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夕失神地看著虛空，不再囈語。顧銘則錯開目光，抬手，探向顧夕的丹田。衣服已經(jīng)被撕開，顧夕光潔的胸膛，連著小腹，都裸在空氣里。冰涼涼的。

    如果顧夕要恢復(fù)內(nèi)力，只須將銀針刺向丹田要xue。顧銘則必須探到那針是否刺進(jìn)了xue位。他用手在顧夕的小腹上拂了幾下，xue位里并沒有針沒入。顧銘則手指停在顧夕小腹上一道傷痕上。那是一條細(xì)長的刀傷，愈合得很好，只剩下淡淡的一道粉色的線。顧銘則滯了好一會兒，緩緩撫上那處。

    “不，是碎了?！鳖櫹τ珠_始輕輕囈語。他迷茫地睜大毫無焦距的眼睛，望向虛空。童年時最美好的記憶，此后一生都不會再有的夢一樣的世外桃源，此刻，竟就在他眼前，仿佛樹起一面明亮的鏡子，鏡中的往昔，歡笑，溫情，希翼，一幕幕上演完畢，那鏡面突然裂出無數(shù)裂疑，粉粉碎。跌落的記憶的碎片，片片都有小小顧夕清澈的笑臉。

    顧夕頹然抬手，想留住，卻又滯住。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嘆出口氣，閉上眼睛，灼燙的淚，從眼角奔流。

    顧銘則感受到顧夕氣息陡微，不禁一驚。他趕緊將手掌平按在顧夕丹田上，急輸內(nèi)力給他。

    顧夕閉著眼睛，面如白紙，氣若游絲。顧銘則初發(fā)力，未見成效，不覺再加五成力，內(nèi)力緩緩注入顧夕丹田經(jīng)絡(luò)，卻了無聲息。

    “夕兒，挺住?！鳖欍憚t一邊加力，一邊焦灼地低低喚他。耗了好一會兒，顧夕終于有了明顯的呼吸。

    “夕兒……”顧銘則見他臉色比雪還白，再不敢松力。他繼續(xù)運行周天，給顧夕導(dǎo)引內(nèi)息。

    顧夕在昏迷中，開始掙動。顧銘則被他一動分了心，幾乎走岔了走氣兒，只得不住安撫這個不安份的小家伙，“別亂動，你筋脈受了刺激，這會兒縮得緊，一動更疼。先生替你用內(nèi)力疏導(dǎo)開?！?/br>
    他正勉力凝神，突然，近在昏迷中的顧夕緩緩睜開眼睛，顧銘則看到自己焦急的臉映在顧夕突然清明的眸光中，他一愣，腦中閃電般閃過一個念頭，“夕兒，你……”顧銘則意識到顧夕要做什么，霍然抬手撤回內(nèi)力，人往后急閃。

    顧夕已經(jīng)隨他動作坐起來，右手如閃電，如影隨形，指尖挾著一線銀光，風(fēng)一般拂過顧銘則的眼前，沒入顧銘則后頸一處xue位。

    “嗯?！便y針無聲沒入，顧銘則眸中漸漸混沌，先是吃驚，再后迷茫，只剩一絲清明。他神色復(fù)雜地看了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真是長大了，連先生都得騙過?！?/br>
    顧夕刺中的xue，正是顧銘則親自教過的，刺入可令人昏睡兩三個時辰。

    顧夕展臂接住倒在懷里的顧銘則，側(cè)過身，將他安置在床里。自己脫力地陷在被子里，不住地喘息。

    那針，正是方才他神魂失位之際，指尖無意中在他褲邊碰到的。原來遍尋不見的針，掉在他自己身上了。若不是先生撤他睡褲，針也不會掉落出來，真是冥冥自有注定。指尖被針刺得生疼，也將他拉回到現(xiàn)實里。他，真的只有這一只針的機會。

    顧夕緩了好一會兒，攢了些力量。他撐著坐起來，單手?jǐn)苛艘陆?，費力地穿好衣服。又費力地扯過被子，艱難地給顧銘則蓋上，又細(xì)心地掖實了被角。室內(nèi)本就溫暖，他離開了先生也不至于凍到。

    顧夕站在床前，久久地看著顧銘則的睡顏。

    顧銘則沉沉睡著，眉頭仍微皺。顧夕想起先生說過有急務(wù)，不知是什么事。他又怕先生這一睡耽誤了，便試著上他懷里翻書信紙條之類的東西。

    顧夕手一頓，從顧銘則懷里拿出一個小錦袋。他倒出里面的東西，是一枚金色的小藥丸。顧夕遲疑了一下，將藥丸收在手中。

    “先生，夕兒長大了，要走自己的路去。”他退后兩步，撲通跪下，向顧銘則，也向自己逝去的美好往昔，鄭重拜別。

    草原行營。

    趙熙坐在榻上，看著軍醫(yī)給她治傷。

    “腿保住了，腳上多有凍瘡，若保養(yǎng)不好，年年冬天都會犯，會遭些罪?！崩宪娽t(yī)是燕祁人，見慣這類凍傷。他抬目看了看榻上的女子，看著不像祁人，卻也不知道身份，不過膽子挺大，人也硬氣，凍傷最是疼的，這女子卻也只是臉色蒼白些而已。

