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魂飛魄散。

    莫三刀也笑，笑完一聲，又笑一聲，他望著面前這個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人：“可惜了。”

    阮岑勾起的唇角緩緩壓下。

    莫三刀揚(yáng)眉：“我自幼受你教導(dǎo)，怎能做這種禽獸不如的畜生呢？”

    阮岑壓緊唇角，眼神如劍，一腔怒火終于再難按捺：“那你在飛云峰上所殺何人？今日所娶又是何人？！”

    莫三刀唇角一挑：“我從未說過花云鶴死于我刀下，至于我今日所娶——”

    他微微一頓，笑得明朗：“自然是您的女兒了?！?/br>
    嚴(yán)風(fēng)嘯過耳際，阮岑瞳仁張大，猛地一個健步直沖“阮晴薇”，拂袖將那鮮紅的蓋頭扯落。

    飛雪如絮，從堂外齊涌進(jìn)來，飄過面前人燦如春華、端麗冠絕的臉，阮岑盯著那雙清絕的鳳眸，整個人如被驚雷劈中。

    堂中眾人亦大駭失色：“花……花三小姐？！”

    作者有話要說：

    沒存稿啦，明天休息，爭取后天下午六點更。

    第88章 天命（九）

    陰云壓境， 將原本晴朗的天幕一口吞下，昏暗的喜堂內(nèi)，眾人面如土色， 目定口呆地盯著堂中三人， 心中真是翻江倒海， 雷電交鳴。

    只聽有人壓抑不住， 低低問道：“這……這不是花云鶴的千金嗎？怎么、怎么成了這……”

    非議之聲一起，頓如火油入鍋， 將一個喜堂炸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

    了緣師太強(qiáng)壓驚駭，將交頭接耳的眾人環(huán)視一圈，猛地喝道：“統(tǒng)統(tǒng)閉嘴！”

    眾人聞言一震，自知失態(tài)，忙端坐回去， 閉口噤聲，了緣師太深深呼吸， 向默立中央的莫三刀道：“莫盟主，世人皆知，現(xiàn)在站在你身邊的這位姑娘，乃是蓬萊城花云鶴之女， 你究竟是出于何意， 竟說她是你師父的女兒？！”

    莫三刀雙眸微虛，注視著錯愕之色尚且未褪的阮岑，像是頗為享受似的，靜默不語， 便在這檔口上， 周圍又有質(zhì)疑聲、非議聲、乃至埋怨聲接連入耳：“殺生父，娶同胞……難不成那花云鶴是莫盟主的父親？”“那同胞又是誰？”“這都是些什么事兒？好端端的成個婚， 怎么變成這個樣子？”……

    鋪天蓋地的非議與鋪天蓋地的飛雪捆綁在一起，捆綁著身心，莫三刀深吸一氣，憋回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水：“師太應(yīng)該知道，十九年前元宵夜，蓬萊城雙生子被擄一案吧？”

    了緣師太眼瞳一震，悚然道：“你是說……花云鶴被抓走的那對雙生子？”

    “不錯?！蹦堵曇魡劭敉t，“那對被抓走的雙生子，就是我，和我?guī)熋萌钋甾薄Ｄ莻€抓走我們的幕后真兇，就是我的師父——”

    他盯著阮岑陰鷙的臉，一字一頓：“白衣劍客，何元山。”

    “山”字甫畢，真是一座山凌空壓來，壓得眾人猝不及防，頭暈?zāi)垦?，了緣師太看向阮岑，視線硬生生在他臉上停了半天，才想起去問張靖山：“張大哥，真、真是他？！”

    張靖山藏匿于暗影里的臉早已是鐵青一片，他的視線并不在阮岑身上，可是阮岑的臉，那張縱使飽經(jīng)滄桑、風(fēng)華不復(fù)的臉，卻在他眼里、心里過了百遍千遍。

