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今日離開喬府后,他又派人仔細(xì)探查過,喬氏二小姐的確慣用竹紋香囊,也的確是那般琴音。 若是如此,她又如何會是安樂?僅憑那一聲若有似無的“聞”嗎? 荒謬如斯! 可若她都不是,那安樂又到底在何處。 ** 自下午被聞清瀟抱回院子后,虞歸晏再沒出去過,她在房間中又反反復(fù)復(fù)把原身留下的所有物件都翻了個遍。 她徹底從顧玄鏡的陰影中走出來了,再者,經(jīng)下午聞清瀟這般一說,估計顧玄鏡也是熄了大部分懷疑的心思。 該想辦法與聞祁、長說相認(rèn)之事急不得,也急不了,但卻是該著手處理原身留下的事情了。 今日聞清瀟的舉動無異于敲了她一記驚雷,讓她清醒地意識到了這具身體是待嫁之身,若是她還不出手處理,婚期便快至了。世家間的聯(lián)姻,哪有那般容易推脫?再挨些時日,只怕她再想推也推不掉了。 可如何才能推掉這樁婚事卻是個□□煩。 聞氏中人想要她沖喜,是絕不會退婚的。至于喬氏,那便更不可能了,喬氏一族一心想攀附高枝,一個癡傻的嫡女能坐上聞氏未來主母的高位,喬氏又如何可能拒絕? 思來想去,兩家人之中,沒有人會拒絕,也沒有人會反對,連原身親jiejie也甚是放心將原身交與齊王世子。不愿意這親事的,唯有她一人而已。 因此要想解除婚約,還得是她親自上手。 可于世人來說,她不過是個傻子,又怎么可能顧及她的意愿? 再者,她便不是個傻子,能攀上聞氏,喬氏只怕綁,也是要綁了她去聞氏的。 久久想不到解決之法,虞歸晏躺在床榻上,聽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越發(fā)清醒。 直到窗欞驟然被風(fēng)吹開,肆掠的風(fēng)雨灌入,仿佛穿透了低垂的床幔拂入了她心間,她攥緊錦被,猛然坐起身。 夜過二更了,驟起的風(fēng)雨未息,拂殘蕉葉,一道欣長身影自吹開的窗欞踏夜而入,斜逡的風(fēng)雨打在他身上不見蹤影。 她驀然想起白日里的顧玄鏡,捏緊了手中錦被,警惕地低呵:“誰?!” 漸近的身影籠了一身霜寒,昏暗的銀月光線在風(fēng)雨里微微晃動,打在那人身上。可逆著光,卻是瞧不清他的面容。 虞歸晏被來人身上的寒氣侵?jǐn)_,心間一緊,便要喚守在外間的知香:“知......” 可甫一開口,“知”字尾音還未落下,便被來人捂住了嘴,整個人也被霜寒霧重的冰冷所籠罩,冷得令她心悸。 她下意識地便要去反剪身側(cè)人的手,卻是在下一瞬失了所有力氣,她聽見那人低啞悲切的聲音:“喬二小姐?!?/br> 是聞祁。 舉起的手驟然垂落,竟然是聞祁。 盡管夜色深濃到看不真切彼此臉上的神色,可顧聞祁還是固執(zhí)地目光緊鎖在虞歸晏身上,不放過她一絲一毫的動作,看見她雙手驟然垂落時,他只覺那一瞬間心急劇縮緊,連呼吸都急促。 來之前,他站在雨中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他還是想來看看她,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母妃。 那般熟悉的感覺,也許顧玄鏡是對的,人死之后真的可能借尸還魂。 這些年來,他想她。太想太想了。 他也不想失去她。 不知過去多久,他松開手,低低地喚道:“是您回來了嗎?” 他沒有喚她“母妃”,因為害怕她不是,心底卻又隱隱有個聲音告訴他,她是。 直到顧聞祁聲音落下許久,虞歸晏才如大夢初醒,怔怔地望向他:“聞祁?!?