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康宮不比岐陽宮的金碧輝煌，因太后寡居禮佛的緣故，瞧起來頗為素凈清寂。一水兒的沉朱梁柱, 既無金箔銀繪，也無鮮花織錦, 獨有庭中栽了一棵萬年松, 綠意綿延, 松針常青。

    “哀家年紀大了，這延康宮也破落。你在皇后那里金嬌玉貴的, 恐怕有些不習(xí)慣?！崩咸竽碇鹬? 慢悠悠在前頭道。

    朱嫣連忙低身一禮, 道：“延康宮肅穆端莊, 嫣兒怎敢生出那等心思？”先前久跪的勁頭還沒緩和過來，她半蹲時，膝蓋一陣麻麻的痛。

    “瞧你說的！”老太后搖了搖頭，道，“哀家這里，定然是比皇后那要無趣冷清得多的。沒有那么多的年輕姑娘, 有的只是幾個老姑子；也沒有歡聲笑語，只能聽見佛號經(jīng)聲。說來，哀家原本也不該將你要到這老尼姑的地界來，但哀家也只是受人所托?！?/br>
    “受人……所托？”朱嫣的眉心一結(jié)，心底隱隱浮出一個身影來。

    “是呀?！崩咸筇裘迹?，“人在側(cè)殿，你去瞧瞧就知道了?！?/br>
    朱嫣遲疑地看向了一旁的側(cè)殿，再三瞥了太后的面色，這才告了退，慎重地朝側(cè)殿行去。瞧她背影，似乎是去什么地獄閻羅殿似的，一步三停。

    老太后瞧著朱嫣，對身旁的甌姑姑嘆口氣道：“絡(luò)兒這么大了，哀家方知道他是純嘉的孩子。這么多年睜著眼過去了，也不知道補不補得上。”

    甌姑姑扶著太后皺紋橫生的手掌，道：“您也是被陛下蒙住了，什么事兒都不知道。這也不是您的過錯?！?/br>
    老太后一臉愁容，道：“這是造孽，叫佛祖知道了，不得好報?！?/br>
    “又哪里是那等嚴重的事兒！您捐了七層浮屠塔，年年給大把的香火錢，可是個大福大善之人?！碑T姑姑殷勤地勸著太后，“且奴婢瞧，五殿下也沒怪責(zé)您的意思，上來還是‘祖母’、‘祖母’喊得親熱，您就放心吧?！?/br>
    外頭老太后與甌姑姑細聲說著話，這邊朱嫣跨入了側(cè)殿里，就瞧見李絡(luò)站在梅花窗前，正用香插撥弄著博山鼎里的爐灰。梅花窗開了泰半，徐徐的光自外頭的松針隙里落下來，映得人臉上一片斑駁的松針影子。應(yīng)公公垂著手，在他身后伺候著。

    “……五殿下安。”她行了個禮，聲音有些不情愿。

    她猜到了這請?zhí)蟪錾降娜耸抢罱j(luò)，可她心里是很不情愿的。

    先前的事情還沒過去呢，且不說她放不下朱家與李絡(luò)的那些仇，單單說李絡(luò)占她便宜的那次，就足夠讓她懊惱了。

    而且，明明清清楚楚說好了就此兩清的人，兀的又伸手來扯她了，這著實是麻煩得很。

    “我聽你與祖母在外頭相談甚歡?！崩罱j(luò)合上爐蓋兒，慢聲道，“都在說些什么？我與祖母十多年沒說話了，也不知如何哄老人家高興。”

    “沒什么，”她垂了眼簾，道，“不過是在問，到底是誰這樣好心，竟請?zhí)竽锬锷焓謥頁莆?。太后娘娘說，‘那人就在側(cè)殿里’，如今我也知道這人是誰了。”

    “哦？”李絡(luò)側(cè)過身，將撥香灰用的銀插交給了應(yīng)公公，問，“現(xiàn)在知道是誰了？”

