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院壩上的甄家親戚又換了個套路，剛開始是哭訴自家不容易，這青黃不接的時候啊，連最差的粗糧都吃光了，一家子老小就要被餓死了，求求周萍行行好，哪怕大人可以不吃，倒是借點錢給孩子買點兒吃的，瞧瞧這些孩子都餓成皮包骨頭了?？芍芷家膊皇羌兇獾纳底?，她都被坑了好幾次了，甄家那些親戚真不愧是血緣至親，用的套路都差不多。因此，哪怕再抹不開面子，周萍還是崩住了，只是立在原地，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卻并沒有就此松口答應(yīng)借錢。

    一看這情形，打頭的老太太就變臉了。

    “都說一筆寫不出個甄字來，還是一家子血親呢，我就是想借幾塊錢買點兒粗糧吃，你咋就那么狠心呢？你一個外來媳婦，咋那么多事兒呢？錢是你賺的嗎？寫了你的名兒嗎？外人就該有外人的樣子，倒是狠心拿我們老甄家兒孫賺的錢貼補外姓人，眼睜睜的看著我們老甄家的血脈餓死……喪天良啊啊啊啊啊??！”

    周萍最怕的就是這個。

    有些人吧，屬于來硬的不行，你軟和著說話，就抹不開面子。還有一些人，則是軟的不行就必須來硬的，威脅恐嚇謾罵，就害怕了，就慫了。當然，另外還有一種人，譬如李桂芳，軟硬都不吃，還能呸你一臉。

    以前的周萍屬于軟硬都吃的，最沒用的那一種人。后來，軟的套路看多了，她也就免疫了，起碼沒那么快妥協(xié)了，誰知道甄家親戚又換了套路呢？

    一聽到“外來媳婦”、“外姓人”、“貼補外人”等等這些話，周萍立馬淚流滿面，恨不得立馬躲進屋子里去。

    甄卓凡看到他媽哭了，頓時也著急了，可他能有什么辦法？一個小孩子而已。

    毓秀就更別提了，她一慌就想回家找奶奶。

    然而，沒等甄家親戚進一步攻城略地，甄珠回來了。

    今個兒不是學(xué)習放假嗎？就有隊上其他人家的小姑娘吃過早飯來找甄珠跳皮筋，結(jié)果才剛走到甄家院門口，就看到了一出好戲。甄珠的那些小伙伴們多了解她啊，心知她要是在家，老早就殺出來了，甭管干不干得過，先干了再說。所以，小伙伴一看院壩上沒有甄珠，扭頭就往苗家跑。

    果不其然，甄珠就是上苗家找她的好朋友胖弟去了。

    小伙伴把事情一說，甄珠立馬就要往外沖，沖到一半她就想起來了，問那小伙伴她家來了幾個人。小伙伴哪可能記得那么清楚，掰著手頭算了半天，就說比五個人要多。那就不能自個兒一人上了，甄珠可雞賊了，扭頭就嗷嗷叫著去后院找了李桂芳。

    “苗奶奶！走走，咱們?nèi)ゾ蓉剐?！走?。】熳甙““。?！?/br>
    李桂芳一開始差點兒沒被這大嗓門的胖墩子嚇死，等她被拽到了甄家院壩上后，又被這謊報軍情的小丫頭片子給氣死。

    這是救毓秀嗎？這明顯是救你媽來了！

    瞎子都能看出來甄家這些親戚是跑來要錢的，既然是要錢的能欺負人孩子嗎？就是要欺負也欺負甄卓凡，敢欺負她孫女的，那不是瞎子，是傻子吧？

    甄珠眼見李桂芳就要撂攤子不干，忙拽著她不放手：“苗奶奶！苗奶奶！你是我親奶奶！你、你來都來了……”

    去你媽的來都來了。

    李桂芳氣得要揍人，可這時甄家那些親戚已經(jīng)看到她了，為首的老太太干了一件特別不理智的事情。

    “李桂芳？我們老甄家的事情，要你管？走走走，邊兒涼快去！我跟你說，少管別家的閑事兒！”

    這要怎么說呢？李桂芳其實挺能拉仇恨的。跟她同輩兒里頭，幾乎就沒幾個人是看得慣她的，尤其是那些個跟她打小一塊兒長大的。要知道，李家閨女長得好啊，李桂芳她娘家侄女李蘭香是整個第三生產(chǎn)隊第一美人，足以見得當姑姑的李桂芳年輕時候也是隊上一枝花。

