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陛下召見了喬恩侯爵，他們在書房里交談了很久，陛下還親自送喬恩侯爵出了書房，賞賜了很多禮物，親口邀請他常去……”

    莉亞宮中，不像之前的侍女們規(guī)矩森嚴(yán)，新一批安排來的侍女都非?；顫?，她們每天圍繞在女神身邊，像輕靈的鳥兒一樣嘰嘰喳喳，但是分寸掌握得很好，讓這諾大的宮殿顯得熱鬧而不喧鬧。

    已經(jīng)是傍晚了，侍女們邊為女神換上柔軟的睡衣，邊簇?fù)碇呎f起宮廷中的趣事，其中說得最多的當(dāng)然是弗里德希大帝，她們不動聲色地把他的事跡、成就、乃至于每一天要忙碌地做些什么事都告訴她。

    女神靜靜地聽著，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微笑，帶著神性的美麗面容，像母親在看著身邊活潑的孩子們嬉笑，侍女們說著說著，不由得呆呆看著她，等女神發(fā)現(xiàn)突然的安靜，歪了歪頭，她們才回過神來，一個個臉頰暈紅。

    “圣女是我們見過最美麗的女人?！?/br>
    有一個年輕的侍女眼睛閃閃發(fā)亮：“即使是最美的油畫也描摹不出您的萬分之一?！?/br>
    女神卻沒有回應(yīng)。

    她突然側(cè)過臉，看了一眼窗外。

    夜色漸漸降臨，窗外的花園被籠在隱約的花燈下，散發(fā)著迷離的美麗。

    她的表情若有所思。

    侍女們立刻注意到她的出神，她們以為是她疲憊了，加緊速度收拾好一切，然后輕聲行禮離開。

    女神看著她們離開，又轉(zhuǎn)過頭去，凝視著窗外。

    夜色中，一道鬼魅般的身影躥過花園，鉆進(jìn)斜對角遙遠(yuǎn)的一棟建筑里。

    那是一座細(xì)長的高塔，佇立在帝宮的最邊緣，被重重建筑遮擋著，僅僅露出的、尖尖的塔頂在黑暗中反射出冰冷的鐵色，像某種陰沉的利器，散發(fā)著晦暗陰冷的氣息。

    女神凝望了片刻，緩緩站了起來……

    第117章 神圣帝國（七）

    黑夜籠罩大地, 鮫珠點起的宮燈已經(jīng)紛紛點亮, 若有若無的彩色光暈籠罩著恢弘磅礴的帝宮，身披戎甲和佩戴重劍的宮廷騎士隊整肅往來巡查, 如一張巨網(wǎng)覆蓋著這座宮殿的每個角落。

    沒有人相信, 在這樣嚴(yán)密的巡查，帝宮里還能有漏網(wǎng)之魚。

    但事實就是如此。

    鬼魅般的黑影在明暗交界之間迅速劃過，扭曲的身形不像是人, 倒像是細(xì)長的鬼影。

    就這么在無聲無息之間，重重屏障和護(hù)衛(wèi)被他穿了過去，他如一陣風(fēng)飄到黑塔面前。

    女神也正來到了黑塔前。

    黑塔前面的石階上, 原本盡職盡責(zé)鎮(zhèn)守的十幾個宮廷護(hù)衛(wèi)已經(jīng)全部倒下，他們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 雙眼緊閉、面色平靜，甚至嘴角都還勾起淡淡的笑意，像沉浸在一個個美夢中不愿意醒來。

    女神靜靜地站著, 空靈的眸子凝視著這些死去的護(hù)衛(wèi), 緩緩抿了抿唇，于是那雙剔透悲憫的眼睛里就浮現(xiàn)出與月色如出一轍的淺淺涼意。

    是黑暗的傀儡。

    擅自侵入、窺視光明的領(lǐng)域, 這無法被原諒。

    她仰起頭, 看了看幽邃尖銳的黑塔塔尖，一步步邁上石階，平靜地踏入巨獸大口般黝黑的大門。

    黑塔里一片漆黑，一盞燈或者蠟燭都沒有，連月色都被厚重的墻壁遮蔽。

    女神抬起手, 柔和的明光在她身邊燃起，照亮那一小方天地。

    她面前是一道狹長的樓梯，蜿蜒著直通到頂層，仰頭一看，盤旋著看不到盡頭。

    屬于黑暗的、腐朽的氣息散布在每個角落，讓美麗的女神輕輕蹙了蹙眉，她剛要踩上樓梯往上走，卻突然聽見地底一聲震動。

    她頓住腳，低頭看了看。

    鐵黑色的地板，仿佛是用某種金屬礦石燒成，每一寸紋路都顯得那么冷酷而堅不可摧。

    她緩緩沿著墻邊走動，纖白的指尖順著冰冷的石墻滑動。

    她找到了。

    指尖把那一塊鐵青色的石磚壓下，地板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厚重的金屬板回旋著往四周散開，灰白的冷氣往上冒，緩緩露出一個幽深地仿佛直達(dá)深淵的大洞。

