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如今……”未然話里一滯，瞧了瞧趙熙，冷哼，“弄得一身傷病，自暴自棄……”

    趙熙面上有些不自在。未然給顧夕調(diào)理經(jīng)脈，自然洞悉他的情況。顧夕元陽已泄，再不是完璧。能一出手就占了他們劍宗高手的身子，除了她這個皇上外，顧夕不可能給外人近身的機(jī)會。

    腹上還破了口子，那是遮也遮不住的。未然那日一試他內(nèi)息，便知是傷了元?dú)狻?/br>
    這孩子下山不過幾個月，傷得如此慘烈，卻屢次被陛下不惜代價地?fù)尰孛鼇?。人養(yǎng)在百福宮，周身環(huán)繞的，俱是御醫(yī)圣手。每日陛下親自探看，大年三十了，夜半了，還在夕兒屋外徘徊……

    未然是個耿直的性子，雖口上不好說，但目中已經(jīng)有微詞。他們宗山好好的一個未來首尊的苗子，就被陛下以這種方式摘到手了，怎能不讓他生悶氣？

    趙熙負(fù)手站了片刻，索性坦誠，“尊者既然察覺到了，朕也把話說明。朕屬意顧夕，已經(jīng)擬好旨意，年后便發(fā)到顧府去?！?/br>
    未然眸子縮緊。

    趙熙了然一笑，“不過，夕兒畢竟是在宗山長大，一身功夫皆是師尊們所授。他既是朕的侍君，也還是宗山掌劍。若是多年后，宗山需要他出力，朕必不會相攔?！?/br>
    未然看著她未語。

    趙熙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不是空口許諾。尊者聽聽朕下面的提議，便知朕所言的誠心?！?/br>
    “哦？原聞詳情?！蔽慈挥辛诵┬┡d趣。

    “尊者掌的是天閣，天閣尊者向來是宗山首座的接班人。此回萬山接掌，尊者心中可有不平？”趙熙發(fā)問。

    未然愣了愣，臉色陰沉。

    趙熙微笑，“萬山是顧夕師父，顧夕又是正君的弟子，朕愛重正君，因而愛屋及烏，才橫加插手了宗山內(nèi)務(wù)……尊者是不是這么想的？”

    未然被她的直白震了震，釋然笑道，“未然在宗山數(shù)十年，受宗山大恩，當(dāng)思回報，身外名利，并不上心。”

    趙熙搖頭，“尊者說差了?！?/br>
    “哦？”未然挑眉。

    趙熙負(fù)手而立，侃侃而談，“這話，要從宗山數(shù)百年基業(yè)談起。宗山是大派，幾百年，養(yǎng)出一片雍容之氣。接連幾屆首尊都是和緩性子。對外一派泱泱大派，不與旁人爭短長的優(yōu)越。對內(nèi)治派，常不按法令，只憑人情，宗山這些年勢頭不盛，積重難行，與這些并不是沒有干系?！?/br>
    未然怔住。面前的女皇陛下，目光銳利，睿智犀利的觀點(diǎn)，正是他心中所想。

    “萬山尊者，本是祁燕人，我觀此人好大喜功，行事也頗詭異。他似乎與燕皇室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您為何……”未然直接發(fā)問。

    趙熙點(diǎn)點(diǎn)頭，兩人能敞開了談，是個好開端。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如今的首尊萬山，乃祁燕廢皇子，燕人狼子野心，一心圖謀我華國萬里江山，他若做穩(wěn)了劍宗首尊，朕亦是心不能安?！?/br>
    未然眸色閃爍，驚疑不定，“陛下的意思是……”

    “權(quán)宜之計(jì)，朕需要從萬山身上，挖些線索。”趙熙道。

    未然震了震，恍然，“原來如此。”

    “未然尊者是朕心中首尊的最佳人選。尊者治下的宗山，必是一片整肅。宗山弟子能人倍出，這些日子，替軍中輸送了多少人才。有尊者這樣忠心為國，誠心為門派的人替朕把著這泱泱劍宗，朕才放得下心來?！壁w熙朗聲。眸子里有堅(jiān)定的光芒射出。