    她好看，她干活利索，她娘家條件好。

    方方面面加在一起，所以李桂芳當初才能從一眾競爭者里頭脫穎而出，成功的嫁給了苗光榮。

    李桂芳前頭那二十年的人生簡直就是順風順水，嫁了人后不久就懷孕了，頭胎就得了個大胖兒子，同年男人還升官了，每個月都給她寄津貼寄城里的稀罕東西，她還有新屋住，公婆又是跟大伯子家過的?？梢哉f，她的日子是隊上所有小媳婦最為羨慕的，幾乎是夢里才有的好生活。

    就在所有小媳婦羨慕嫉妒恨的時候，苗光榮出事了。

    當時，李桂芳其實才二十歲，她結(jié)婚早啊，鄉(xiāng)下地頭的姑娘家十六七歲嫁人太普遍了。因此，所有人都認為她鐵定要改嫁的。試想想，哪怕她條件再好，本人再能耐，這寡婦改嫁能比頭婚好？不可能的，至少在那個年代，是絕無可能的。

    大家就想著，李桂芳終于要從云端跌落了，誰知道她又搞了個saocao作，跟婆家人撕破臉大鬧特鬧，豁出命去捏住了上頭發(fā)下來的撫恤金，愣是死活不改嫁，一個人拉拔大了兒子，還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

    你說氣不氣？

    值得一提的是，當時的李家是不同意的。

    沒有哪個當?shù)鶍尩脑敢饪醋约议|女年紀輕輕就守寡帶孩子，孤兒寡母的日子多難捱啊，就算眼下都已經(jīng)七十年代了，那也不容易的。更別提，那個時候才剛解放沒多久，太難了，也太苦了。最關(guān)鍵的是，這個苦頭你根本就沒必要吃的。

    把兒子給苗家人，自己再嫁一回，就算日子沒以前好過了，那也比孤兒寡母捱日子要強吧？肯定會輕松很多的。

    誰也沒想到，李桂芳拼著跟娘家人鬧翻也非要這么干，她就是這么說一不二，同時得罪了婆家和娘家。

    當然，娘家跟婆家的區(qū)別還是很大的。父母哪里會跟親閨女記仇？等意識到李桂芳是動真格的，她父母也就心軟了。那會兒苗解放還很小，李桂芳要下地干活養(yǎng)兒子，經(jīng)常把苗解放背在背上就這么下了地，等后面她父母妥協(xié)了，就讓她把孩子放在娘家，別的忙幫不上，起碼能幫著洗洗涮涮，多少能讓閨女輕松一點兒。

    只這般，李桂芳硬是憑著自己的毅力，以及娘家人的幫助，咬牙撐過了最艱難的歲月。

    后來，國家愈發(fā)強盛了，給烈士的優(yōu)待也就愈發(fā)多了。就不說給錢給東西了，單單是每年都會派領(lǐng)導(dǎo)干部下鄉(xiāng)探望烈士家屬這個事兒，就足以鎮(zhèn)住不少心懷叵測的人了。

    李桂芳她豁得出去?。?/br>
    你敢惹她，她就敢在上頭派下來的干部跟前逼逼。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全都是氣死人的大實話。你能咋辦？除了哄著她捧著她敬著她，你還能咋辦？甚至于她有時候都等不及干部下鄉(xiāng)慰問，她能自個兒跑去公社叫冤喊屈。

    就靠著厚臉皮，李桂芳愣是成了生產(chǎn)隊一霸。

    好在，她本人不搞事的，只要你不去招惹她，她就絕對不會來惹你。

    可就算這樣，還是叫人萬分嫉妒。

    憑什么呢？你明明遇到了那么多坎坷，每個坎兒都不好過，居然就一個兩個的叫你給捱過去了。不說以前的事兒，就說兒媳婦給她生了四個孫女，換個氣性不好的，真的能被這倒霉兒媳婦給氣死過去。當然她也生氣的，氣了就罵兒媳婦，罵過就翻篇，該干啥就干啥，一點兒都不會生過夜氣的。

    今個兒上門搞事的甄家那老太太就是跟李桂芳打小一塊兒長大的，同齡人啊，可惜同人不同命。

    看看人家，在家里是作威作福，不愁吃不愁穿，上頭派下來的大領(lǐng)導(dǎo)都得給她幾分面子。

    再看看自己……

    人比人，氣死個人?。?/br>
    一個沒忍住，那老太太就干出了不理智的事情來，主動挑釁了正欲離開甄家的李桂芳。

    李桂芳好氣?。?/br>
    “我多管閑事？這還是你們家的事兒？你以為現(xiàn)在還是舊社會?。课腋嬖V你！全國解放都二十多年了，你別給我搞這些個舊封建舊思想！什么你家的？甄興華是你兒子嗎？現(xiàn)在都是小家了，不搞大家族了，那是封建糟粕！他甄興華，要養(yǎng)老婆要養(yǎng)孩子，還得孝順他爹媽，這都沒啥，你又算哪根蔥哪根蒜？”