    “賤人…賤人…”

    “放我出去——賤人你不得好死——”

    “弗里德希你這個魔鬼！你該進(jìn)入地獄被烈火燒成灰燼！”

    此起彼伏的、凄厲虛弱的慘叫和哀嚎在幽長的空間中被扭曲，仿佛深淵惡鬼的詛咒。

    光球在她身邊閃爍，她看著那一重重沾染著凝固血液的石階，緩緩垂眼。

    ……

    “陛下！”

    安提利帶著一臉憂色的管家和侍從們匆匆沖向大帝的寢宮，看著緊閉的房門，他咬了咬牙下定決心，上前用力叩響，聲音謙恭而焦急：“陛下很抱歉打擾您，但是黑塔出了事，急需您的處置，我的陛下。”

    房間里一片寂靜，安提利帶著眾人跪倒在地，片刻后厚重華麗的房門向里打開，大帝已經(jīng)換上襯衫和長靴，寶石扣子只系到腹部。

    白金色的長發(fā)沒有刻板地梳起來，只隨意披散在身后，讓他看起來比白天柔和些許，但是當(dāng)看見他那一雙冷漠又鋒戾的碧色眼睛，就沒有人會這么想了。

    “調(diào)護(hù)衛(wèi)隊過去，不用留活口，只會是歐文那幾條忠心的狗，這次不知道是求助了哪個不長眼的黑暗精靈刺客或者亡靈法師，竟然敢擅闖帝宮，哈，那就讓他們永遠(yuǎn)留在這兒，扒了皮拆了骨頭去喂狗?！?/br>
    大帝神情非常平靜，沒有被吵醒的怒火也沒有得知刺客要劫掠重要犯人的驚慌，他鋒利紅艷的薄唇勾起殘忍的冷笑，一只手利落地把扣子往上系，健壯的麥色肌rou線條被一點點遮擋住，他勒住皮腰帶，順手拿過一件外衣披上，下意識提醒道：“動作輕一點，殿下已經(jīng)睡了，我不想聽見誰吵醒她?！?/br>
    “陛下…”

    管家知道必須得自己說話了，他異常艱難地開口：“我們第一時間去看殿下，才發(fā)現(xiàn)殿下寢殿里早已經(jīng)…空了?！?/br>
    弗里德希驟然頓住。

    安提利能清晰意識到壓抑的空氣，但是他只能硬著頭皮繼續(xù)說：“陛下，黑塔的守衛(wèi)已經(jīng)全部死去，在那里我們察覺到殘存的黑暗咒語和…光明凈化的力量，殿下…恐怕已經(jīng)進(jìn)入黑塔了?！?/br>
    房間一片死寂。

    弗里德希緩緩轉(zhuǎn)過身，所有人立刻低下頭，屏住呼吸，全身都在微微發(fā)顫。

    沒有人敢與陛下那雙冰冷狠戾的眸子對視。

    “你想告訴我什么呢，安提利，我信任的右侍衛(wèi)長。”

    弗里德希的嗓音輕柔到詭譎：“你想告訴我，她發(fā)現(xiàn)了那里，是嗎？那么多護(hù)衛(wèi)、宮廷法師和警戒線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攔住她，就讓她被一個賤人順利帶到黑塔里看見我絕不想讓她看見的東西是嗎？！”

