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些地位低的人，在面對有權(quán)有勢的人物時，因為有求于人，或者畏懼，或者想要攀附的心理，而催生出的服從。

    賴修良是個商人，富有，卻遠不是金字塔塔尖上的人。他的一切都是靠他自己拼來，“創(chuàng)一代”這個名號很適合他。

    在商場中奮斗多年，他最是清楚“關(guān)系”的重要，也一定對自己的地位有非常清晰的認知。

    他想往上走，想將良辰科技做得更大更強。

    在蹬掉被榨干價值的老員工、老合作伙伴時，他需要攀上更高的樹枝。

    假如此時機會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不可能放過。

    不知不覺，明恕已經(jīng)走到了良辰科技門口。

    這是一條新的思路。

    之前重案組將注意力放在那些“低于”賴修良的人身上。嫌疑人集中在兩個群體：一是“春潮江畔”北區(qū)的居民，春節(jié)爆發(fā)的矛盾以及“仇富”心態(tài)導致他們作案；一是對賴修良心有怨恨的員工，從易飛的反饋來看，賴修良根本沒有將自己的手下當做平等的人來看待。

    但針對這兩個群體的調(diào)查進行得不太順利，有動機的人挨個摸過去，他們都不具備作案時間。

    春節(jié)假期，各家熱鬧，這些人的不在場證明十分充分。

    此外，單從經(jīng)驗上分析，這兩個群體可能殺死賴修良，但賴修良那種駭人的死狀，似乎不該是他們的手筆。

    良辰科技里現(xiàn)在有不少重案組的隊員，方遠航就在樓上。

    明恕暫時沒上去，繼續(xù)梳理案情。

    新思路將嫌疑轉(zhuǎn)移到“高于”賴修良的人身上。

    比起為了基本生活而掙扎的普通人，讓賴修良討好巴結(jié)的人有權(quán)力、有財富、有地位，單就客觀的作案能力來說，遠超陳劍等人。

    工具房里的那種現(xiàn)場，他們完成起來，難度可比其他人低很多。

    明恕吁了口氣。

    但他們將賴修良置于死地的原因是什么？

    重案組對賴修良人際關(guān)系的排查是不是還不夠細致？

    “師傅？”方遠航的聲音從高處傳來。

    明恕抬頭，看到了站在三樓露臺上的徒弟。

    “你去哪兒了？”方遠航問。

    明恕沒回答，上樓和方遠航匯合。

    三樓露臺是良辰科技最大的一塊露臺，上面有玻璃咖啡房，也有半封閉的小型會議室。

    明恕站在欄桿邊，下意識看向賴修良的車所停放的位置。

    幾秒后，他忽地皺起眉。

    從這個號稱“視野極佳”的露臺，居然根本看不到他剛才走過來的那條路。

    明恕趕緊離開露臺，又去了幾個辦公室的窗邊，然后上到更高的樓層。

    看不到，都看不到。

    賴修良春節(jié)停車的地方，居然在良辰科技的盲區(qū)里。

    他是故意的？

    方遠航將賴修良的秘書盧豪詠叫了過來。

    盧豪詠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賴修良喜歡窺探員工的隱私，在公司的網(wǎng)絡(luò)里暗中安裝了監(jiān)控程序，所有人的上網(wǎng)記錄都在賴修良那里匯總，而他身為秘書，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向賴修良匯報員工私底下的言論、愛好、交友情況。

    與此相對，賴修良非常反感自己的隱私被員工知曉。

    連車，賴修良都不愿意停在良辰科技附近的車位上，因為那樣會被經(jīng)過的員工看到。

    明恕問及賴修良現(xiàn)在停車的位置。盧豪詠不大確定道：“賴總以前就有將車停遠的習慣，停得太近的話，我們站在樓上，尤其是三樓那個露臺，一眼就能看到他的車。但沒有放假之前，園區(qū)里人多，不好找停車位。春節(jié)人都走光了，他想停哪里就停哪里?！?/br>
    明恕點了下頭。

    這個解釋比他剛才想到的“看風景”更有依據(jù)。

    兇手對賴修良了如指掌，選擇在產(chǎn)業(yè)園動手，很可能是評估過風險，認為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回到刑偵局后，明恕將想法告訴易飛。

    “在謀殺上，有錢有勢的人確實更有優(yōu)勢?！币罪w用力搓著額頭，“但動機呢？”

    “你別搓了。皮都快搓下來了?！泵魉〈虿淼馈?/br>
    “啊——我頭痛?！币罪w又按眼皮，“江邊的風吹久了難受。”

    明恕早有準備，從抽屜里翻出一盒抗病毒沖劑。

    自從蕭遇安來到冬鄴市，他這隊長當?shù)镁驮絹碓椒Q職了。入冬之后在辦公室囤了好些感冒藥發(fā)燒藥，誰有了生病的征兆就去他抽屜里找。

    “謝了謝了?！币罪w一邊說一邊去飲水機邊兌水，“小明，你還別說，假如殺害賴修良的是他想要攀附結(jié)交的富人，那命案現(xiàn)場的割裂感就輕了。兇手選擇‘春潮江畔’外的鵝卵石灘，在物管修的工具房里作案，將用于堵住北區(qū)居民的鐵門鋼架作為兇器，都是為了誤導警方，讓我們認為兇手是北區(qū)業(yè)主，動機是‘仇富’。陳劍他們能不能做到這種程度？也能，但是可能性其實很小。對賀煬之類的人來說，這就簡單了?！?/br>
    明恕眼皮撐開，“你也想到了賀煬？”

