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瑞琳走了一小段距離，卻又停下來。

    “我沒有不想見你?！彼龕瀽灥卣f，“我只是害怕見到你。”

    “……害怕？為什么？”伊瑟茫然，喃喃說，“琳賽，我……我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傷害你的事？”

    她很敏感地回頭：“‘又’？”

    他神情一滯。

    洛瑞琳低著頭，悶悶不樂地踢飛了一小塊石頭，而后又飛快抬頭看他一眼，被那很有幾分可憐的眼神打動了。

    森林的繁茂隔絕了大部分雨絲。當(dāng)洛瑞琳走到一棵樹干粗壯的“寬葉彩榕”下，抱膝坐在樹蔭中時，樹木就主動撐出一片更茂密、更妥當(dāng)?shù)碾[蔽之所，不讓風(fēng)雨靠近她。

    甚至還垂了幾條開花的藤蔓，作為漂亮的裝飾。

    “伊瑟，你過來?！彼姓惺?。

    精靈王乖乖走過去，坐在邊上的巖石上。銀色的長發(fā)幾乎垂到地面，看上去耀眼得不得了。

    洛瑞琳看一眼，低下頭，把臉藏在臂彎里。

    “伊瑟，他們說精靈一生只會有一次愛戀，真的嗎？”

    伊瑟深深看著她，目光溫柔而哀傷。只有在她完全不看他時，他才敢放任情感的流露。

    “是真的?！彼f，“一旦愛上誰，就會持續(xù)到生命盡頭?！?/br>
    “居然是真的……那好可怕?！彼f，“如果可以選，我寧愿永遠(yuǎn)不要愛上誰。但……”

    她的話傷到了他。但伊瑟什么都沒說。

    他等著洛瑞琳說完后面的話，但她卻始終沉默地坐著。過了好久，他懷疑她睡著了，就走過去，想將她抱起來。然而他剛一碰到她，她就猛然一抖，如夢初醒地抬起頭，呆呆地看著他。

    “我確定了！”她脫口而出。

    “……琳賽？”

    她定定看他片刻，忽然露出一個笑臉。

    “沒什么?！彼p快地說，“伊瑟，我們?nèi)タ措娪鞍?？我還想喝熱牛奶。下雨天就要喝熱的東西嘛?！?/br>
    笑得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她也什么都沒說過。巨大的反差讓他半天沒回過神。

    “琳賽，你……”

    “快走啦！”

    洛瑞琳又開始天天來找他。有一天清晨，時間還很早，他才剛起床，就聽見窗戶被“篤篤篤”地叩響。一拉開窗，迎面灑進(jìn)來的除了陽光，還有一大捧鮮花。鮮花后面是她的笑臉。笑容令他炫目。

    “這個是星影草、藍(lán)風(fēng)鈴和火焰玫瑰。把它們放在泥土里，立即就會長出根系?！?/br>
    她頭上也帶了一頂鮮花發(fā)箍，長發(fā)盤成精巧的發(fā)辮。因?yàn)楸寂?，玫瑰色染紅了她的臉頰。

    “伊瑟，送給你?！?/br>
    他傻傻地接過花，傻傻地看她離開，然后那一整天，他整個精靈都暈暈乎乎、心花怒放。

    柏拉圖知道這件事之后，很嫉妒，還試圖悄悄吃掉他的花。伊瑟很生氣，差點(diǎn)和柏拉圖打一架。

    他跟藍(lán)龍吵吵的時候，星辰精靈們就在邊上看笑話。不知不覺中，這些浪漫的同胞們似乎都習(xí)慣了自己的公主和外來的精靈王在一起，也很樂見凜然的精靈王在公主面前犯傻。

    洛瑞琳開始時不時地送他各種各樣的東西，都是她覺得好看的、好玩的、新奇的小玩意兒，零零碎碎。伊瑟用心地打聽了一圈她的喜好，試著按照精靈們的說法送了甜甜的點(diǎn)心、漂亮的首飾，她都很高興地收下了。

    以前林溪也喜歡這些。她還喜歡去游樂園，雖然口頭上總是抱怨他喜歡玩刺激的項(xiàng)目，但她自己玩起來也興致勃勃，還尤其熱衷于一邊尖叫一邊探索鬼屋，手里還一定會緊緊抓住他的衣角。

