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滿堂的女子，還有誰能如她這般，與五殿下來日的正室互稱姊妹？堂姐狄靈云可就辦不到。

    “賞雪看梅？還是罷了吧?！眳s聽朱嫣的聲音中，略有一絲淡淡的嘲意，這是從前她跟在福昌公主身旁時慣常說話用的口氣，“所謂梅呢，還是要與美人同賞，才算是風(fēng)雅。月婉小姐的話，還是算了吧?！?/br>
    此言一落，堂中竟然想起了稀稀落落的笑聲，就連一直杵著丟人的狄靈云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狄月婉還有些未回過神，不明白這些身份不如自己的少女們，如何敢當(dāng)著她的面笑出聲來，此時滿頭皆是霧水。

    狄靈云見她茫然，好心道：“朱二小姐的意思是，堂妹你不夠漂亮，她瞧不上眼呢?！闭f罷，便吃吃地笑起來。

    狄靈云這話說的直白，狄月婉總算是反應(yīng)過來了。

    再看到朱嫣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狄月婉心頭怒火騰起，怒道：“以貌取人，這便是朱二小姐的品性？”

    朱嫣挑眉：“是呀。你沒說錯?！?/br>
    “你！”狄月婉沒想到她竟然會這樣坦誠地認(rèn)下，頓時有些不知所措，先前備好的言語都失了用處，如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沒勁。

    朱嫣笑笑，悠悠道：“月婉小姐，你瞧我這人，以貌取人，嘴巴也壞，可見是不好當(dāng)做姐妹來相處的。為了您自個兒好，日后也最好別進(jìn)一家子門。月婉小姐可明白了？”

    狄月婉險些沒把嘴氣歪了。

    朱嫣拐彎抹角的，意思還不就是那一個？——想說她狄月婉不配做五殿下的側(cè)室，也不配與朱嫣這個正室稱姐妹呢！瞧她這副傲然的模樣，尾巴都快翹上天了，也不知她哪里來的膽子，越過五殿下便這么做斷論了？

    狄月婉正在心底懊惱，忽聽得外頭的宮女通傳道：“五殿下到——”

    竟是一直遲遲不來的李絡(luò)，終于到了甘泉宮。

    眾貴女聞言，目光紛紛一亮。就連難堪當(dāng)頭的狄月婉，心頭也燃起了一陣希望?！宓钕聛淼那『茫勺屗魄?，這朱嫣是如何欺壓旁的姑娘，飛揚(yáng)跋扈、無法無天的。

    于是，狄月婉擰了擰眉，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神色來，喉中也有隱約哽咽之意。正欲開哭，她耳中就聽得李絡(luò)的聲音傳來：“祖母，您也在？我聽聞甘泉宮闔宮的人都在欺負(fù)嫣兒，怕她受委屈，便趕來瞧一眼?！?/br>
    狄月婉愣住了。

    等等——

    誰，欺負(fù)誰？

    第78章 家常

    眾貴女翹首盼著, 五殿下終于跨了宮門進(jìn)來。

    一道松杉似的修長身影，著鴉青色圓領(lǐng)袍, 腰束金犀細(xì)帶, 步行履動之間，頗有雪消冬融的況味。

    在座的貴女, 多少聽聞過祭天大典上五殿下舞劍之事, 還未見人，心底便已存了愛慕。待當(dāng)真窺見他的面容，便叫心底的欽艷愈發(fā)高漲了。

    至于五殿下過去不堪的十?dāng)?shù)年, 她們已不大記得了，只能見到他眼下光鮮迎風(fēng)的一面。

    “見過五殿下?！?/br>
    “見過五殿下?！?/br>
    一片俏生生的行禮之音, 在甘泉宮內(nèi)嬌而婉地漫開。李絡(luò)聽了, 似有些不大習(xí)慣, 皺眉落座了，道：“成妃娘娘, 眼下是在做些什么？這般熱鬧?！?/br>
    他說話的嗓音有些清冷, 如一道冬溪, 叫貴女們聽了便有些望而卻步, 不敢多看。

    才因容貌被奚落過的狄月婉，卻顯見是不甘心于就此止步的。她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強(qiáng)打笑顏，哽咽道：“回五殿下的話，咱們正與朱二小姐說家常呢?！?/br>
    “說家常？”李絡(luò)的眉眼中有著困惑，“那你為何是這副神色？”

    狄月婉見李絡(luò)注意到她的哭容, 心底略略緊張起來，忙小心翼翼地再拭一番淚珠，低聲慌張道：“沒、沒什么，請五殿下萬萬不要怪罪朱二小姐，確實是月婉蒲柳之姿，入不得朱二小姐的眼，這才惹了朱二小姐的厭棄，這是月婉的不是?！?/br>
    她這番話說的，叫一旁的貴女們都心底大為欽佩，狄靈云尤是。

    ——沒想到月婉堂妹一張嘴，楚楚可憐的，一面兒將自己撇的干凈，一面兒又清晰地描摹出了朱嫣仗勢欺人、以貌取人的惡劣之態(tài)。這樣的巧舌如簧，當(dāng)真叫她自愧不如。

    狄靈云素來愛在心底暗笑狄月婉容貌不如自己，可對方的嘴舌，卻叫她極是欽佩的。

    哪個男子，見了少女楚楚落淚之姿不會心生愛憐？就算對方是五殿下，那也脫不出這俗套的圈子。天下男子，一般如是。

    狄靈云正在心底暗道一聲佩服，忽聽得李絡(luò)困惑說道：“我為何要怪罪嫣兒？”