    “是?！睆埦干轿㈤]雙眼。

    堂中又一片嘩然，眾人既驚且俱地看向阮岑，交口議論起二十一年前劍鬼兩大高徒一叛一隱之事，莫三刀坦然立于這片聲音里，審著阮岑，待人聲漸停后，冷然續(xù)道：“二十一年前，何元山約我父親在飛云峰決一死戰(zhàn)，臨戰(zhàn)前夕，卻倒于愛人鬼思思的一杯酒下。翌日，劍鬼爺爺喬裝成他登上飛云峰頂赴約，被我父親一劍封喉。無端弒師父、殺岳父，我父親魂飛膽落，萬念俱灰，倉皇之中，只能下山，不到一日，得知真相的月白阿姨含恨自刎，更使我父親終生不敢再近飛云峰一步。兩年后，我與我?guī)熋迷谂钊R城出生，元宵之夜，何元山命鬼思思潛入城中，將我和我?guī)熋脧鸟唏僦袚镒?。父親發(fā)現(xiàn)后，親率四位堂主、八十位親兵在風(fēng)雪里直追七天七夜，終在扈城郊外的山道上，將人截下。”

    那天，扈城荒郊也是飛雪一片，車轱轆碾壓在冷梆梆的雪地上，顛來蕩去，像迎著萬箭奔逃。

    身后的馬蹄聲愈來愈近，十騎，二十騎，四十騎……鐵蹄踐踏在雪泥上、巖石上，刀劍揮舞在風(fēng)里、雪里……馬上人的怒叱聲、馬車內(nèi)的啼哭聲充斥在耳內(nèi)、心內(nèi)……

    鬼思思一手抱緊懷里的女嬰，另一只手護(hù)住車廂角落里一對嗷嗷大哭的雙生子，車身猛然一震，直顛得車內(nèi)四人幾乎飛起，與此同時，數(shù)支暗箭射在廂板之上，寒光粼粼的鋒鏑就刺在目前。鬼思思大驚，忙伏下身子將角落里的那倆嬰孩庇住，眨眼又是暗箭破空襲來，這一箭竟徑直穿破廂板，射在了鬼思思背上。

    鬼思思悶哼一聲，咬牙忍痛，頓挫之間，風(fēng)雪之中的馬蹄聲、喝叱聲已迫至車外，鬼思思心驚rou跳，帶著哭腔向簾幔外喊道：“元山！元山！……”

    大雪呼嘯，馬蹄狂嚎，何元山掉頭向雪夜里沖將過來的花云鶴怒視一眼，猛地扔開韁繩，鉆入車內(nèi)。

    “元山！”鬼思思嗓音陰啞，仰頭望著面前白衣如雪的俊逸青年，突然想起自己容顏不復(fù)，忙又羞愧地低下頭去。

    何元山雙目陰冷，直勾勾地看向被她護(hù)在身下的一對嬰孩，忽又盯住她懷里緊抱的那個女嬰，只在一念之間，他大手覆來，將女嬰從鬼思思懷里一把抓過，繼而鉆至車外，向著滿空冷箭，滿天飛雪，將手中女嬰扔了出去。

    鬼思思如瘋一樣沖將出來，見得這幕，撕心裂肺。

    “何元山！——”

    雪夜之中，一個嚎啕大哭的女嬰飛過頭頂，花云鶴神魂俱驚，雙腳一蹬，從馬背上飛躍而去，冒著冷箭，冒著飛雪，將那個女嬰接入懷里。

    一眾騎兵齊齊勒馬，喊停聲、關(guān)切聲響徹虛空。

    一架馬車在怒吼的風(fēng)雪聲里飛快遠(yuǎn)去，不消幾時，即隱沒在了幽夜深處。

    ……

    “那時，鬼思思剛剛分娩不足一月，她為了給何元山生下這個孩子，不惜舍棄自己的青春、美貌乃至情人之愛。可是，這個她不顧一切生下的孩子，卻被何元山當(dāng)做逃逸的盾牌，扔進(jìn)了漫天大雪之中……她不顧一切也要給何元山留下的血脈，在何元山心里，居然抵不過兩個用來報仇的嬰孩?！?/br>
    飛雪飄拂，飄過眾人慘白的臉，飄過花夢通紅的眼，這雙淚水涌動的、通紅的眼，和二十年前那人的眼一樣，明媚，冶麗，清澄，干凈……可是，阮岑再也不能從這雙眼里看到和當(dāng)年一樣的笑，他能看到的，只是一片鮮明的鄙夷，與無底的恨意。

