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急促而明顯的呼吸聲在審訊室拉開，湖影瞠目望著明恕，眼底的恐懼顯而易見。

    明恕繼續(xù)道：“賀煬?！?/br>
    湖影難以置信道：“你們……”

    “你剛才想到的就是這個人？”明恕說：“他能夠為你作證？”

    湖影搖頭，“不是，你們搞錯了?！?/br>
    “我再次提醒你，最不希望抓錯人的是我?！泵魉〉穆曇魩е鴰追趾輨?，“最希望盡早破案的也是我！現(xiàn)在多項證據(jù)指向你，我不得不將注意力放在你身上。假如你不是兇手，我必須要得到一個具有說服力的證據(jù)！”

    湖影眼中那種寥落感仿佛頃刻間變成了憤怒和絕望。

    明恕厲聲問：“你和賀煬是什么關(guān)系？”

    湖影倒吸一口氣，“你們都知道了？”

    明恕重復道：“回答我，你和賀煬是什么關(guān)系？”

    審訊室充斥著呼吸聲。隔壁，蕭遇安正抱臂盯著監(jiān)控。

    “是賀先生給了我資源……”湖影低著頭，聲音越來越輕，“我19歲進入這個圈子，已經(jīng)，已經(jīng)6年了，我耗不起了。我跟了，跟了賀先生，他幫我拿到了資源。”

    方遠航心中暗道，原來真是包養(yǎng)啊。

    重案組查到湖影與峰途集團有關(guān)、與賀煬有關(guān)并不容易。湖影走紅之后，雖然黑粉和粉一同暴漲，惡意辱罵鋪天蓋地，但都是在吐槽他的演技沒有營銷號吹的那么厲害，或者嘲諷他的團隊成天買熱搜。沒有任何營銷號、狗仔爆料他被包養(yǎng)。當初《紅塵與江湖》的導演接受采訪時也公開表示，自己是被湖影的外形和靈氣打動，覺得湖影是個可塑之才，更重要的是，所有待選演員中，湖影各方面都與角色最契合。

    那位導演在業(yè)界頗有聲望，他的肯定為湖影摒除了許多爭議。

    但如今看來，不過是又一場“有錢能使鬼推磨”罷了。

    娛樂圈隔三差五就有明星被爆出和某某老板“交情匪淺”，但錢和權(quán)能讓最有名氣的狗仔也裝聾作啞。

    賀氏無疑有這種本事。

    所以湖影至今在粉絲面前，還能維持“高貴純潔”的男神形象。

    “拿到的資源是《紅塵與江湖》？”明恕問：“你是什么時候跟的賀煬？”

    湖影問：“你們能不能不要公布我和賀先生的事？”

    “我不是記者，我打探你所謂的‘隱私’，是為了破案?！泵魉≌f：“回答我的問題，你是什么時候跟了賀煬？”

    “去年?！焙坝昧δ笾约旱氖直?，“拍《紅塵與江湖》之前。我需要錢，一大筆錢，再弄不到錢，我姐就活不成了……”

    明恕對藝人的苦衷沒有興趣，也沒有心思了解八卦，“你在走紅之后，多次拒絕經(jīng)紀人的安排，時常消失不見，也是因為賀煬？”

    湖影緩慢地點頭，“賀先生有時會叫我去他那里。他向我保證過，只要我聽話，就會有源源不斷的資源。我不用，不用像別的藝人那樣去炒作。而且因為我們的關(guān)系，他希望我能更加低調(diào)?！?/br>
    明恕深吸一口氣，往后靠在椅背上，盯著湖影看了接近兩分鐘。

    湖影不再像之前那樣與他對視，緊張又恐懼地僵坐著。

    “你說的這些，我會向賀氏求證?！泵魉≌f：“現(xiàn)在……”

    “不！”湖影突然打斷，雙眼通紅，“我求你們，不要去打攪賀先生?！?/br>
    明恕說：“這我無法答應你?！?/br>
    “賀先生最討厭給他惹麻煩的人?！焙斑煅实溃骸八晕乙恢辈桓姨岬剿Ｈ绻銈冇眠@種小事去打攪他，他……”

    “小事？”明恕不悅道：“三條人命，你將這看做‘小事’？”

    湖影無助地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是賀先生真的會生氣?！?/br>
    方遠航此時插了一句，“你會遭殃，是嗎？”

    湖影眼睫已經(jīng)濕了。

    “但是抱歉，和案子相關(guān)，我們不可能徇私?！狈竭h航說：“同時我們也會保護你——重要證人的人身安全?！?/br>
    峰途集團是家全國性大企業(yè)，規(guī)模超過重案組此前接觸過的楚氏集團，賀家的人在公眾眼中是富豪中的富豪，過的是無法想象的奢華生活，是現(xiàn)代社會中的貴族。