    “左腳末兩個腳趾，怕是不成了?！崩宪娽t(yī)回身準(zhǔn)備刀具。

    “嗯?！壁w熙豁達(dá)地點點頭，左腳能保住已經(jīng)是萬幸。

    祁峰從帳外進(jìn)來，臉色陰沉。老軍醫(yī)停下來，向他見禮。

    祁峰幾步走到榻前，“先別動她，我再用雪搓搓?！?/br>
    老軍醫(yī)嘆了口氣起身，“陛下，別耽誤了。老朽醫(yī)過不少這樣的凍傷，多少人都是為了一節(jié)趾頭毀了一條腿，搭上一條命的？”

    祁峰哪能不知道，他心疼地看著趙熙，久久下不了決定。

    趙熙簇了簇眉，探手拉他到身邊。祁峰的手也凍得紅腫腫的，甚是驚心。

    “到底凍傷了，咱倆以后到冬天一起遭罪吧?！壁w熙還開得出玩笑，祁峰甩開她的手。

    趙熙挑眉抬目看面前的人，她的中宮看來是真被氣得不輕。

    “帶人入草原，也不瞅瞅天氣。迷了路也不自知，還逞能，看，差點搭上條命?！壁w熙替他說出心里的怨氣。

    祁峰被她堵得沒話說，只垂目看她那兩節(jié)灰白的腳趾，心里疼得厲害。

    “人都道龍爪鳳趾，皇上是天之子，是龍的化身。身體發(fā)膚一絲一毫也不得損，有傷國運?！壁w熙不在意地笑笑，“朕就不信，失了兩個腳趾而已。大難不死，此后還有何懼？”

    祁峰長嘆一口氣，坐在趙熙身邊，攬住她的腰，將她兩手臂攏在懷里。

    兩人一齊抬頭示意軍醫(yī)。

    老軍醫(yī)拿著點著火的小盆過來，里面是燒好的一柄短刀。

    “陛下把住嘍?！崩宪娽t(yī)拿小刀比劃了一下，有些擔(dān)心地看了看榻上的女子，這么瘦，臉色也不好，真怕挺不過去。

    祁峰臉色很差，抿唇不出聲。趙熙挑眉笑著替他答道，“好，把住了?！?/br>
    老軍醫(yī)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真是膽大如天，莫說女子，便是尋常男子也尋不見這樣鎮(zhèn)定豁達(dá)的。他立刻放下了心，笑著點頭，“那老頭子就下刀了?！?/br>
    老軍醫(yī)用手探著腳趾，“此處有感覺嗎？”他比了比齊根處。

    “有?！壁w熙微微皺眉。

    話音未落，老軍醫(yī)將刀微微移下去一點，動作迅速，手起刀落。

    饒是沒了知覺的腳趾，斷開時，蘊在筋骨里的疼，也讓趙熙渾身抽緊。祁峰比她的身子還僵。在斷趾的一刻，他猛地張開手臂，把她合身抱在懷里。

    趙熙慘烈的□□，全咽回喉嚨里。兩人僵著身子，緊緊抱在一起。下一瞬，趙熙全身軟下來，慘烈地昏迷在祁峰懷里。

    老軍醫(yī)快手快腳地替趙熙止了血，包扎好。又探了探趙熙額頭，“這條命能不能真保下，還得看今夜。凍得太久了，恐怕會著了風(fēng)寒，那就是傷上加病，雪上加霜了。”

    祁峰眼眶通紅地?fù)е?。老軍醫(yī)退出去了，他才覺出自己一直在哆嗦。這一日間，趙熙失而復(fù)得，九死一生，他也仿佛去了大半條命。還是要感謝上天垂顧，他終于沒失去她。祁峰將人托著放回床里，輕輕蓋上被子。

    他起身，一件件脫去衣服，裸著身子，滑進(jìn)被子里。側(cè)過身，抬起一條腿，小心繞過趙熙的傷處，盤住趙熙的腰身。懷里象摟了冰塊，激得他渾身發(fā)顫，卻莫名安心。祁峰一邊默默運功，讓自己的身子更熱些，一邊更緊地?fù)ё≮w熙。

