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六娘也低聲道：“不敢懈怠。”

    郭賢妃又問：“你們不曾與太子妃啕氣吧？”

    宋六娘和王十娘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女，哪里聽得出她弦外之音，只道郭賢妃怕他們妻妾不和，特地敲打他們，忙道：“太子妃娘娘待妾等如手足，妾等亦當(dāng)以誠相報(bào)，勤謹(jǐn)侍奉?！?/br>
    郭賢妃撇了撇嘴，她在東宮有自己的耳目，早聽說兩人成日往承恩殿跑，不知道伺候太子，倒是一個(gè)勁地奉承太子妃，她只覺不可思議。

    在她看來，共侍一夫之人，就算說不上不共戴天，卻也不可能毫無嫌隙，便如她和張皇后，面上抹得過去，背地里卻是彼此看不順眼，爭完夫君的寵愛，又爭兒子的孝心。

    大婦與妾室親如手足，簡直聞所未聞。

    她今日將宋良娣叫到飛霜殿來，便是要瞧瞧底細(xì)，若真像下人說的那樣，她便要?dú)㈦u儆猴——她不能拿太子妃如何，難道還不能懲戒一個(gè)小小的良娣？

    郭賢妃拉下臉道：“你們是太子殿下的嬪妾，第一要緊的便是為殿下開枝散葉?！?/br>
    兩位良娣這才明白過來，郭賢妃不喜歡他們與太子妃親近。

    兩人心里不服氣，卻也只得道：“謹(jǐn)遵娘娘教誨?！?/br>
    郭賢妃又對宋六娘道：“知道我為何獨(dú)獨(dú)叫你來么？”語氣頗為不善。

    宋六娘身子一晃，不由跪倒在地，雙膝緊緊并在一起，虛虛地道：“請娘娘明示?！?/br>
    郭賢妃冷笑了一聲，向一旁的宮人使了個(gè)眼色，那宮人便將一個(gè)木函捧到宋六娘面前。

    郭賢妃道：“宋良娣，你看看這是什么?！?/br>
    宋六娘定睛一看，卻是她替郭賢妃抄的經(jīng)書，她小心翼翼地道：“回稟娘娘，是妾為娘娘祈?！慕?jīng)?！?/br>
    郭賢妃忽然坐直身子，將手中的香珠重重往案上一拍，頓時(shí)拍裂了幾顆。

    宋六娘一張小臉脫了色，囁嚅道：“娘娘……妾不知……”

    郭賢妃對那宮人道：“拿出來給她瞧瞧?！?/br>
    宮人打開木函，取出一軸經(jīng)卷，展開遞到宋六娘面前。

    宋六娘接過來，可她驚慌失措，哪里定得下心，目光在經(jīng)卷上打轉(zhuǎn)，淚眼婆娑間什么也看不清。

    王十娘湊過去一瞧，不由啼笑皆非，宋六娘做事一向有些粗枝大葉，抄經(jīng)時(shí)又有些急，這經(jīng)卷里便抄漏了一小段。誰知道郭賢妃這么仔細(xì)，連祈福的經(jīng)文都要一字一句地檢查過去。

    他們卻是低估了郭賢妃其人，她便是收到皇后賞賜的錦緞、命婦送的節(jié)禮，都要叫宮人一寸寸檢查過去，若有瑕疵，便在心里暗暗記上一筆。

    王十娘指了漏字的地方，宋六娘這才明白問題出在哪里，卻也松了一口氣，不過是漏抄一段經(jīng)文，實(shí)在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她忙道：“妾大意，請娘娘恕罪?！?/br>
    郭賢妃繃著臉不說話，她身旁的中年宮人道：“兩位良娣有所不知，前日這經(jīng)卷送到殿中，當(dāng)晚娘娘便發(fā)起心疾……”

    郭賢妃冷笑道：“若沒有這份心，何必多此一舉，倒惹得佛祖怪罪，也不知道這是替我祈福還是咒我?！?/br>
    宋六娘臉上剛有些血色，聞言又褪了個(gè)干凈，嘴唇哆嗦，話也說不出來，宮禁中巫蠱咒詛最是沾不得，郭賢妃這話實(shí)在誅心，顯是在小事化大成心找茬。

    王十娘方才見這婦人做張做致便窩了一肚子火，此時(shí)血?dú)馍项^，一挑眉道：“娘娘慎言，抄漏經(jīng)文乃是無心之失，宋良娣絕無不軌之心，妾可以對天起誓，以命擔(dān)保?！?/br>
    郭賢妃本來也是危言聳聽，不過是見宋良娣膽子小，想嚇?biāo)幌?，打的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的主意，沒想到這王良娣竟頂撞于她，頓時(shí)動了真火：“不管有心還是無意，惹得佛祖不快，致我心疾，莫非還有假？”