    “知道了。”朱嫣說，“太后娘娘都說了，人在側(cè)殿里，那還能有誰？”

    “是誰？”他好整以暇地問。

    “是……”她撇撇嘴，“應(yīng)公公唄?！?/br>
    四下里有片刻的寂靜，旋即，應(yīng)公公表情古怪地咳起來，像是在癟著一口嗆到的水。好半晌后，應(yīng)公公才弱聲道：“嫣小姐，小的可沒那個本事說動太后娘娘去岐陽宮啊?！?/br>
    李絡(luò)的手一僵，重重地嘆了口氣，說：“你太記仇了?！?/br>
    “我哪里記仇了？”朱嫣眼珠子一轉(zhuǎn)，語氣很無辜，“是太后娘娘說，請她出山的人就在這側(cè)殿里的。我尋思這側(cè)殿里只有兩個人，五殿下和應(yīng)公公。我和五殿下非親非故的，五殿下肯定不會幫我，那當(dāng)然只有應(yīng)公公了。一定是應(yīng)公共仁善心腸，才決定這么做的?！?/br>
    應(yīng)公公忍不住又是一陣干癟癟的咳嗽，眼底有哀求的意思：“嫣小姐，您可別作弄小的了。”

    朱嫣轉(zhuǎn)著眼神光，說：“……喔。那就是我弄錯了。五殿下一定不會見怪吧?！?/br>
    李絡(luò)搖頭：“我不見怪。我習(xí)慣了。有的人就是這么小雞肚腸，我看的次數(shù)多了。”

    朱嫣喉嚨一緊，登時有了咬牙的沖動——李絡(luò)竟然趁機罵她小雞肚腸！這什么人??！不就是沒夸他厲害嗎？他至于這么小心眼嘛！

    李絡(luò)損完她，用手敲了敲一旁的椅背，道：“你剛在皇后的前庭跪了那么久，腳不累？坐下來吧?！?/br>
    朱嫣搖頭，道：“您是皇子，我是臣子，豈有我在您面前坐下的道理？這宮里規(guī)矩分明，我與您風(fēng)馬牛不及的，還是不可如此逾越。”

    聽她說的這么一本正經(jīng)，李絡(luò)的眼慢慢蒙上一層陰翳。

    ——這不是他的錯覺，朱嫣在想著法子疏遠他。從前冒著巨大的風(fēng)險也要幫他的朱嫣，如今還在打算與他劃清河漢兩界，再不靠近。

    她的性子倔，心底有什么委屈也不會直說。所以，萬不可相信她嘴上說的理由。或者說，她越是嘴上說的話，那就越是假的。什么“心里記掛著大殿下”，那一定是假的。

    李絡(luò)不緊不慢地瞥了朱嫣一眼，負手踱步至她背后，道：“嫣兒，你這么忙著疏遠我，反倒叫我有些懷疑。”

    “……懷疑什么？”她用余光瞥著背后的李絡(luò)。

    “懷疑你是不是心里有鬼，欲擒故縱？”李絡(luò)湊近了她，語氣低低。

    朱嫣眉心一擰，眼睛圓睜起來。

    ——心里有鬼？還，還欲欲欲擒故縱？

    “怎么可能！”她立刻咬聲否定，“是五殿下想多了。”

    李絡(luò)用手指拍了拍掌心，慢條斯理、有頭有尾地說道：“逼則反兵，走則減勢。緊隨勿迫，累其氣力，消其斗志，散而后擒，兵不血刃，是為欲擒故縱。你退避三舍，累我力氣，消我斗志，是不是打算兵不血刃地拿下我？”

    朱嫣聽得直想嘴角抽抽。

    李絡(luò)，你學(xué)兵法就是這樣學(xué)的？好端端的三十六計，被你拿來放到女子身上說事，柳先生知道了，非得氣得把你拉去罰抄五遍《兵書》不可！

    “五殿下想的可太遠了?！彼?，“我對五殿下沒那種意思，五殿下總不能逼我?！?/br>
    “……”李絡(luò)瞥她一眼，放淡了語氣，說，“是，我不逼你。雖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檻兒，可你記著，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李絡(luò)都不在乎?！?/br>
    朱嫣心底一凜，嘴巴張了張又合上。