    不過賀煬本人倒是沒什么架子——但也有可能是面對刑警，有架子也不敢刻意顯露。

    賀煬今年32歲，此前長年在國外協(xié)助兄長，發(fā)展峰途的海外事務，三年前才回到國內(nèi)，接手家族在新能源這一塊的業(yè)務。

    此人儀表堂堂，舉手投足頗有風度，面上帶著毫無攻擊性的笑容。

    但明恕一眼就能看出，這笑容十分虛假。

    被問及與湖影的關(guān)系時，賀煬很爽快地承認：“對，我與他之間，的確存在你們知道的那種關(guān)系。最近他不用拍戲，所以經(jīng)常住在我那里。”

    賀煬在冬鄴市東郊有一座依山傍水的私人莊園，其中的監(jiān)控顯示，在黃妍和朱玲瓏遇害時，湖影就待在莊園里，根本沒有作案時間。

    而三起案子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并案，所以湖影殺害李兆豐的嫌疑也基本能夠排除。

    湖影說賀煬知道他卷入案子會生氣，但賀煬自始至終和顏悅色，對警方的調(diào)查問詢也十分配合，只是離開之前微笑著道：“湖影我能帶回去嗎？”

    明恕說：“暫時不行，案子與他三年前參與的游戲有關(guān)，他必須留下來協(xié)助我們調(diào)查?！?/br>
    “是嗎？”賀煬臉上倒也不見不悅，但方遠航總覺得他是在盡力掩藏怒火。

    湖影的畏懼并非沒有緣由。

    就在明恕著重調(diào)查湖影時，外勤隊員已經(jīng)趕去四個城市，確認了目前不在冬鄴市的三名游戲參與者近況。

    他們的反應與另外四人相似，都說那場真人狼人殺唯一的插曲就是炎黃憤怒離開，游戲成員之間沒有出事，卯央寨也沒有出事，游戲結(jié)束之后，大家沒有再聯(lián)系過，最近身邊也沒有發(fā)生什么值得注意的事。

    從這三人離開冬鄴市的時間判斷，他們都不可能是兇手。

    而三人之一的王奔當初負責聯(lián)系司機、收錢管賬。他提供了司機的聯(lián)系方式。經(jīng)查，司機亦與案件無關(guān)。

    “在冬鄴市的游戲參與者里沒有一人和證據(jù)吻合，唯一一個和證據(jù)吻合的湖影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泵魉★L塵仆仆地從外面趕回來，脫掉被雨水打濕的外套。

    陰雨連綿，雖然不大，卻下得人心煩，風刮得厲害，以至于傘根本遮不住雨，能擋住頭臉就不錯了。

    提著外套抖了兩下，雨水灑得滿地都是，明恕又道：“現(xiàn)在所有人都證明湖影沒有撒謊，參與游戲的確實是照片里的11人——加上湖影自己，就是12人。難道兇手不在這12人里？”

    蕭遇安把明恕的衣服接過來，用毛巾擦上面的水，“現(xiàn)在看來，兇手確實另有其人?！?/br>
    “怪事?！泵魉⊥嘲l(fā)上一坐，“三年前游戲進行時沒有出事，卯央寨的傳聞和他們搭不上邊，近期也沒有出事，游戲參與者為什么就被殺了？到底是誰盯上了他們？我現(xiàn)在唯一慶幸的就是，剩下的人處于我們的保護下，兇手已經(jīng)沒有機會再動手?！?/br>
    蕭遇安點頭，“這得歸功于湖影提供的線索。”

    “湖影，湖影……”明恕閉上眼，想了會兒，突然直起身子，“湖影還是最特殊的一個人。至少有一點，兇手的外形和他非常相似?！?/br>
    說著，明恕腦中猛轉(zhuǎn)，“兇手不在當初的游戲參與者里，殺害的卻是玩游戲的人，他刻意暴露在攝像頭中，還在黃妍家中留下了血足跡。如果湖影拿不出不在場證明，那么湖影就是頭號嫌疑人。兇手的目的不在于被殺害的人，而在于湖影？他想嫁禍給湖影？”

    話語幾乎沒有經(jīng)過組織，在想到的下一瞬就脫口而出，說完之后，明恕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你剛才說，三年前在卯央寨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事，近期也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事，為什么參與者就被殺死了？從徐椿和肖滿的反饋來看，三年前確實沒有出過事?！笔捰霭舱f：“但近期，并非沒有出過事。只是這件事與我們所想的不同，它不是一件‘壞事’，而是‘好事’。”

    明恕已經(jīng)想到了，“湖影爆紅！”

    “他們那個圈子競爭激烈，《紅塵與江湖》里的重要角色被湖影拿到了，并且是以不那么體面的方式拿到。播出之后，湖影從一個毫無名氣的小演員，成為受無數(shù)人矚目大明星，背地里恨他的人，不可能少?！笔捰霭舱f：“黃妍被害之前，主動關(guān)閉了攝像頭，你的側(cè)寫與湖影吻合，但其實，也與和湖影類似的人吻合?！?/br>
    明恕輕捶著掌心，頸部漸漸出了汗，“有眉目了。他和湖影一樣是演員，路線相似，現(xiàn)在毫無名氣，對湖影的走紅非常看不慣，說不定曾經(jīng)有機會參演《紅塵與江湖》，但這個機會卻被湖影奪了去……不過有個問題，他是怎么知道湖影三年前參與過真人狼人殺，還知道這些人的……”