    未然眼中神色震動，心潮難平。他一生抱負(fù)，便是振興劍宗。但他并不是貪名之人，十幾年治理天閣，為劍宗培養(yǎng)了多少人才。如今與女皇一席深談，他才驚覺，面前之人，才是他的伯樂，竟比他自己還知他懂他。這樣的女皇，他真的甘心追隨。

    未然后退一步，撩衣跪下，鄭重下拜，“未然定會將劍宗弟子培養(yǎng)成我華國好兒朗，守土衛(wèi)國，定不負(fù)陛下重托?！?/br>
    趙熙親自扶起未然，“好。不止劍閣，整個宗山，朕都托付給你。宗山上現(xiàn)在位尊者，只有萬山和你了。朕替卿掃了大部分障礙。年后朕會找時機(jī)，把顧夕冊封的明旨頒布下，朕就調(diào)萬山進(jìn)京。到時會封劍宗劍法，為我華國國技，未然尊者受封首尊?！?/br>
    “是?！蔽慈簧裆?。女皇陛下心思深沉，行事狠厲，卻又處處為宗山百年計(jì)，為華國臣民計(jì)。他雖心驚，卻不能不認(rèn)同。

    “尊者立時啟程回宗山，須防萬山潛回祁燕?！?/br>
    “明白?！?/br>
    未然滯了下，“此間事……”

    兩人同時回目看了看幽靜的院門。

    “夕兒既然已經(jīng)想通了，自此后，自當(dāng)自己調(diào)息?！?/br>
    “還有一事，既然陛下屬意顧夕為在下的繼任，當(dāng)督促他勤加修習(xí)，不可荒廢。”未然聽明白了，陛下不僅認(rèn)定了這一屆的首尊，下屆的首尊已經(jīng)定下顧夕。顧夕在年輕一代弟子中，本就是佼佼者，他不排斥這個決定，反而認(rèn)為對宗山只會有利。只是人不回宗山……他很不放心地多囑咐了句。

    趙熙笑笑，這未然還真是耿直，明知顧夕深得圣眷，還是言無不盡。先是指責(zé)這小子被師父們縱得沒邊，幾乎斥他不學(xué)無術(shù)，不求上進(jìn)。后又隱隱指責(zé)她這個皇帝陛下，不可貪圖與顧夕享樂，毀了他宗山未來首尊的好苗子。

    看來她選未然，真是選對了。這位宗師，果然是個誠心實(shí)干的人。

    送走未然，趙熙負(fù)手而立。天邊啟明星冉冉升起，銀色光芒籠罩大地。周遭，一片靜謐，仿佛天地間，只有她自己。趙熙長長吸了口氣，心中雖仍痛，卻不那么悶了。她含笑翹起嘴角，提衣進(jìn)了顧夕的院子。

    隨著房門緩緩開啟，新年第一道曙光，灑進(jìn)這片寧靜。

    房內(nèi)火龍燒得很足。趙熙一進(jìn)門，就覺熱氣兒撲面而來。

    她站在外間，自己解下長裘披風(fēng)，寬下外袍，露出內(nèi)里常服，整個人都輕松起來。

    轉(zhuǎn)過朱屏，進(jìn)了內(nèi)室。

    顧夕的床未拉帷幄，薄絲被只蓋著上身。小腹上的傷口是他舞劍時抻著了，有些血絲，覆著的白紗布。沒穿睡褲，光著兩條修長的腿，大腿微微分開，內(nèi)側(cè)的舊擦傷，已經(jīng)快平復(fù)了，御醫(yī)照例給他涂了藥。趙熙走過去，彎腰打量顧夕膝蓋上的淤傷和擦傷。雖擦了藥，晾了一夜，仍很觸目。

    哎，還得著御醫(yī)調(diào)點(diǎn)平復(fù)傷痕的藥。趙熙撫了撫，舊傷未除，新傷又疊，好好的劍宗掌劍，這樣也未免慘淡，怪不得未然要沖她發(fā)牢sao。