    王十娘臉若冰霜：“依妾愚見，佛祖斷不會那么小心眼?！?/br>
    郭賢妃知道她這是指桑罵槐說自己小心眼，越發(fā)惱羞成怒：“太子妃就是這么教導(dǎo)你們的？不敬我倒罷了，不把太子殿下放在眼里，我卻不能輕輕饒過?！?/br>
    她尖聲道：“給我去佛堂里跪著，直到佛祖原諒你們的過錯(cuò)為止！”

    她不能發(fā)作太子妃，罰兩個(gè)良娣跪上兩三個(gè)時(shí)辰卻無人能置喙，便是太子來了，也不能駁她的臉面。

    王十娘和宋六娘知在劫難逃，正要認(rèn)罰，忽聽屏風(fēng)外傳來腳步聲，宮人齊齊拜倒：“拜見太子妃娘娘?！?/br>
    兩人眼睛一亮，旋即又擔(dān)心起來，生怕連累了太子妃。

    正為難著，沈宜秋已經(jīng)繞過屏風(fēng)，向兩人望了一眼。

    只這一眼，宋六娘的眼淚便落了下來，無聲地叫了聲“阿姊”，王十娘提著的心也放回了肚子里。

    沈宜秋不再看兩人，向郭賢妃行了個(gè)禮：“拜見賢妃娘娘，娘娘近來可安康？”

    郭賢妃柳眉一豎：“我正要叫人去請?zhí)渝热荒銇砹?，我倒要問問，這兩位良娣是怎么回事？”便將宋六娘抄錯(cuò)經(jīng)文、王十娘出言頂撞的“罪狀”歷數(shù)一番。

    沈宜秋道：“是媳婦管教無方，待回到東宮，我必定好好約束兩位良娣?！?/br>
    說罷轉(zhuǎn)向兩人：“你們還不快向賢妃娘娘賠罪?！?/br>
    郭賢妃抬手道：“不必同我賠罪，要賠罪去同佛祖賠。”

    沈宜秋目光微動：“他們有過，說到底是我的不是，娘娘要他們跪多久？我替他們跪?！?/br>
    兩位良娣一怔，心里又暖又酸，眼淚奪眶而出。

    郭賢妃一噎，她可以發(fā)落太子良娣，卻不能叫太子妃罰跪，一時(shí)間有些騎虎難下，癟癟嘴道：“太子妃身份尊貴，我哪里受得起。便是佛祖降罪要我病死，也只能生受了。”

    沈宜秋道：“賢妃娘娘吉人天相，佛祖定會保佑娘娘長命百歲?！彼@話倒也不假，上輩子張皇后死了，皇帝死了，尉遲越死了，她也死了，郭賢妃還活得好好的。

    郭賢妃道：“太子妃不必虛言安慰，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不過是捱一日算一日罷了?！?/br>
    她瞄了一眼沈宜秋的小腹：“也不知有沒有那個(gè)福分，熬到孫兒降世。”

    那中年宮人行個(gè)禮道：“啟稟太子妃娘娘，賢妃娘娘自入秋以來舊疾頻頻發(fā)作，并非事出無因?！?/br>
    沈宜秋對郭賢妃道：“不知娘娘舊疾發(fā)作，不曾入宮侍奉，還請見諒?！?/br>
    郭賢妃冷笑：“豈敢勞動太子妃的大駕？”

    說罷對那宮人嘆息道：“天家不比尋常人家，我又不過是個(gè)嬪妾，哪敢叫太子妃侍奉湯藥，便是噓寒問暖也當(dāng)不起?！?/br>
    沈宜秋耐著性子與她說了半天，便是要等這句話。

    她勾起嘴角道：“娘娘是太子殿下生母，媳婦理當(dāng)侍疾，替殿下盡孝。”

    此言一出，殿中眾人皆感意外，王十娘想說話，沈宜秋向她使了個(gè)眼色，微微搖頭，她立即會意，將話咽了回去。

    郭賢妃也委實(shí)意外，怔了怔道：“你肯留下侍疾？”

    沈宜秋道：“這是媳婦分內(nèi)之事。”

    郭賢妃轉(zhuǎn)念一想，太子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便是張皇后，也無法叫太子不認(rèn)她這個(gè)阿娘，太子妃身份高又如何，侍奉婆母豈非天經(jīng)地義？

    她頓覺腰板直了些：“太子妃一片孝心，我也不好拂了你的意?！?/br>
    沈宜秋對宋六娘和王十娘道：“娘娘寬宏大量，不與你們計(jì)較，你們謝恩告退吧。”

    郭賢妃為難兩位良娣本就是殺雞儆猴，究根結(jié)底，她看不過眼的是太子與太子妃感情綢繆，她留下侍疾，少說也要十天半個(gè)月，太子不能寵幸妻子，便順了她的意——太子千方百計(jì)娶這沈氏女，又為她破天荒地頂撞自己，她怎么也咽不下這口氣。