    第61章 臥牛堡（一）

    顧夕從幽禁他的小院子里出來，向四處望。四周全是皚皚白雪和參天的大樹。房舍皆未燃燈, 整個山莊都陷在一片寂靜里。

    他托著手腕, 轉(zhuǎn)過長長回廊，又穿過幾個庭院, 一個下人也沒遇見。

    北風(fēng)呼呼地吹過，劃過臉刀割一般疼。幾聲凄厲的鳴叫，幾只大鷹的影兒，從遠(yuǎn)天飛近, 投入一個院落里。那里是這莊里唯一有燈光之處。顧夕微微瞇起眼睛，那種在燕祁沙漠中活動的大鷹，他并不陌生。初遇祁峰時, 天空中就有它們在盤旋跟蹤。這風(fēng)雪交加夜，鷹兒頻繁出入，是有什么急務(wù)？顧夕心中有不好的預(yù)警。他看準(zhǔn)那院子的方位，投身而去。

    半個時辰后，顧夕從鷹房出來, 左手腕已經(jīng)裹好，打上了夾板, 未愈又傷的腿上也纏了繃帶。

    “鷹我先帶著趕過去?！鳖櫹π∧樕系谋砬橐慌蓢?yán)整，一邊走一邊給鷹奴們派活, “趕緊給我備兩匹好馬, 就要先生的良駒?！彼膊恢老壬袔灼ヱR, 隨口說出來。

    幾個鷹奴點頭哈腰地跟在他身后, 直到看著這位小爺翻身上馬, 還未緩過神。能得知莊主馴鷹所在的人，定是心腹。何況是莊主費盡心思救回來，又細(xì)心照料了這么長時間的小爺呢？而且莊主方才也是急著要鷹帶路而去的。所以誰也沒敢問莊主的小貴客，這是要去哪里？幾個人送顧夕出了院門。

    顧夕注意保持著氣勢，緩緩的策馬，身上卻全是汗，一半是疼的，一半是緊張的。騙過這幾個奴才最好，騙不過，動起手，他并不認(rèn)為自己能占得先機。內(nèi)力只提得起一二分，腿也疼，手腕也使不上力。只怕立時就被拿下，押回去見先生。不過幸好先生當(dāng)初選這幾個奴才時，為確保消息閉塞，特別挑了幾個心智遲鈍的。他僥幸騙過一局，心里深覺慶幸。

    顧夕盡量從容地從幾個人視線消失。出了莊，才敢全力馳馬。馬蹄挾著雪末，從山上疾沖下去。

    大鷹就在馬前的高天里盤旋，帶著顧夕，在荒涼的原野上馳騁。

    顧夕單手握韁，伏低身子貼在馬背上。心里像塞了一團火，莫非先生說的急務(wù)，就著落在這幾只鷹身上？

    他追著鷹，一路向雪原深入進(jìn)發(fā)。不遠(yuǎn)就是邊境，再往里便是草原深處。

    顧夕莫名心驚。邊境無戰(zhàn)事，那么險情來自哪里？他一年沒有外界的消息，只有在心里胡思亂想，越想越心驚。

    快，快，去鷹的目的地看一看。

    臥牛堡大營。

    茫茫風(fēng)雪中，車駕由萬人護送，緩緩抵達(dá)臥牛堡大營。燕帝的寶帳已經(jīng)在寒風(fēng)中支起，星羅棋布的無數(shù)營帳，將陛下寶帳拱衛(wèi)在中軍。臥牛堡是大堡，選擇來這里，也是因為條件好些，便于趙熙休養(yǎng)。

    祁峰沿路收斂各屯堡駐兵，以圣旨調(diào)兵，踐行了他帶眾兵士回王庭的諾言。現(xiàn)在整座臥牛堡大營屯兵已近十五萬，這個數(shù)目仍舊在上升。滯留在草原上的兵士，奉旨紛紛靠攏集結(jié)，每日的軍務(wù)激增。祁峰常常同將軍們議事，直到深夜?？蔁o論多忙，每次趙熙換藥的時辰一到，祁峰都會放下手中事務(wù)，趕回金帳守在她床前。

    崔是驚聞陛下受傷，也帶人趕了過來。但畢竟是燕祁境內(nèi)，不好常駐兵士。趙熙命崔是留下她的親衛(wèi)，其余兵士返回北境。

    崔是走后，趙熙的傷情突然變重。趙熙自截趾后，狀態(tài)一直不好。白日里持續(xù)低熱，夜里卻冷得發(fā)抖，腳上的傷總不好，大夫每日里給她清理傷口，用小刀削去腐rou，再用藥和包扎。初時幾天換藥，趙熙還會疼得輾轉(zhuǎn)，祁峰抱著她，直祈禱她能睡沉些，哪怕暈過去一會兒也行，不至于疼成這樣?？蓭滋旌螅w熙精力耗盡，愈發(fā)昏沉，就算疼也沒什么反應(yīng)。