    趙熙坐在床邊。顧夕的睡相很好，估計(jì)睡下時，太醫(yī)就是這樣給他料理的，一夜后，他仍是這樣。源于他良好的教養(yǎng)，更是因?yàn)樗硇倪^度的疲憊吧。

    顧夕的手，平疊在小肚子上。修長手指，指甲平整，泛著淡淡的珍珠光澤。趙熙拉過來，翻過掌心，掌心上遍布著細(xì)小的傷口。也都擦了藥。傷口已經(jīng)無大礙，只是整個手掌都明顯紅腫。

    聽宮人們說，當(dāng)時顧夕在雪地里行得頗艱難，有半程路幾乎是手膝并用……聽著匯報是一回事，待見到顧夕，趙熙意識到，自己竟不忍設(shè)想當(dāng)時的情況。說是該有磨厲，可那該有多屈辱。眾人眼中口中驕縱的小爺，一步步放低了自己的底限，直到……

    趙熙咬咬牙，終于將目光移到顧夕的臉上。

    一夜深眠，顧夕的頰上淤青消了不少。

    趙熙伸手撫了撫，臉上仍很燙。兩邊面頰都有青紫印跡，嘴角也有些腫，些些破皮，那是抽他耳光時順帶傷到的。

    宮人們說，小爺在雪地里都肯膝行著爬過去了，卻死也不肯自己動手掌嘴。太后大怒，罰盍宮上下都要自己掌嘴。小爺止住眾人，狠狠地，干脆利落地抽了自己。連太后都震住，及喊停時，臉頰全腫了。

    趙熙輕輕撫顧夕飽滿的額頭，眼里有溫和的光閃過。

    這樣難得的男孩子，銘則定是傾盡心血教養(yǎng)。未然只這一點(diǎn)說錯了，銘則真不是驕縱，養(yǎng)出來的大氣和隱忍，全都蘊(yùn)在骨子里。不經(jīng)一事，哪見真心，如今這一番經(jīng)歷，才看得出這孩子的真性情。她雖心有絆牽，可對著這樣的顧夕，也不能不動容。

    必不放手。

    趙熙心中再次篤定了這個想法。銘則打的什么主意，這孩子身上背負(fù)著什么秘密，她都要知道。還有些她自己也不甚明晰的原因，在意識里隱隱飄緲著，一時也拿不清。

    外間，有小太監(jiān)探頭進(jìn)來。今天是大年初一，趙熙且有的忙。

    她起身，拉了薄被，替顧夕把身下?lián)踝。@才出了門。

    “這幾日朕抽不開身，夕兒這里，著太醫(yī)們悉心照顧?！迸R走，她吩咐了句。

    “喔，開朕的私庫，尋出那柄碧落，拿到夕兒房里去?！壁w熙囑咐，“夕兒手里那柄，該是喚作碧泉的，收回，放朕私庫里去?！?/br>
    “是?！壁w忠含笑點(diǎn)頭。