    明恕忽然打住，定然地看著蕭遇安，“我懂了?！?/br>
    “湖影說，他雖然報了名，但對和一群陌生人去偏僻村寨并不放心，拍照之后發(fā)給了自己的朋友，以應對可能出現(xiàn)的意外?！笔捰霭舱f：“除了游戲參與者和司機，湖影的這個朋友，是唯一一個知道有哪些參與者的人?！?/br>
    自從得知警方已經(jīng)向賀煬求證，湖影就變得越發(fā)消沉，精神狀態(tài)也越來越糟糕，即便方遠航向他保證，必要時警方會向他提供幫助，他也置若罔聞。

    “你上次提到的朋友是誰？”明恕問。

    湖影反應慢了半拍，眼中晦暗，“什么朋友？”

    明恕說：“你發(fā)照片的朋友?！?/br>
    湖影在片刻的怔愣后，眼中終于鮮明了些，“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嗎？”

    明恕沒時間繞圈子，“他是誰？”

    “池言。”湖影說：“是我以前的舍友。我不明白，你們問他是什么意思？”

    明恕沒有聽過這個名字，方遠航卻有些印象，“這也是個小演員，比一百八十線還差，算個兩百線吧，他好像已經(jīng)不在娛樂圈了？”

    湖影說，自己與池言幾乎是同時簽到了芳馳，最初公司還有意讓他們組成男團，雖然后來不了了之，但在去年之前，他們一直住在同一套公寓里。

    在芳馳，或者說在整個娛樂圈里，池言是湖影唯一的朋友，在湖影走紅之前，他們?yōu)閿?shù)不多的粉絲甚至給他們做過cp向的視頻。

    但是在湖影接到《紅塵與江湖》之后，池言就與芳馳解約，去向不明。而湖影那時已經(jīng)被賀煬包養(yǎng)，逐步有了可觀的資源，從公司安排的公寓中搬了出去。

    池言解約時，湖影正在外地拍《紅塵與江湖》，接到池言的電話時非常意外，池言只告訴他，自己厭倦了娛樂圈，不想再拼了，只想趁著年輕，做回素人。

    彼時湖影還沒有爆紅，無法向池言承諾什么，更無法趕回冬鄴市，只能在電話里寬慰了池言幾句，約好回頭再聚。

    可在那之后，湖影就幾乎沒再閑下來，劇拍完之后緊接著就是宣傳，終于有時間約池言了，池言的號碼已經(jīng)成了空號。

    湖影再也沒有見到過池言，問公司，公司也說不清池言去哪里了。

    “這個池言，當時其實是出了事。”滿霖似乎很不愿意說，但是被重案組找到了，又不得不說：“他和湖影長相不像，但整體的氣質(zhì)、身高、體型都差不多，走的也是相同的路線。要說資源，他的資源還好一些，但他就是在節(jié)骨眼兒上被人給整了?！?/br>
    根據(jù)滿霖的講述，以及從其他途徑得到的線索，明恕拼湊出池言去年解約的真相——

    芳馳和其他娛樂公司一樣，向來有將手上的明星塞給投資方的習慣，池言和湖影在圈中摸爬滾打多年，一直沒什么起色，和他們不愿意接受“潛規(guī)則”有關(guān)。

    賀氏是湖影自己搭上的，和芳馳并無關(guān)系，而池言的“金主”卻是由芳馳牽線搭橋。

    在公司的勸說下，池言終于向現(xiàn)實妥協(xié)，被芳馳介紹給了燦風影業(yè)的老板齊燦。

    雖然都是商人，但要說身家與影響，齊燦連賀煬手底下隨便一個小主管都比不上，池言跟了齊燦，資源沒撈著一個，反倒被玩進了醫(yī)院。

    圈子里，齊燦是有名的“施虐”高手。

    池言不愿意再伺候齊燦，齊燦揚言要他在娛樂圈永無出頭之日。

    一個粉絲寥寥，又沒有任何靠山的小藝人，輕而易舉就能被資本壓死，池言心灰意冷，最終選擇了與公司解約。

    這一切，他沒有向湖影提過。

    而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湖影一步一步走向頂點。

    冬雨下個沒完，北城區(qū)山椒西路正在進行市政施工，排水系統(tǒng)受到影響，不大的雨也造成了大量積水，路上彌漫著一股下水道的臭氣。

    男人穿著黑色羽絨服和深藍色牛仔褲，打著一把黑傘，腳步匆匆從積水中淌過，向不遠處的便民超市走去。

    他沒有穿雨靴，加上腳步太快，牛仔褲的下半部分幾乎濕透了。

    每年到了這個時候，超市都開始放歡快的過年曲，年年都是“恭喜你發(fā)財”，卻從來沒有人聽膩。

    大約發(fā)財就是尋常人永恒的追求。

    終于跑進超市，男人抖了抖傘上的水，壓低鴨舌帽的帽檐，拿了個籃子走入商品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