    這一天，軍醫(yī)照例來換藥。祁峰摟著她，看大夫從她腳趾上剪下腐rou，她卻渾沒反應(yīng)，一顆心直沉到谷底。

    “她為何一天比一天虛弱？”祁峰抬目看軍醫(yī)，熬得布滿血絲的雙目中，蓄滿了淚。

    老軍醫(yī)早在祁峰做攝政王時就跟在軍中，幾時見過鐵血的君王這樣子，“陛下，這傷本就兇險。更糟糕的是貴人身子本就不是很強健，早年又頗有耗損，所有的虧空都找上來了，這才兇險了?！?/br>
    祁峰失魂落魄地攬緊昏迷不醒的趙熙，趙熙兩頰深陷，雙目緊閉，臉上青白青白的。祁峰把頭埋在她肩窩，全身劇烈地打顫。

    那天夜晚，他跪坐在床里守著趙熙，執(zhí)著地給她輸內(nèi)力。累到眼不開眼睛時，他就閉目休息一下。有那么一瞬，他睡迷了一下，驚醒了，趕緊用手指探她鼻息，生怕自己閉一下眼睛的功夫，她就突然失去了自主的呼吸。祁峰心痛得無法自已。當(dāng)日的別院里趙熙也是這樣守在正君病床前，絕望、痛苦、不甘。他曾經(jīng)加諸給趙熙的，終于在此刻感同身受。

    午夜時分，祁峰經(jīng)脈負(fù)擔(dān)太重，一口血噴出來。他挑開放在一邊的銀針包，拿出一支，毫不遲疑地刺入丹田大xue里。調(diào)息了一會兒，又將手掌抵在趙熙心前。他一邊勉力支撐，一邊低低聲音堅定喚她，“熙……你別走，你要是離開了，我定陪你?！?/br>
    他保持著這樣的心境和姿勢，直到第一縷光從窗□□進(jìn)。趙熙的心跳終于從微不可聞變得漸漸清晰。

    祁老軍醫(yī)進(jìn)來時，祁峰淚目紅腫，滿面欣喜。

    老軍醫(yī)心頭一動，趕緊上前，先把趙熙的脈，點點頭，欣喜道，“看來回天有望了?！?/br>
    祁峰脫力地跌坐回床里。老軍醫(yī)趕緊上前扶住他，嘆氣道，“這位貴人從前就傷了根本，又常年勞心勞力，虧空大了。此回，縱使救回來了，也不能過度勞累了，須知耗損一份，便折壽一分……”

    “能留下，就還有往后?！逼罘宸牌节w熙，自己也側(cè)身躺下。雙眼不由自主緩緩合上，“只要能留下，就還有往后。往后……都沒關(guān)系……”他在夢中反復(fù)囈語。

    南華皇宮，內(nèi)后宮。

    太后坐在軟榻上，這幾天一直心神不寧，偏偏女兒又不在京。她一迭聲吩咐人去邊境召女兒回京。幾天過去了，連個回信也沒有。老太后急得茶飯不想。赤蘇急得什么似的，在邊上一直勸，“您的病剛見起色，再這樣cao心可就復(fù)發(fā)了，神仙也沒辦法?！?/br>
    太后急得搖頭，“皇帝到底怎么了？連個信兒也沒有?！濒[著要親自去草原找去。

    上回宮變后，齊嬤嬤年紀(jì)大身體也不好，太后便恩旨頤養(yǎng)了?，F(xiàn)在身邊是個新升上來的太監(jiān)總管進(jìn)喜。進(jìn)喜在一邊低聲勸，“娘娘，前幾天不是剛來信兒說這些日子都在邊境巡邊，少則一旬，多則一月才回宮?！?/br>
    太后皺眉，“北邊苦寒，熙兒到那做什么？定是被那個祁中宮勾搭去了?！?/br>
    想到那位燕興帝，太后就不喜，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估計是長得像正君，而且還是燕祁人吧。太后問，“林澤還在江北？他見天在那練兵，自己的妻主都不顧了？”

    “林大人……”進(jìn)喜遲疑了下，“今晨回了京……”

    太后揚眉，“哀家怎未得報？人在哪里？”

    進(jìn)喜死低著頭，“想是公務(wù)纏著，得空就會來請安?！?/br>
    “阿齊，抬頭?！碧蠛龅?。

    進(jìn)喜震了下，不得不抬起頭。

    “進(jìn)喜，你是哀家的奴才，若是和哀家二心……”太后厲聲。

    進(jìn)喜猛地聽這話，嚇得魂飛魄散，撲通就跪下了。

    太后一句便詐得這奴才露了餡，驚起，“出了何事？是熙兒出事了？”

    赤蘇趕緊上前扶住她。他也不知何事，同太后一道望著進(jìn)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