看到他的那一眼起就輸了。

    她明明知曉一切，還是鬼迷心竅地覺得自己能贏，覺得自己能占據(jù)這個(gè)男人的心。

    傻透了。

    “采菁……”昭妃恍惚地喚了聲。

    一名宮女硬著頭皮上前聽命：“娘娘?！?/br>
    昭妃垂眸一睇，這才恍惚中意識到采菁已然送命。眼中不禁冷了下去，末了又化為一聲自嘲的笑：“沒事了，退下吧?！?/br>
    她嘆出漫長的一息。

    自己現(xiàn)下真是凄慘。在這樣的凄慘里，去論往日的是與非也沒什么意義了。

    活下去才是要緊的。

    .

    城樓之上，天幕上的孔明燈一盞盞燃盡飄落，又有新的徐徐升起，這片夢幻便縈繞不散。

    夏云姒望著皇帝眼中的萬般柔情，一時(shí)怔怔沉溺。

    下一剎，她又驀地抽回手，失措地低頭，氣息顯而易見的不穩(wěn)，牽扯得聲音戰(zhàn)栗：“……皇上?！彼炭值?fù)u頭，“臣妾……”咬一咬唇，她說，“臣妾沒想過?！?/br>
    他也不惱，仍那樣定定地凝視著她：“你當(dāng)真只拿朕當(dāng)你的姐夫么？”

    她微有一噎，纖纖十指摩挲裙擺，似乎陷入了一個(gè)復(fù)雜的難題。就這樣沉思了半晌，他終于聽到她低如蚊蠅的呢喃：“臣妾……臣妾愛慕皇上。”

    他忽而欣喜，又忽而如鯁在喉。

    她愛慕他，卻又說沒想過，是因?yàn)槭裁矗?/br>
    答案在心底油然而生，并不令他意外，卻令他懊惱失落。

    ——因?yàn)榧鸦莼屎蟆?/br>
    他的愛妻、她的jiejie，他們之間難以逾越的屏障。

    他便黯淡垂下眼眸，一語不發(fā)的，靜等她將這個(gè)答案說出來。

    卻聽她道：“后宮佳麗三千人……皇上心里的人那么多，臣妾算得什么呢？”

    他驀地再度抬眸，心弦全然被她撥亂，既意外又驚喜。

    她黯然低語：“所以臣妾寧可與皇上這樣發(fā)乎情、止乎禮?；噬嫌泻髮m無數(shù)，卻只有臣妾一個(gè)妻妹伴在身邊，臣妾便覺得自己是不一樣的?！?/br>
    輕輕的聲音帶著愁緒，惹人憐愛。

    他啞了一?。骸翱呻蕖倍虝旱能P躇，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可朕也并不止把你當(dāng)妻妹……也不止把你當(dāng)尋常嬪妃?！?/br>
    “是么？”她微微偏頭，凝視著他，若有所思地審視。

    而后，她一字一頓地道出了那句于他而言勢必?cái)z魂奪魄的話：“可是，臣妾感覺不到呢?！?/br>
    第38章 封號

    這句話危險(xiǎn)又魅惑。

    賀玄時(shí)短暫怔忪, 只覺她身上的熏香都變得愈加濃郁勾人, 讓苦心營造這一片夢幻奇景的他反倒陷了進(jìn)去, 步步沉淪。

    “……你想讓朕如何？”他猶如那被狐妖勾去魂魄的書生, 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她依舊神色黯淡, 仿佛這樣多的光火都照不亮她的心房。

    她垂著頭, 就連發(fā)釵上的流蘇都似乎沾染了她的情緒, 蔫耷耷地垂著，華美卻低落。

    她哀嘆一聲：“皇上是九五之尊，臣妾豈敢妄提要求, 當(dāng)下這樣便好, 皇上覺得呢？”

    她的語氣足夠誠懇，無奈他的心已被撥動(dòng)——既然她介意的只是后宮里其他嬪妃, 而非讓二人難以拋開不想的佳惠皇后, 這個(gè)問題便好解決得多，他又如何會(huì)滿足于當(dāng)下，自想與她再進(jìn)一步。

    他不假思索地開口：“你如何想的, 直言便是，朕不怪你?！?/br>
    她似是對此有些意外, 抬頭怔怔地端詳他兩眼, 復(fù)又低下頭沉吟。

    復(fù)又是輕輕一嘆：“若非jiejie留有遺愿, 臣妾也想求得一心人, 相伴終生……”不及他說話, 她便徑自話鋒一轉(zhuǎn), “但皇上終究是皇上, 臣妾不敢求皇上專寵臣妾一人?！?/br>
    頓一頓聲，她清澈地目光再度停在他面上，輕而有力地問他：“臣妾只想求皇上永遠(yuǎn)待臣妾好，莫再像那日集市上那樣……隨意懷疑臣妾了，好么？”

    這話直讓他胸中一緊，心底的憐愛猶如浪潮般呼嘯而起。

    她在小心地求一個(gè)并不過分的保障，且是一個(gè)縱使他毀約她也無計(jì)可施的保障。

    而且他意識到，那日集市上的事傷到了她。

    他忽而十分愧疚，后知后覺地感到無顏面對這個(gè)在被無端懷疑后依舊覺得生辰宴若他不在便了無意趣的她。

    他忙點(diǎn)頭，語音輕顫而不失鄭重：“朕答應(yīng)你?！?/br>
    “臣妾不是要皇上無端相信臣妾?！彼孟衽滤`會(huì)什么，話語幽幽地向他解釋，“只是臣妾初時(shí)只為jiejie的遺愿而來，目下雖對皇上起了愛慕之意，也依舊牢記jiejie的臨終囑托。臣妾只想皇上好好的，無心多理后宮紛爭，更不會(huì)去招惹是非?！?/br>
    “……朕明白?！彼麘?yīng)道，聲音干澀，悔意分明。

    夏云姒佯作不知，舒氣而笑：“臣妾多謝皇上?！?/br>
    雙頰微紅，她又頷著首羞赧道：“只是……臣妾從前只道皇上對臣妾無意，便也一直定著心神。目下還求皇上給臣妾些時(shí)日，臣妾想適應(yīng)一二。”

    她是想要個(gè)“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