    易飛嘆息，“我們前陣子一直圍著他轉(zhuǎn)，他已經(jīng)住在我這兒了，怎么可能想不起。”

    說著，易飛戳了戳自己的太陽xue，又道：“但我剛才只是舉一個例子。且不說賀煬近階段沒有任何動作，就算他有動作，目標也不至于是賴修良?！?/br>
    明恕將椅背的角度往后調(diào)，抱著手臂閉眼靠著，“賀煬熱衷玩弄那些走投無路的人，跌入人生谷底的人，賴修良不符合這個條件。”

    “所以按照你的新思路，我暫時想象不出兇手的動機?！币罪w喝了口藥，被苦得皺起臉，“查了這么幾天，賴修良的性格、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其實已經(jīng)很清晰了。往下，他一邊利用一邊瞧不起那些不如他的人，不把他們當人看。往上，他抓住各種機會討好強于他的人。我沒有發(fā)現(xiàn)他和上流合作者有什么矛盾，這些人都被他哄得很舒服?！?/br>
    明恕又坐了一會兒，忽然站起來。

    易飛念叨：“你別起得這么急，還是注意一下身體，現(xiàn)在是冬天，容易生病?！?/br>
    明恕斜他一眼，“cao心你自己吧，還在咕嚕咕嚕喝我的藥?！?/br>
    易飛：“……”

    好心被當驢肝肺？

    “我去特警總隊一趟。”明恕拿起外套，“一會兒就回來?！?/br>
    易飛有點詫異，“你去找陸雁舟??？他不是出任務(wù)了嗎？”

    “不找他?！泵魉≌f：“我去看看周隊?！?/br>
    易飛愣了下，聲音一沉，“周隊……”

    “春節(jié)就該去看看他，但一忙起來就什么都做不成?！泵魉≌f：“初五那天特警總隊陪他過年來著，陸雁舟說他精神好了些，基本把人都認全了。”

    心理研究中心自從出了林皎那件事，整體氛圍就有些尷尬。

    明恕從特警總隊的走廊穿過，登記之后被一名年輕的心理醫(yī)生帶到周平門口。

    窗簾被拉上了，房間里沒什么光。

    周平一個人坐在窗邊，透過窗簾的縫隙往外面看，仿佛根本沒有注意到有人來了。

    但明恕看到他的肩背忽然繃緊。

    這是一個充滿防御的姿勢。

    周平知道身后有人，在畏懼的心理下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明恕輕聲喊道：“周隊?！?/br>
    周平?jīng)]有轉(zhuǎn)過來。

    明恕步步走近，“周隊，我是明恕?！?/br>
    過了幾分鐘，周平才緩慢地轉(zhuǎn)身，抬頭看著明恕，然后彎起唇角，很輕地笑了笑。

    這是個慢鏡頭一般的過程。

    明恕看著周平消瘦的臉，和暗淡無光的眼睛，心中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他還會好起來嗎？

    還是往后一輩子就這樣了？

    ·

    這家餃子鋪并不是什么老字號，也不是網(wǎng)紅餐館，開在居民區(qū)里，生意說好不好，說壞不壞，常客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

    梁棹點了三兩餃子，又要了一籠灌湯包，在周杉面前旁若無人地吃起來。

    已經(jīng)過了飯點，店里除了他們，只有一位客人，是個學生，坐在門口，一邊吃餃子一邊戴著耳機打游戲。

    周杉沒穿西裝，夾克牛仔褲的打扮倒也十分貼這店的風格。

    他什么都沒點，耐心地看梁棹狼吞虎咽。

    不到十分鐘，桌上的碗碟就空了。

    梁棹面相兇悍，穿著警服的時候還有幾分英氣正氣，但不再是警察，這英氣正氣就成了匪氣。

    吃完，他也不說話，陰沉地看著周杉。

    周杉則是面帶微笑，“上次咱們說的事，你考慮得怎么樣了？”

    梁棹冷哼一聲，“冬鄴市那么多警察，你們?yōu)槭裁纯粗形遥俊?/br>
    周杉說：“你身上有特別吸引賀先生的氣質(zhì)?！?/br>
    “哦？什么氣質(zhì)？”

    “一個鐵血警察的不甘?！?/br>
    梁棹狠皺起眉。

    “你可以向賀先生提任何條件。”周杉說：“只要不‘過分’，賀先生都能滿足你?！?/br>
    梁棹說：“什么條件在你們眼中屬于‘過分’的范疇？讓一個人去死算嗎？”

    周杉笑，“這種‘小事’怎么算呢？‘過分’的事……我想想，就比如摘月亮摘星星。”

    梁棹不善地斜著周杉，“你是在變相告訴我，你們無所不能?！?/br>
    周杉說：“你清楚就好，和我們合作，你一定不會后悔?！?/br>
    “如果我說不呢？”梁棹說：“你不要忘了，我曾經(jīng)是刑偵局的警察。我現(xiàn)在就能將你押去刑偵局?！?/br>
    周杉搖頭，“你會來這里，說明你已經(jīng)決定和我們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