    “缺吃少穿的找你男人?。≌夷銉鹤影。【鸵患易痈C囊廢，平常不好好干活，盡給隊上丟人。臨到青黃不接的時候，沒口糧吃了？沒吃的你就餓著唄！怪誰呢？還能怪別人不管你？”

    “去年是大豐收年，家家戶戶都不差吃的，憑啥你家就沒吃的？你這是在怨誰？知道的說你在怪你家男人兒子沒用，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埋怨國家呢！啥意思？不給你吃的？故意餓著你？嘖嘖……”

    李桂芳一上來就給扣了一頂大帽子，嚇得對方一屁股坐在地上，這回是真給嚇哭了。

    不多會兒，甄家那些人就一個扶著一個，踉踉蹌蹌的跑了。

    周萍整個人如同虛脫了一般，要不是甄珠及時扶了她一把，她真的能癱坐在地上。哪怕甄珠扶住了她，她也腿軟得很，慢慢的靠著門框滑坐到了堂屋的門檻上，滿臉的心有余悸。

    李桂芳噴走了來占便宜的甄家親戚，回頭就看到毓秀一臉怕怕的湊到了自己身邊，拽著她的胳膊：“奶，奶那些人老嚇人了！”

    “不怕不怕，奶把他們嚇唬走了，毓秀最乖了，毓秀不怕??！”

    說變臉就變臉，李桂芳比那專業(yè)的川劇演員都能耐，她還不僅僅是變了臉，還換了格外溫柔的聲調(diào)，耐著性子好生好氣的安慰起了受驚的寶貝孫女。

    然后……

    “你個小破丫頭！以后再要是碰著這種事情，記得別來找我，去找你親奶！”一扭頭，李桂芳就把甄珠噴了，可她沒能嚇到甄珠，倒是把倚著門框坐在門檻上的周萍嚇了個夠嗆。

    甄珠不怕的，她膽子比天還大。

    聽了這話后還能仰著頭跟李桂芳掰扯道理：“可是我親奶奶沒用啊，我親奶就是甄偉他奶奶，對不對？甄討厭啊，她沒你能耐?。∥艺f苗奶奶，咱們打個商量，你給我當奶奶成不？我想跟胖弟換個奶奶?！?/br>
    李桂芳以前覺得，四個孫女里頭最糟心的就是苗盼娣那個氣死人不償命的小孩崽子了。可她現(xiàn)在變了，她突然就發(fā)現(xiàn)了盼娣的好，反正咋樣都比眼前那個胖墩子來得強。

    “誰要跟你換？找你親奶奶去！”說著，李桂芳就要拉毓秀走。

    毓秀一臉的戀戀不舍，她想看書?？伤植桓腋棠陶f不，遲疑了一下，她小聲的問：“奶，我可以跟卓凡哥哥借本書再走嗎？”

    周萍雖然還是腿軟渾身冒冷汗，可這會兒時間里她已經(jīng)緩過來了，聞言忙點頭：“卓凡，卓凡你拿本書給毓秀，不然你也去苗家看書好了。”她也意識到了，兒子其實幫不上忙的，倒是兇巴巴的胖閨女還能給她一些勇氣。

    這么想著，周萍又對甄珠說：“珠珠啊，你要不在家跳皮筋吧，讓你的朋友來家里，媽給你們做好吃的。”

    好吃噠?。?/br>
    甄珠瞬間就兩眼放光，忙不迭的猛點頭：“好好好！毓秀，你幫我跟胖弟說一聲，來我家吃好吃的?。　?/br>
    毓秀正小心翼翼的將才翻了幾頁的新書拿起來，她特別不放心的用兩只手把書抱在懷里。聽到甄珠這話，立馬一口答應(yīng)下來：“嗯，我回去就跟我二姐說?！?/br>
    沒多久，盼娣就來了，一同前來的還有招娣以及另外幾個同生產(chǎn)隊的女孩子。