/br> 她以為今日聞清瀟的話已經(jīng)足以讓聞祁與顧玄鏡都相信她絕不是鎮(zhèn)南王妃,卻沒想過聞祁竟然會因為哪怕一絲絲的可能便冒雨來找她。 濃稠如墨的夜里,雨勢越發(fā)的大,眨眼間電閃雷鳴,急風(fēng)驟雨拍得窗欞狂亂作響,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那個雷雨的夜晚,小小的他抱著軟枕固執(zhí)地來尋她。 她攥住錦被的手用力得近乎泛白:“聞祁,是母妃。” 第35章 恨我嗎 ——“聞祁, 是母妃。” 不過短短五字, 顧聞祁卻仿佛用了一生那么長的時間去聽清。 這人世間最能擊垮一個人的, 從來不是強(qiáng)大的敵人, 而是轟然坍塌的信仰。 他曾以為他這一生都只能活在骯臟不堪的泥沼之中, 仰望旁人的溫暖, 是她把他從深陷的泥沼中拉出來, 為他一一洗凈身上污濁, 把卑劣陰暗的他捧在掌心,親自教導(dǎo)著他人世間的一點一滴。 她是他活下去唯一的信仰。他從沒想過這份信仰有一日會倏然坍塌。 無論再過多少年, 他都清楚地記得那一日,府邸十里紅綢,他怕她傷心,特意取了數(shù)月前制的琴想要送給她,可入了長樂院, 卻是看見顧玄鏡抱著沒了氣息的她從靜心湖一步步走出。 他想告訴自己, 她只是睡著了, 睡醒了就會再次回到他身邊, 可是她的身子太冷了, 冷到他根本溫暖不了她。 十年了, 他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 今日也不過是抱著自己瘋了的念頭來的, 可是...... 他顫顫地抬起手, 想要撫上她的臉側(cè),卻又害怕這只是一場夢,夢醒了, 便一切都散了。 虞歸晏又何嘗不知顧聞祁心中所想,她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竟然還能回來,竟還是十年后。 她握住他的手,輕靠在自己臉側(cè):“聞祁,母妃回來了?!?/br> 掌心觸碰到身前人溫?zé)岬哪橆a那一瞬間,顧聞祁身體徹底僵住,聲音仿若呢喃:“母妃?!?/br> “對不起?!庇輾w晏借著風(fēng)雨斜進(jìn)撩起床幔時那一絲忽明忽暗的光線細(xì)細(xì)端詳著顧聞祁,十年了,他從當(dāng)初開朗乖巧的孩子變成了如今這般蒼白陰郁的模樣,再不見一絲一毫的笑容,連如今見著她,也滿是惶恐的悲傷。 往昔所不敢想的一切,如今撕裂開來擺在她面前,溫?zé)岬臏I控制不住地從眼眶滑落:“對不起,是母妃對不起你。” 這十年,于她不過是眨眼之間,于他,卻又是何等沉重的十載。 見到虞歸晏哭,顧聞祁終于從那惶然中回過神,頓時手足無措地想要拭去她眼角的淚,卻因為百般情緒交織,連身上的錦帕都忘記了用,只一味笨拙地用手為她拭著淚,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著她:“母妃別哭了?!?/br> 虞歸晏不想顧聞祁擔(dān)心,想要扯開嘴角笑,卻發(fā)現(xiàn)不過是惘然,隔著厚重的十載,她實在無法開懷地笑。她怔怔地抬起沉重不已的手,輕撫上他已是棱角分明的臉側(cè):“這么多年了,聞祁都長大了,可是卻不會笑了,是母妃沒能照顧好你,母妃對不起你?!?/br> “母妃沒有對不起我,是我長大了,要震懾下屬,所以不能笑了。”他握住她的手,努力地?fù)P起一個笑,“母妃要是喜歡看我笑,我以后每天都笑給母妃看。” 他以為他在笑,可是他已經(jīng)十年沒有笑過,又如何會知道笑是什么?他努力揚起的唇角,不過是徒有其形罷了,連眼角眉梢都沉重得很,顯然是怕得極了,怕這是黃粱一夢,怕夢醒后一切都沒了。 她望著他,卻不敢拆穿。