    十八年過去了。他想起她時，卻依舊記得每一個細(xì)節(jié)。

    正好，白妖精商會在推廣他們的虛擬現(xiàn)實(shí)游戲，伊瑟就試探著，帶洛瑞琳玩了虛擬游樂園。她喜歡摩天輪和水上項(xiàng)目，仰望云霄飛車時有點(diǎn)猶豫，聽到別人的尖叫就更往他背后縮了縮，但最后真的坐上去，她又很開心，一點(diǎn)不害怕。

    路過鬼屋時，他問她要不要去體驗(yàn)一下。她本來很有興趣，卻突然想到什么，看了他一會兒，笑容淡去，說不玩了。

    大部分時候他們都很開心，但有時候，洛瑞琳就會變成這種悶悶不樂、很有心事的模樣。

    伊瑟就會很忐忑。問她，她又說沒什么。

    對于他們的和好，女王陛下當(dāng)然不高興。而且，她比從前更不高興，面對冰霜精靈王時總是黑著臉，只肯維持最基本的外交禮儀。

    德羅夏爾殿下就優(yōu)哉游哉得多。他總是抱著本書，笑容神秘又意味深長，有時還有點(diǎn)促狹，就跟看了什么有意思的戲劇一樣。

    冰霜精靈王暗自納悶，還冥思苦想，找每一個熟悉洛瑞琳的人聊天，試圖搞清楚她反常的原因。

    女王陛下：哼。

    德羅夏爾微笑不語，并吟誦含義不明的詩歌一節(jié)。

    侍女費(fèi)麗諾：公主不再離家出走，我就心滿意足。

    若干其他星辰精靈：洛瑞琳殿下有反常嗎？沒有啊。

    白妖精：洛瑞琳殿下還是喜歡吃椰子味冰淇淋啊。對了，殿下也很喜歡我們的限定禮盒！

    大角鹿：冰霜精靈王要拐走可愛的琳賽了！哼??！

    精靈王——一無所獲。

    很快，星辰之境的新年到來了。

    萬載悠然時光里，住在這里的除了星辰精靈和混血的半精靈，還有很多植物種類的妖精，以及一些矮人（雖然他們和精靈關(guān)系不大好，但一直都用精美的手工制品換取糧食和美酒）。

    此外，星辰之境還有很多花妖。

    和某個世界碎片里的花妖不同，星辰之境的花妖沒有性別，也沒有太強(qiáng)的自主意識。他們主要幫助精靈們管理花園，還在后山種了很多巨大的花朵。

    那些花一般是緊閉的花苞，至少伊瑟記得是這樣。但新年的前一天里，它們?nèi)奸_放了。最大的花朵花盤直徑約有8米，小一些的也有4、5米。都是白色為主的花朵，很像巨大的雛菊，只有半透明的花瓣尖是不同的色彩。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是一片高低起伏的絢麗花林，又像花朵建構(gòu)的城市。

    “我們會舉辦跨年舞會，還會在花朵上跳舞。之前因?yàn)樯眢w原因……我都在王庭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眼。jiejie不允許我參加舞會，說沒空照顧我?！?/br>
    她做了個可憐兮兮的表情。

    “伊瑟，今年你愿意陪我一起去舞會嗎？”

    他當(dāng)然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然而，洛瑞琳又露出那奇異的神情。她失去了笑容，略皺起眉，像是被什么事困擾著。

    他們沿著森林散了一會兒步。洛瑞琳照例收到了很多漿果，身上全是花果的清香。有只小松鼠差點(diǎn)將葡萄砸在她臉上，嚇得“嘰嘰嘰”個不停。她才又笑起來。

    她仰著頭，每一縷線條都是優(yōu)美的具現(xiàn)化，沒有絲毫缺陷。這個屬于精靈公主的笑容，漸漸與他心中伴侶的人類形象重疊了。

    他幾乎看呆。

    這時候，精靈公主看過來。她還是那么優(yōu)美地笑著，眼神卻有些閃爍。

    “伊瑟，以前你說過，你來星辰之境是為了找人。你找了多久？”

    “十八年?！?/br>
    “那真是很多年了?！?/br>
    “還好。比我曾經(jīng)預(yù)想的……短了很多。”他輕聲說，“我已經(jīng)很慶幸了。”