    “父親救回那個女嬰后，一直以為，她是雙生子當(dāng)中的meimei，他命人把她帶回蓬萊城，又率其余親衛(wèi)繼續(xù)追擊，可茫茫天地間，他再也沒能追回另一個孩子……”

    “扈城換子一事后，鬼思思與何元山?jīng)Q裂，只身回到合歡宮，何元山帶著那對雙生子銷聲匿跡。他獨自撫養(yǎng)那對嬰孩，要男孩喚自己‘師父’，女孩喚自己‘父親’，他教他們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卻要他們恨父殺父，相愛相婚……”莫三刀揚(yáng)起臉龐，噙淚道，“諸位說說，這世間，還有比這更虛偽、更惡毒的人嗎？”

    悲風(fēng)刮面，阮岑蓬亂、干枯的花發(fā)在顴骨上飛揚(yáng)，那雙被亂發(fā)掩映的眼睛，在晦暗的天光里亮得那樣兇惡，猙獰，又亮得那樣無助，無望。

    “我虛偽……惡毒?！比钺嚾幌蚰侗平徊剑J亮的眼睛里脹起血絲，“那你以為，你父親就磊落，仁慈嗎？”

    莫三刀壓緊眉頭。

    阮岑陰狠道：“飛云峰十四年試劍，他自第一年贏我后，故意連輸十二年，為什么？同情我？可憐我？”

    他扭曲的臉上扯開一笑：“做夢?！?/br>
    莫三刀猛地一震。

    “他眼里根本就沒有我。他輸給我，只是因為他想要的東西，還不需要通過贏來取得。你以為第十四年試劍，勝者娶月白，就真是只是娶月白嗎？”他的目光又一次在暗影里鋒利起來，“你以為他娶月白，單純是因為他愛月白嗎？”

    風(fēng)聲漸止，阮岑失聲長笑。

    “太天真了。”阮岑語氣拖長，滿臉諷刺，“他要真是個癡情種，怎么可能在月白死后不到一年，就娶了你母親？他要真是個癡情種，為什么不尊師命，執(zhí)意修習(xí)禁術(shù)？他指天發(fā)誓，說此生此世不負(fù)月白，最后卻竊取師藝拋棄妻子！在他心里什么東西最重要難道還不清楚嗎？！”

    阮岑瞪大雙眼：“師父，月白，我，思思……為何變成今日這般，難道還不夠清楚嗎？”

    風(fēng)雪茫茫，他瞪紅的眼睛里突然一片熱淚，又突然一片冰霜。

    那一年，他帶鬼思思回飛云峰，路上一直想，要以怎樣的口氣，才能盡量不失驕矜地向他承認(rèn)：“嗯，我的確找到我的心上人了?！?/br>
    他的心上人不如月白單純，不如月白嬌憨，她的心上人甚至不能給他生養(yǎng)一兒半女，可是，他要光明正大地把她牽到他們面前，告訴他們：我，何元山，要跟我的心上人鬼思思——成家了。