    趙熙也搖頭失笑，這小子，倒是機(jī)靈。拿她的寶劍名頭唬太后和麗貴嬪，倒也擋了一程。只不過此后他的佩劍必須小心了，必須是碧落，否則太后那邊如何交待。

    趙熙笑著負(fù)手而去，趙忠喜氣洋洋地去她庫里翻劍，順手帶出不少珍稀補(bǔ)品?；噬隙枷铝钜ば恼樟狭?，他用趙熙的東西，根本不用心疼。

    吩咐小廚房趕緊開工，陛下去忙的這幾日，定要把小爺養(yǎng)得精精神神的。

    正月初五。趙熙忙了這幾日，終于應(yīng)付完了皇家和勛貴的大宴小宴，多搶出了這一天的空閑。夜里，回到百福宮。

    初六晨，傷已經(jīng)平復(fù)的顧夕請見陛下。

    “喲，這是要給我拜年的吧。”終于可以休沐，晨起就倚在暖籠邊看閑書的皇帝陛下，心情不錯。

    顧夕教養(yǎng)不錯，進(jìn)門來，先撩衣跪下拜年。

    “嗯嗯，來，給個紅包?！壁w熙笑瞇瞇地將早已經(jīng)封好的一個荷包遞過去。顧夕雙手接過來，再叩謝長上賜福。

    等他全了禮，趙熙示意人過來坐。

    顧夕走過來，在榻前的繡墩上坐下。

    趙熙打量，瞧著氣色不錯，臉上也長回些rou。又伸手捏住顧夕下巴，讓他把臉側(cè)一側(cè)，頰上光滑，膚色紅潤。又拉起顧夕的手，手心里的小傷口，只剩淡淡痕跡。養(yǎng)的不錯。趙熙沖一邊的趙忠點(diǎn)點(diǎn)頭。趙忠得了贊許，很是歡欣。

    趙熙揮手令人都退出去。

    房里安靜。

    她看著沉靜垂眸的顧夕，和聲道，“轉(zhuǎn)眼年都要過去了，才騰出空來瞧瞧你。對不住啊，今年你都是一個人過的，太過冷清。”

    顧夕未料她會提這個，愣了下。往昔在山上團(tuán)年，是熱鬧無比。不過，他也不至于這樣自怨自艾，顧夕坦然笑笑，“不會，我們也挺熱鬧?！?/br>
    趙熙知道他說的我們，是留在百福宮里的人，有趙忠在，定不會讓顧夕落寞。

    “喔，都玩了什么？”趙熙饒有興趣地問。

    顧夕想了想，笑道，“就是那些?！?/br>
    趙熙知道他們團(tuán)年吃了席，還在雪地里堆了雪人。趙忠發(fā)現(xiàn)顧夕會樂器，特地把宮中的樂閣樂師們找了來，陪他玩了一天。

    倒是個隨遇而安的性子，灑脫大氣。趙熙瞧著顧夕，心里更加高興。

    “回顧府去看看沒？”趙熙隨口問。

    顧夕愣了愣，搖頭。

    “怎么？”

    “原打算今夜去。”

    趙熙點(diǎn)頭。盡管從沒相信過自己是顧家二公子，可因?yàn)槟鞘倾憚t的父親，顧夕怎么也會全了老人的心。

    “好，守孝道，知禮儀，顧家的孩子當(dāng)如此。”趙熙由衷贊了一句。

    顧夕咬了咬唇，垂下頭。

    趙熙坐正，看著他，“夕兒，這幾日忙的，也沒空與你談?wù)?，今天得閑，有些話，想聽聽你怎么想的。”

    “年三十那夜，太后……”趙熙提了個頭。

    顧夕動了動，手指微微收緊。

    “夕兒是怎么想的？”趙熙拉住他的手，手指溫暖。

    顧夕滯了一下，緩緩垂眸道，“太后娘娘乃華國最尊貴的人。臣子當(dāng)敬伏她的威儀?！?/br>
    趙熙搖頭，“朕要聽你真心話?！?/br>
    顧夕抬目看她。這還是兩人相處，頭一遭聽趙熙以朕自稱。既是朕，便當(dāng)以君臣論，顧夕心里微微嘆氣。

    “顧夕生身父母，皆不知下落。從小到大，師父和先生，還有宗山上的一眾人，雖然寵溺，可仍抵不過我心里的那點(diǎn)渴望?！鳖櫹︻澲L睫，眼中全是淚，“此生，便是盼著父母雙親能這樣教訓(xùn)一次，也是妄念。顧夕曾千百次想，若能相聚一刻，便是怎樣的代價，都甘心?！?/br>
    趙熙怔住。

    “那夜？”顧夕回憶了下那夜的情形，微微苦澀，“太后娘娘是陛下生母，天下父母心，便都是一樣的。她是極愛重皇上才會那樣介意。所以，那日即使不是我，換做旁人，也是一樣的?！?/br>
    趙熙長長松下口氣。他想得真透，倒是真不用人哄勸。跟這樣的孩子談心，她省了多少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