她笑:“好,那以后聞祁每日都笑給母妃看?!?/br> 這般的她太過真實具體,完全不似那一日客香居所見的她那般虛幻飄渺,他有一瞬間的愣怔,旋即緊緊抱住了她,深深地汲取著她身上的氣息。淡雅的青竹香一如多少年前。仿佛他荒原之中踽踽獨行十余載,她卻從始至終都在原地等他。 如果這是一場夢,他只希望到死都不要醒過來。他緊緊抱住她,似要把她嵌入自己骨血之中,再不分離:“母妃以后都不離開我,我就每日都笑給你看?!?/br> 他喃喃道:“母妃不會再離開了,是不是?我很害怕,害怕這是一場夢,就像那日在客香居,我夢到母妃帶我去看舞獅子、吃元宵、放蓮花燈了,可是后來夢醒了,什么都沒有了,沒有獅子,沒有元宵,也沒有蓮花燈,更沒有你。我真的很害怕你又離開了?!?/br> “我......”她剛想開口,卻突覺頸側(cè)似暖還涼,溫?zé)岬囊后w順著她的肌膚滑落,她到嘴邊的話驀然失了聲。 聞祁哭了? 她有一瞬間的恍惚,以為她感覺錯了,可是頸項間不斷有溫?zé)岬囊后w砸落,一滴一滴,仿佛重重地砸落在她心間。 她從未見聞祁哭過。 當(dāng)年跪在雪地之中被親生母親虐打到渾身是血的時候,他還那么小,只是近乎固執(zhí)地咬緊了牙關(guān),卻沒有哭;被旁人指著鼻子罵沒人要的野種的時候,他只是握緊了拳頭,也沒有哭;被顧玄鏡丟到刑罰堂打到奄奄一息的時候,他也只是紅著眼眶偏執(zhí)而眷念望著她,依然沒有哭; 十年前,他不過是一個稚童,但哪怕是瀕臨死亡,她都不曾見他哭過;可十年后,他早已不是當(dāng)初無力抗拒他人之力的稚童,卻為她哭了。 哭得無聲無息,卻又那般壓抑沉重。 她抬起的手一寸寸收緊,良久,嘶啞著嗓音道:“不會再離開了,這一次,永遠(yuǎn)都不會再離開了?!?/br> 她會陪著他,直到他娶妻生子,看著他慢慢長大,慢慢老去。 他近乎貪婪地汲取著她身上的氣息,溫?zé)岬臏I從眼眶滑落,滑過眼尾下那顆似霡霂般籠了三兩分煙雨輕愁的淚痣,滑落入她的頸側(cè):“我很想母妃,這些年來,一直很想很想?!?/br> 若不是還想殺了顧玄鏡與喬青瀾給母妃報仇,他早已隨她而去,只是他能力不夠,這些年來的每一次動手都會被顧玄鏡發(fā)現(xiàn)。 十余年來,他深深厭惡著自己的愚蠢無能,也恨不能一夜之間長大,學(xué)會曾經(jīng)最為厭惡的陰謀詭計,為母妃報仇。 可現(xiàn)在他卻無比慶幸他的無能,因為正是他的無能,讓他等回來了她。比起母妃能活著,顧玄鏡與喬青瀾的生死根本不值一提。 黑夜中,無聲無息的淚壓過了磅礴喧囂的風(fēng)雨,墜落在她心間:“我也很想聞祁,只是......”她斟酌了片刻,到底還是開了口,“只是我跳下靜心湖再睜眼,已是十年后了,我也不再是當(dāng)年的鎮(zhèn)南王妃,而是成了喬氏二小姐。我不知道該如何與你們說這般荒謬之事,也沒有找到機(jī)會坦白,所以一直拖到了今日?!?/br> 少頃,她低低地問道:“聞祁會怕我嗎?我是占了旁人身體的孤魂野鬼?!?/br> 借尸還魂,在信奉神佛的古代,這是何等荒謬可笑的言論,若是被人發(fā)現(xiàn),只會當(dāng)作邪祟處死吧?這也是她這么段時間來,一直顧慮之事。 以為身死,可眨眼之間,卻重生在一個陌生的人身上,還是十年之后,她提心吊膽地偽裝著,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了破綻,又因為占了旁人的身體,心懷愧疚,不敢過分親近身邊的任何人,唯有與聞沉淵在一起,她才恍然覺得輕松了些,覺得自己是真真切切活著的虞歸晏,不是被顧玄鏡精心打造成的鎮(zhèn)南王妃,也不是旁人所關(guān)心寵愛的喬二小姐。 