    那一年，他帶著這一生最美好的憧憬，最熱切的期盼，回山后，卻挨了這一生最痛、最狠的一巴掌。

    這個巴掌，是花云鶴打在他臉上的。

    這個巴掌，不光打得他丟了師父，沒了師妹，還打得他再也無法與心上人坦誠相愛。

    ——我為什么與思思漸行漸遠(yuǎn)？我為什么會在那一刻把我的女兒扔走？我為什么一天天地變得這樣偏激，陰暗？

    ——難道，還不夠清楚嗎？

    一聲清嘯劃破虛空，了緣師太擱在案上的寶劍突然被人拔出，劍刃寒光流轉(zhuǎn)，有如紫電青霜從眼前泄過。

    阮岑舉劍直指莫三刀面門：“可惜了，他竟然沒能死在你手上?！?/br>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墜子”扔的2顆地雷、“秋之葉”扔的1顆地雷！

    第89章 天命（十）

    “你當(dāng)年， 為什么要去練‘九鬼一劍’？”

    白月懸空，如照著一條暗河，幽篁內(nèi)， 莫三刀握刀而立， 望向被斑駁剪影掩去了面色的男人。

    男人默立在層層暗影里， 寂然回劍入鞘：“如果我說是因為自負(fù)， 你信嗎？”

    莫三刀眉間一蹙。

    滿林竹葉隨風(fēng)飄曳，花云鶴轉(zhuǎn)過頭來， 向少年輕輕一笑。

    “我曾經(jīng)從不相信這世上有不能碰的劍法。”他一手按劍，舉步走來，“它既然可以被創(chuàng)造，那自然也就可以被毀滅，既然可以被毀滅， 那為什么不能被掌控呢？”

    腳邊的草絮在冬風(fēng)里簌簌飛飏，莫三刀望著面前眸深似海的男人：“那， 你后悔嗎？”

    ——你后悔嗎？

    山風(fēng)拂面，花云鶴那雙淵海一樣的眼睛里驀然繁星沉浮，他斂眉：“這大概，是這世間最無意義的問題了?！?/br>
    幽篁深處， 月影殘缺， 寒夜無垠。

    莫三刀直視著男人幽深的眼睛：“你是后悔的吧?！?/br>
    男人握在劍上的手微微收攏。

    莫三刀像在對男人說，又像在對自己說：“如果可以重來，你一定不會去碰‘九鬼一劍’，對不對？你后悔——所以， 你明知我是誰， 明知我為何而來，也還是要教我刀法， 還是要我在飛云峰上攔下你的雪晝劍，對不對？”

    花云鶴眼眸輕虛，沒有說話。

    莫三刀心痛如錐：“難道……你就不恨他嗎？”

    ——他奪你兒女，要他們怨你恨你，要借他們來傷你毀你……難道，你就不恨他嗎？

    風(fēng)聲颯颯，阮岑的臉仿佛就近在眼前，莫三刀痛得難以呼吸，痛得難以再繼續(xù)追問、控訴?；ㄔ弃Q注視著面前不住顫抖的少年，終于道：“恨是無用的。”

    莫三刀一震。

    “恨他人，無用；恨自己，更無用?！?/br>
    ——恨嗎？

    當(dāng)然會恨，可是，無論怎么恨，他們都再也回不去了。

    莫三刀無言冷笑。

    “你的心魔，是這世間最無意義的‘悔’，他的心魔，是這世間最無用的‘恨’……”莫三刀眼珠子向上一瞟，褚褐色的眼瞳里盈滿冰涼的月光，“……那你們有想過，我嗎？”

    滿林沉默。

    莫三刀輕輕笑起，扛刀在肩，轉(zhuǎn)身離去。

    大雪咆哮，刀劍交鳴聲驟止，寒風(fēng)裹以亂流從面門狠狠沖過，莫三刀瞇起眼睛，望向飛雪后支劍半跪的男人，胸口突突亂跳：“你有內(nèi)傷？”

    花云鶴伏低身體，沉臉不應(yīng)，莫三刀搶步跑去，花云鶴猛喝道：“站住！”

    莫三刀定在原地，花云鶴壓緊劍，吃力卻堅定地站立起來，風(fēng)雪中，面容滄桑，卻依舊凌然不可侵犯。他伸手將嘴角的血跡擦去，另一只手將雪晝劍揮至半空，眼神堅定：“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