    “短了很多？所以，就是說……”

    他心中一突，屏住呼吸。她的目光里包含了某種東西，讓他心有所感。如果她問他是否已經(jīng)找到了想找的人，他該怎么回答？直接承認(rèn)，算違背承諾嗎？

    但她只又笑了笑，話鋒一轉(zhuǎn)。

    “伊瑟，講一下你的旅途見聞吧。我想要知道?！?/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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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4章 旅途

    從哪里開始講？他經(jīng)歷的十八年，并不是什么值得講述的有趣經(jīng)歷。

    十八年前，在踏上旅途之前，他要來了安撫家屬的任務(wù)。每個執(zhí)法者犧牲的時候，如果他們還有家人，學(xué)院會派人送去遺物、撫恤金。伊瑟曾多次擔(dān)任這個角色。

    但他從來沒想過會為林溪擔(dān)任這個角色。

    表世界安安穩(wěn)穩(wěn)，沒有受到任何暗影的侵蝕。國家的首腦和堪比國家的大公司應(yīng)該知道一些，但他們當(dāng)然不會向公眾公告。

    于是，伊瑟來到她的家鄉(xiāng)時，正是春寒料峭、紅梅綻放。人類的新年好像一頭只在年初蘇醒的動物，街邊紅色的燈籠、鞭炮、對聯(lián)全都是它咋咋呼呼的呼吸。

    站在人類的熱鬧里，伊瑟恍然意識到，這將是他第一次正式拜訪林溪的父母，也必定是最后一次。他將他們的女兒從平凡安全的生活中硬生生拽出去，以為他會是她的保護(hù)者，最后反而是他被拯救了。

    也是因?yàn)檫@次拜訪，他才發(fā)現(xiàn)林溪專門留了一些東西：存了五十萬的銀行卡給父母，視頻網(wǎng)站的包年會員和好幾款大熱的電子游戲兌換碼給她弟弟，一些書、筆記、首飾留給她的幾個朋友。

    她是真的自愿站上那個祭臺的——伊瑟再一次明白了這一點(diǎn)。

    他感到悲哀。

    林溪家人的激烈反應(yīng)在他預(yù)料之中。他告訴他們，林溪在某次跨國活動中死于海難，并出示了新聞。這當(dāng)然是學(xué)院偽造的，是應(yīng)對表世界的慣用流程。但干巴巴地說出來時，他自己都不信。

    也許他們也看出來了。當(dāng)他們質(zhì)問她的死是否和他有關(guān)時，他沒否認(rèn)，默默承受了所有職責(zé)和怒罵。

    他發(fā)覺，這一切的確是他的錯。從他們第一次見面，他就一直在對她強(qiáng)調(diào)所謂“救世主的責(zé)任”，就連她來醫(yī)院看他時，他都天真地對她說“這是不得不做的事”。為了職責(zé)，犧牲個人的時間、愛好、生命，他將之視為理所當(dāng)然——然而，他從來沒有想犧牲她。

    如果他早知道是要犧牲她……

    她弟弟眼睛通紅，撲上來揍了他一拳，他也沒有躲開。

    “你不是說了會照顧好我姐嗎？！”

    他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除了沉默，無法回答。

    他離去時，林溪的母親在背后尖叫。她哭喊著，甩了她一直疼愛的兒子一巴掌，罵他說，明明早就說過林溪和來歷不明的男人交往很危險，作弟弟的卻還非要幫著隱瞞，最后害死了林溪。

    害死……果真如此。

    他茫然又恍惚地走在街上，連下雪了都沒有發(fā)覺。人類世界的雪被污染成了灰色，把整個世界的色彩都覆蓋了；一切都是灰撲撲的。

    可是，如果他早知道是要犧牲她……他絕對不會答應(yīng)。哪怕世界會毀滅，哪怕違背他的責(zé)任，他也不會讓她犧牲——她做的，明明已經(jīng)夠多了。

    林溪有個朋友，他也見過的。聽聞林溪的死訊，那個女孩子怒火騰騰，拒絕接受一切解釋。她懷疑是他殺了林溪，發(fā)誓說要找出朋友死亡的真相。

    那以后……

    那以后，他就沒有再踏進(jìn)人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