    李桂芳特別高興，她琢磨著，倆孫女在甄家多吃幾口，自家不就能省下幾口糧食了？這要是舔著臉讓孩子上門要吃的，這種事情她可做不出來，可眼下是人家主動邀請的，那干嘛不樂意？她還特地叮囑了，萬一甄家留飯，留就留吧，估摸著周萍這次被嚇得不輕，這家里的人多了，哪怕都是小孩崽子，那也能壯壯膽??！

    很快，甄家那頭就熱鬧起來，甄珠本來就愛咋呼，一群愛吵愛鬧的小伙伴湊在一起，那真的是能鬧翻天的。

    反觀苗家這邊，李桂芳拎起來弟就去里屋換屎尿布了，院子里只剩下毓秀和甄卓凡倆人了。

    一時間，苗家安靜如雞。

    第042章

    李桂芳特別滿意。

    她就希望自家院子里安安靜靜的, 那群鬧哄哄的小孩崽子都被轟出去才好呢，哪怕小孩崽子里有自家的娃兒，她也一樣嫌棄得很。

    順手把換上干凈屎尿布的來弟放到了凳子上，李桂芳還不忘掂量一下，那手法就跟掂量豬崽子差不多，事實上她也確實是這么想的。

    “又重了不少, 挺好的。記得乖乖坐在這里，不準摔下來！”前頭那句是自言自語，后頭那句就是沖著來弟說的, 為了以防萬一, 她還拿了好幾把凳子, 把來弟圍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

    來弟：……

    都這么著了, 她要是還能摔下來也算是有本事了。

    來弟生無可戀的把頭放在身前的高板凳上，她覺得現(xiàn)在還不如之前呢！先前苗家院子里一群人鬧哄哄的跳皮筋玩, 就算她沒法參與，起碼還能多瞧幾眼。再看現(xiàn)在，院子里只剩下了毓秀和甄卓凡, 那倆就坐在屋檐底下，半低著頭認真的看著書。

    金童玉女，溫馨美滿。

    可惜，來弟小朋友完全欣賞不來。

    ……

    這天中午, 招娣和盼娣果然沒回家。她們留在了甄家吃包子, 倒是甄卓凡掐著點回家去了, 說實話, 他看著是淡定，心里還是有些惦記家里的，生怕那些親戚又殺了個回馬槍。

    等苗家這邊開飯時，苗解放都已經(jīng)把飯碗端起來了，才后知后覺的發(fā)現(xiàn)，家里少了人：“盼娣呢？”迷茫的掃視了一圈，他又添了一句，“招娣咋也不見了？”

    “吃你的！”李桂芳沒好氣的懟了一句。

    之后，也沒再等人發(fā)問，她就自顧自的說了半上午那事兒。重點在于，周萍太窩囊了，以及甄家那胖墩子太能耐了。

    苗解放聽得都忘了吃飯了，兩眼發(fā)直的看著他媽。

    何小紅則是被嚇懵了，尤其當她聽說甄珠打算換個奶奶的時候，那種震驚到靈魂出竅的感覺，讓她險些就把手里的碗給甩出去了。好在，最后一刻她還是崩住了，不然李桂芳能噴死她。

    不過事實上，李桂芳壓根就沒把眼神往兒子兒媳那邊瞧，她一面說著半上午的事情，一面還顧著毓秀。

    毓秀這孩子也不知道咋回事兒，她倒是不挑食偏食，可只要李桂芳走個神，她就只顧低頭扒拉米飯，完全不記得還要挾菜。李桂芳說了她幾次，她當時都說記住了，也照著做了，可回頭就又給忘了。次數(shù)一多，李桂芳索性也不說了，逮著空擋就給她碗里挾菜，橫豎菜都已經(jīng)到碗里了，她總不能不吃。

    順手挾了幾筷子菜后，李桂芳還是沒往兒子兒媳那面瞧，而是徑自往下說著：“我看啊，甄家那胖墩子就不該老想著給自己換個奶奶，她就該想著換個媽！”

    這話一出，何小紅是真的沒崩住。

    “啪嘰”一下，她把筷子掉在了桌子上，隨后筷子又順勢滾落到了地上。

    李桂芳白了她一眼，倒是沒懟她，而是繼續(xù)之前的話題：“打甄家回來后，我就一直在琢磨。仔細想想，甄興華那婆娘給我當兒媳婦倒是挺好的，聽話又勤快，還從來不搞事作幺。你說她沒主見吧，這也沒啥，大不了我?guī)退岩龅氖虑槎及才藕昧耍屗樦プ鼍统闪?。娘家人來要錢也不怕，能從我手里弄到錢的人喲，嘖嘖，還沒生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