    李絡(luò)說的好聽，可他要是知道，她也在當(dāng)年害得他瘸腿的那場大火里，他恐怕就會改變主意了。到時候，會不會恨她的臨陣逃脫還難說，更何況是“不在乎”？

    “坐吧?！崩罱j(luò)說罷了那句“不在乎”，便不再計較，只讓朱嫣坐下，“你在皇后前庭里跪了有一個時辰吧？把褲腿撩起來。”

    朱嫣：“……??？您，您說什么？”

    “把鞋脫了，褲腿撩起來?！崩罱j(luò)竟然在椅子旁蹲下了，卷起了袖口，拍了拍椅面，催促道，“愣著做什么？祖母的宮里只有老姑子，老眼昏花的，可沒法幫你上藥?！?/br>
    朱嫣聽了，臉青青紅紅，好半晌才從嘴里擠出一句“不要”。

    開玩笑，女兒家的腿哪能隨隨便便給其他男人看？且這個人還是不要臉的李絡(luò)！他想看她的腿，這又是想占她的便宜！

    “不成，我不要?！敝戽虜[了擺手，漲紅了臉，“你又想占我便宜！”

    “……”李絡(luò)沉默片刻，站起來，拽著了她細細的手腕就往椅子上按，“坐下了，別動。應(yīng)公公，去拿藥膏來。”

    “你別，別別——”

    朱嫣掙扎了下，拗不過他的力氣，還是在椅子上坐下來。他動作利索，刷刷便脫掉了她的鞋履，將褲腿兒捋了上去，將雪白的小腿露了出來。膝蓋跪久了，一片淤紫，最上頭還有些磨皮，瞧著甚是觸目驚心。

    “你姑母當(dāng)真狠心?！崩罱j(luò)喃喃道，“看來，她一定已和朱家徹底鬧翻了，要不然不會遷怒于你?！?/br>
    朱嫣沉默了。

    她又何嘗不知道這事兒呢？可人在屋檐下，豈能不低頭。

    “你將腿擺好，別動了?！崩罱j(luò)指了指她膝蓋上的傷口，道，“在給你上藥之前，我還要做件事兒?！?/br>
    “……什么事兒？”

    “你還記不記得，我養(yǎng)了一只鸚鵡？頗為聰明伶俐，會說‘恰巧’的那只鸚鵡?！?/br>
    朱嫣秀眉一揚，道：“當(dāng)然記得了！就是那只和你一個蠢樣的綠毛鳥！”夏天里賞荷的時候，竟然張口就說她“恰巧胖了”！

    “我本尋思著給你帶件禮物，就拔了它的羽毛下來?！崩罱j(luò)從袖中抽出一支翠綠翠綠的羽毛，羽管晶瑩剔透，顯見剛拔下來不久。

    朱嫣的眼皮一陣跳動：誰要這個做禮物？你有夠煩的！

    “不過，我現(xiàn)在覺得這個禮物還有一個妙用?！崩罱j(luò)沉著臉，將羽毛探到了她的腳底，輕輕掻動一下。

    腳心一癢，朱嫣立時汗毛聳起，將腳往回縮，卻被李絡(luò)死死摁住了腳踝。

    “不準收腳。”他沉著臉，用鸚鵡羽毛又掻了一下，質(zhì)問道，“說，是誰請?zhí)蟪錾饺メ枌m撈你的？現(xiàn)在知道了嗎？是不是應(yīng)公公？”