    她當(dāng)下懶得與兩個(gè)良娣計(jì)較，三言兩語便將他們打發(fā)了出去。

    沈宜秋淺淺一笑，上輩子她因了尉遲越的緣故，真心將郭賢妃當(dāng)作自家長輩，只要她便宜病一犯，她便入宮請安，侍奉湯藥，不敢有一絲懈怠，郭賢妃見她軟弱可欺，便作威作福起來，料她不會向太子訴苦，便成心為難她，又當(dāng)著宮人的面冷言冷語譏刺她。

    沈宜秋本不欲與她計(jì)較，若只是為難她一人，她大不了當(dāng)場針鋒相對頂回去便罷了。

    可她偏偏要拿她身邊的人開刀，那她就不能這么輕輕放過了。

    而且留下侍疾于她而言是一舉兩得，她終于可以獨(dú)占整張床，睡幾夜安穩(wěn)覺，待她回到東宮，說不定尉遲越能把抱她入睡的習(xí)慣改了。

    她也不擔(dān)心郭賢妃在起居上難為她，畢竟她占著身份，郭賢妃無論如何不會在這上頭落人口實(shí)。

    尉遲越在麟德殿與皇帝、王公、臣僚們飲宴，免不得多飲了幾杯，待夜闌席散，他被內(nèi)侍攙扶著走到殿外，只覺頭重腳輕，抬頭一看月亮，竟有四個(gè)之多。

    來遇喜道：“殿下可要歇在蓬萊宮中？”

    尉遲越捏了捏眉心，思索片刻，還是搖搖頭道：“不必，擺駕回承恩殿。”

    這會兒已過亥時(shí)，命婦的筵席散得早，他料想這會兒沈宜秋早已回到東宮，便也沒著人去問。

    他在馬車上小憩了一會兒，回到東宮，酒意散了些許。

    尉遲越下了車，只覺酒氣熏人，先去浴堂殿沐浴洗漱，又含了香片，這才往承恩殿去，到得殿外，只見寢堂里黑燈瞎火，他直覺有些不對，沈宜秋睡覺時(shí)總會留一兩盞燈火，眼下這光景，倒似殿中無人。

    他快步走到院中，便有宮人上前行禮。

    尉遲越問道：“太子妃已經(jīng)就寢了？”

    那宮人微露詫異：“回殿下的話，娘子不曾歸來?！?/br>
    話音剛落，便有黃門入內(nèi)傳話：“啟稟殿下，娘子命奴回來稟告殿下，賢妃娘娘舊疾發(fā)作，娘子留在飛霜殿侍疾。”

    太子的臉色當(dāng)即一沉。

    第44章 出手

    尉遲越立即對來遇喜道：“備車馬，去蓬萊宮?！?/br>
    來遇喜卻道：“殿下，眼下已經(jīng)二更天，到得蓬萊宮都要子時(shí)了，賢妃娘娘和太子妃娘娘想來都已歇下了……”

    尉遲越方才酒意上頭，一心想著去把沈宜秋帶回來，未及思慮，經(jīng)他一提醒，這才回過神來，郭賢妃為了駐顏，一向睡得很早，這時(shí)候想必早就寢了，他即便趕過去也不能叫醒生母管她要人。

    他漸漸冷靜下來，又覺此事蹊蹺得很。

    郭賢妃的頭風(fēng)病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哪里是真有病，不過是借題發(fā)揮要逞一逞婆母的威風(fēng)罷了。

    可今日是皇后設(shè)重陽宴，一眾內(nèi)外命婦都在，大節(jié)下的，她怎么會挑這種日子發(fā)難？

    他沉吟片刻，又問那前來傳話的黃門：“太子妃何時(shí)去飛霜殿的？”

    黃門答道：“回稟殿下，午宴時(shí)飛霜殿來人請宋良娣，兩位良娣先去，隨后娘子便跟著去了?！?/br>
    尉遲越抿了抿唇，晝間的事，她直到夜深才遣人來傳話，莫非是怕他一時(shí)不忿去飛霜殿要人？這里面又有兩個(gè)良娣什么事？

    他又問：“太子妃可有別的話？”

    那黃門道：“娘子說，兩位良娣不小心惹得賢妃娘娘不快，還望殿下看在她的份上網(wǎng)開一面，原諒他們的無心之過?！?/br>
    “可有別的話？”尉遲越又問。

    小黃門見太子臉色不佳，縮著脖子搖搖頭：“回稟殿下，沒有了?！?/br>
    尉遲越臉色更冷，自顧且不暇，倒有閑心管旁人。

    他隨手指了一個(gè)黃門道：“去請兩位良娣。”

    來遇喜待那人離去，小心道：“殿下今夜可要回長壽院安置？”

    尉遲越回頭看了一眼黑黢黢的承恩殿，心里越發(fā)不爽利，早知太子妃在蓬萊宮，他也不用穿過半個(gè)長安城趕回東宮來。

    他想了想道：“就宿承恩殿吧?！?/br>
    清了清嗓子，似向來遇喜解釋，又似對自己說：“橫豎也住慣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