    安提利一瞬間軟倒在地上，恐懼地說不出來話。

    弗里德希額角青筋都在跳，他直接踹開安提利，一手拿過擺放在架子上的長劍，帶著爆裂的怒火和殺意大步走出房間，直直沖著黑塔而去。

    不會有人懂他的怒火和…滔天的恐慌。

    那座黑塔里，鎮(zhèn)壓著他所有狂熱的不堪和卑劣。

    那些殘暴的，怨恨的，惡毒的，瘋狂的，該墮落于無盡黑暗的東西。

    他怎么可以被她發(fā)現(xiàn)，怎么可以現(xiàn)在被她看見。

    在光明女神的眼中，弗里德希是溫柔的、幽默的、優(yōu)雅的大帝，他富于對臣民的寬厚與仁慈，有著毋庸置疑的王者鐵血霸氣 。

    在她的面前，他是最虔誠又柔順的信徒，是值得信任的、是可以被放心靠近和服侍的。

    這是他費了多少心血，一寸一寸用盡克制才在她心中樹立起的形象，一個完美的弗里德希，一個最適合被她寵愛的帝王和男人。

    所以他怎么能讓她發(fā)現(xiàn)，他實際上是個冰冷的、狠毒的、會把背叛者和敵人千刀萬剮、以折磨囚禁親生兄弟為樂，早就墮落于黑暗中的殘忍的魔鬼。

    她知道了這一切，她會怎么看他？

    她會厭惡他，她會遠(yuǎn)離他，她也許會離開帝宮，她連一個懺悔的機會都不會給他。

    弗里德?？觳阶哌M(jìn)黑塔，看著那個幽邃的通往地底的回廊，心底一片冰涼。

    難以言喻的恐懼和悔恨幾乎將他吞并。

    是他大意了，是他被這段時間的快樂迷昏了大腦，他讓別有用心的東西鉆了空子，他該第一時間就把這里處理好，他不該…

    他站在那里，死死盯著那個黑漆漆的洞口，腦子咆哮著讓他立刻沖下去解釋，腳像是被黏在地上，無法動彈。

    他知道她在下面，他知道她已經(jīng)看見了一切。

    他甚至不敢猜測她的反應(yīng)。

    她也許已經(jīng)決定不要他了。

    不，不，他不能被她拋棄，他不能失去她。

    弗里德希握著劍，他的手臂在發(fā)顫，他的眼神在混亂地閃爍，他必須緊緊咬著牙，才不會讓牙齒碰撞出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于僵硬地邁開步子，緩緩地走下石階。

    石階很長，這條他已經(jīng)走過無數(shù)次的路途，卻第一次讓他覺得漫長到絕望。

    這是一個巨大的黑暗的監(jiān)獄，囚禁著他曾經(jīng)所有最怨恨的敵人。

    他們或是他曾看重但是背叛了他的心腹，或是做出巨大蠢事惹怒他的政敵，或是曾經(jīng)侮辱過他、傷害過他的仇人，當(dāng)然，這里面還有他的親哥哥，圣亞安的先太子，歐文奧古都。

    長靴踩在冰冷的石板上，狹長的過道兩側(cè)囚籠窄小黝黑，一個個罪犯如牲畜蜷縮著，每一次他來的時候，這些骯臟的、虛弱的家伙兒就會像被喂了藥的野獸，瘋狂地?fù)渖蟻恚现湘i鐵鏈隔著粗壯的鐵柱，大聲咒罵他或者祈求他，瞪著近乎瘋癲的雙眼看著他。

    這從來都令他享受，讓他在這乏味無趣的生活中能多那么些興味和快樂。

    他是個變態(tài)，或者魔鬼，被稱為什么都可以，他從來無所謂。

    只有弱者才會在意別人的評價，而他是王者，是圣亞安和整座帝宮的主人，他有資格對這些觸犯了他的尊嚴(yán)的罪人行使任何懲罰，也不覺得這多么骯臟或卑鄙。

    他從來認(rèn)為這是他的權(quán)力，是勝者該有的權(quán)利，畢竟如果最后勝利的不是他，他相信這些人對待作為失敗者的自己也不會如何慈悲。

    但是這絕不包括她。

    他不想在她面前表露出自己任何的陰暗面，他知道光明女神喜歡的是什么，她當(dāng)然喜歡的是干凈的、善良又純潔的靈魂。

    他沒有沒關(guān)系，他可以裝，他可以裝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如果不是這一次意外，他相信自己可以裝一輩子。

    弗里德希直視著前方，周圍的囚籠里都是一片安靜，屬于光明的、舒緩又柔和的力量充滿了每一個角落，讓所有人都陷入了甜美的夢鄉(xiāng)，這是他們許多年都沒有享受過的珍貴的安逸和快樂。

    他無視周圍的所有，魔怔般的一步步向前，終于在道路盡頭，看見了她。

    美麗的女神靜靜站在最后一間牢籠前，她披著的長袍在明光下反射出柔和的銀光，像一層輕紗隔著月色流淌，和她柔美的側(cè)臉、溫和的眉目一樣，每一寸都寫滿了圣潔無暇。

    弗里德希頓在那里，貪婪又渴望地望著她，像只剩下這最后一眼。

    從沒有哪一刻，比現(xiàn)在更讓他絕望。

    他仿佛聽見自己的心臟在悲鳴，窒息般的痛苦扭曲著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