可饒是與聞沉淵在一起,她也需要小心翼翼地偽裝自己的女子身份??伤械呢?fù)重,都在今夜得到了塵埃落定,在聞祁面前,她才是最原原本本的自己,是一個鮮活的人。 聽到真是借尸還魂,顧聞祁雖是驚異,但到底是很快反應(yīng)了過來,若是旁人借尸還魂,他只會覺得荒謬,可這人是母妃。他只覺欣喜:“母妃不是孤魂野鬼,喬二小姐閨名與母妃相同,母妃會代替喬二小姐活下來,是天意。更何況,哪怕母妃真的無法再復(fù)生,我也不會怕母妃......我只是害怕再也見不到你。” 他是自私的,喬二小姐的死活與他毫無干系。只是若是母妃占了喬二小姐的身體活下來需要付出代價,他希望這份代價能落到他的身上,由他代替她承受,哪怕死后下十八層地獄也在所不惜。 哪怕時間過去十余載,他再不復(fù)往昔開朗,可其實都從未變過,一心一意地相信著她。 她微闔了眼,一滴清淚自眼眶滑落,無聲沒入他的發(fā)間:“這么多年了,聞祁恨我嗎?當(dāng)年我那般自私地一走了之?!?/br> 直到此刻,他依舊有一種不真切的虛幻感,怕她會突然消失,也怕喬二小姐會回到這具軀殼。 在黑夜驟亮閃爍嘶鳴中,他越發(fā)抱緊了她,卻又盡量克制自己小心傷到她:“我又怎么會恨母妃?我只是恨自己沒有時時刻刻陪在母妃身邊,留下母妃一個人......” 虞歸晏卻是打斷了他的話:“沒用的。”她恍惚間似乎感受到了在長樂院中最后那一段時日的寒涼徹骨,“顧玄鏡成親那日......” 聽起她提起顧玄鏡,他的呼吸一窒,下意識地便微側(cè)了眼眸去看她。兩人緊緊抱著,她近在咫尺,他仔細(xì)地端詳著她眼中的神色,有悵然、有悲切、有沉重,卻獨獨沒有半分愛恨。 ......她放下了嗎? 虞歸晏卻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疑惑,她松開他,眼底淚痕已干,她淺淺地笑著:“不必?fù)?dān)憂,我已經(jīng)放下了?!彼坪跖滤恍牛忉尩?,“當(dāng)年他決心娶喬青瀾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死心了,只是還放不下。愛了他整整八年,便是心如死灰,又如何可能一瞬間就毫無觸動?” 似是想起了什么,她低低地笑:“可醒來至今,也近一月了。這段時日以來,我已是清醒了,也徹底放下了。所以你不必?fù)?dān)憂我。” “可......” 虞歸晏問道:“你是想說他最后并沒有娶喬青瀾?” 顧聞祁在虞歸晏詢問的目光中緩緩捏緊了掌心,僵硬地點頭。 饒是他不想承認(rèn),可顧玄鏡最后的確是沒有娶喬青瀾,也的確是為了母妃空置后宅十余載,身邊再沒出現(xiàn)過其他女人。母妃醒來這般久,一定聽過顧玄鏡為她做的一切,更何況......今日顧玄鏡還特意尋來認(rèn)錯了。甚至連他,也是因為顧玄鏡才能找到她。 母妃愛了顧玄鏡這般多年,又愛得那般深切。旁人也許不知,但他每日跟在她身側(cè),又如何不知她到底有多愛重顧玄鏡?所以哪怕今日她已是在顧玄鏡面前否認(rèn)了鎮(zhèn)南王妃的身份,他也害怕她最終會因為顧玄鏡這些年來的深情不移而原諒他。 虞歸晏卻僅是笑:“不可能再回頭的?!?/br> 一個人在極端震撼畏懼之時,若有另一個人救了她,因為歸因錯誤,愛上那個人的可能性會大得多。她當(dāng)初不過是一個深陷苦痛、卑微粗野的藥人,是顧玄鏡買下了她,親自教導(dǎo)她明辨是非,通曉善惡。他之于她,不僅是所愛之人,更是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