    朱嫣：……

    李絡(luò)啊啊啊啊啊你個混蛋東西！

    第61章 遷居

    “祖母說了, 你的東西，會叫人緊著搬來延康宮。這段時日, 你就在延康宮避避風(fēng)頭, 省的你姑母發(fā)起瘋來，連你都要遷怒?！?/br>
    側(cè)殿里一片安靜, 李絡(luò)蹲在她膝前, 用手將藥膏慢慢推開。沁涼一片的膏體沾到跪得淤紫一片的膝蓋，冷得她打個哆嗦。

    朱嫣收起膝蓋，緊了緊眉心, 問：“那我姑母…會怎么樣？”

    沒了娘家庇佑的皇后姑母，那不過是一個空殼?；实巯霃U就廢, 沒有任何人會來阻攔。

    也許是料到了這一下場, 皇后姑母才會無所顧忌地遷怒于她——姑母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 只守著一個岐陽宮的空殼；前朝的勢力被連根拔起，身后的朱氏、羅氏盡數(shù)離開；倚重的兒子不再得到重用, 不僅在前朝被李絡(luò)蓋過了風(fēng)頭, 連娶妻都沒落得好處, 只草草娶了個五品官的女兒。

    姑母雖然還是皇后, 但實力早已大不如前了，這是朱嫣沒有料到的。

    她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父親為何肯放棄皇后姑母？按理說，姑母是父親在這后宮里最大的權(quán)柄，只要姑母還是皇后，父親便有更上一層的機會。

    陛下是給了怎樣的優(yōu)厚條件, 竟然讓父親愿意連姑母都放棄了？

    她猜，十有八/九，是陛下答應(yīng)只動姑母，而不動朱家，這才讓父親松口了?？偛豢赡苁窃購闹旒依锍鲆晃换屎蟀?？陛下哪有那么傻！

    “皇后會為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代價?！崩罱j(luò)替她上著藥，低聲說，“這么多年，皇后倚仗著外家勢力，在宮中做了不少陰私勾當(dāng)。死在她手下的人命，不知有幾條。父皇得知這些事后，很是震怒，遲早會處罰她。如今不過是開了個頭。”

    朱嫣聽了，心底默默。

    她的姑母，一生尊榮，自小出生名門，嫁人時便為皇子正妃，其后為太子妃、皇后。她這一生，并未有多少挫折。想來她根本不會料到，自己有一天竟會被家族背棄。

    說到底，姑母不過也只是家中的一枚棋子。倘若她的用處不大了，照樣會被棄若敝履。

    安靜一陣子，她又問：“陛下……是如今才知悉的這些事兒么？”

    李絡(luò)點點頭：“是我告訴父皇的。我自小在皇后手下茍延殘喘，對這些事再清楚不過?！?/br>
    她的心陡然一跳，有些緊張：“你對姑母的事，知道多少？”

    “知道許多?！崩罱j(luò)說，“我知道她會在妃嬪的湯膳中動手腳，也知道她謀害過不少皇子。二皇兄看起來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那也并非單單是喝酒所致，有皇后的一份功勞?！?/br>
    “什、什么？！”朱嫣一震，小聲道，“你說什么？二殿下他……”

    “二皇兄體虛，太醫(yī)們都說是常年飲酒、行樂過于頻繁所致。不過，關(guān)雎宮里有皇后的人，她想要在二皇兄平時所用的補藥里動手腳，實在是易如反掌。且裕貴妃那種性子，豈能防得住皇后？過去多年，父皇顧忌著她的外家，不曾多查。如今舊賬翻起來，那可是真的翻不盡了。”

    朱嫣聽了，有些糾結(jié)，問：“你連這種事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多年前，長定宮那場讓你雙腿殘疾的大火…其實…”

    其實，她也在。

    “我知道?！崩罱j(luò)定定地說。

    “你知道？”朱嫣的呼吸一凝，心跳得咚咚快起來，“你知道，那場大火是怎么回事嗎？”

    “嗯?！?/br>
    “那你……不討厭我？”

    “我為什么要討厭你？”李絡(luò)奇怪道，“那場大火，是皇后宮中的宮人失手所致，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那時的你，不過才七八歲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