    狄月婉以手帕拭拭眼淚，微愣一下，苦笑著說：“五殿下確實不當(dāng)怪罪朱二小姐。雖說她因容貌之事怪罪于我，說我不配與她一道游玩，但人有不同，朱二小姐喜歡以品貌上下來辨人好壞，旁人也管不著?！?/br>
    李絡(luò)歪過頭，沉默了片刻，淡淡地開口：“我聽明白了。嫣兒覺著你生的不好看，不準(zhǔn)你與她同游賞花，可對？”

    狄月婉一聽李絡(luò)進(jìn)了翁中，心底微微歡喜起來，當(dāng)即苦澀一笑，道：“本不過一件小事，不勞五殿下費(fèi)心，更不能令五殿下責(zé)怪于朱二小姐?！?/br>
    她說罷了，一副盈盈欲泣神態(tài)，眼淚半墜不墜。

    只是，她拭眼角拭的肌膚都要生疼了，卻始終未能聽見什么下文，廳堂之中一片悄然寂靜，炭爐里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響，那是唯一的聲動。

    狄月婉的心頭不由有一絲疑惑。

    五殿下若是男子，見了自己這副神態(tài)，也當(dāng)心生愛憐，為此責(zé)罰于朱嫣。更何況，如今是朱嫣理虧，當(dāng)著眾人的面，因容貌之事苛責(zé)于自己。這一招屢試不爽，各家宴會、賞花踏青之時，她都得了不少同情目光。為何五殿下卻遲遲不發(fā)話？

    又是片刻的寂靜，李絡(luò)遲遲地開口了：“你放心罷，我不會怪罪嫣兒。我覺得嫣兒說的，甚是有理?！?/br>
    ——嫣兒說的，甚是有理。

    這句話嗓音淡淡，但卻隱著一縷莫名的笑意，如人瞧著自家豢養(yǎng)的貓兒，順心地?fù)徇^銀白色的毛發(fā)。

    但狄月婉的心卻陡然一跳，面孔刷得抬起來，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

    ——五殿下說什么？他竟說，朱嫣說的有道理？朱嫣嫌她丑，不配同游……五殿下竟也是如此覺得？！

    其余的貴女紛紛悟了李絡(luò)的意思，竟也偷笑了起來，像是歡喜極了看狄月婉吃癟的模樣。這般一來，眾人皆和樂融融的，唯有狄月婉一人，面色青青紅紅，一番屈辱懸于心中。

    李絡(luò)見狄月婉面色屈辱，羞憤不覺，便淡淡地笑了一聲，徐徐說：“狄家小姐，我脾性與嫣兒相投，你若是不喜，還是疏遠(yuǎn)的好?！?/br>
    狄月婉聽罷，心頭愈發(fā)憤惱。

    這算什么？五殿下寧可自污聲名，也要陪著朱嫣胡鬧？這朱嫣，當(dāng)真有這么大的魅力，竟叫五殿下這般護(hù)著？

    她心有不忿，不免以不甘的目光，恨恨地瞪了一眼朱嫣，低聲道：“朱二小姐當(dāng)真是厲害，明明是岐陽宮人，又是從前最愛欺負(fù)五殿下的，如今倒叫五殿下全然忘記了。這樣的本事，宮中哪還能找得到第二人？”

    狄月婉羞惱之下，說話便不知輕重。這番話一出口，難免叫眾人倒吸一口氣，連成妃都露出微惱神色，恨不得捂住狄月婉的嘴。

    五殿下如今雖風(fēng)光得意，離太子之位近在咫尺，可他過去也是受了十多年欺凌，在輪椅上渾渾噩噩地過了漫長時光的。哪個權(quán)勢在手之人，會愿意叫旁人提起他過往的傷疤？狄月婉這番話，豈不是在揭五殿下最不想提的往事？

    果真，李絡(luò)的面色微微地陰沉了下來。

    成妃見狀，連忙打起了圓場：“五殿下，你不曾來過甘泉宮，不如先試試咱們這兒的茶點吧。月婉年歲輕，又沒見過世面，不大懂事，還請五殿下不要計較。”

    李絡(luò)垂了眼眸，身上散著若有若無的冷意。

    他本就不是個會對女子刻薄嚴(yán)苛之人，從前黃嬤嬤時常犯錯，他一概不會計較，也只敬重著嬤嬤的仁善。便是狄月婉不安好意，他也斷不會與她多說?？扇粢獱砍兜街戽蹋鞘虑楸悴豢蛇@般算了。

    “月婉小姐，絡(luò)從前確實有過一段落魄時光，此事不假?！崩罱j(luò)輕輕頷首，眸光中掠過雪似的冷意，“無權(quán)無勢，亦無人理會。那時，我可不曾見過成妃娘娘與狄氏族人有過一言半語?！?/br>
    此話一說，成妃頗有些臉紅訕訕。

    李絡(luò)落魄的時候，她們這些做妃嬪的，自然是不會與李絡(luò)多說話的。便是皇后與貴妃想著法子欺壓，她們也權(quán)當(dāng)沒看見，免得惹了帝后的怒火。

    但如今李絡(luò)要做太子了，她也想分一杯羹，便將自家的姑娘們都喊了過來。如今一瞧，便顯得自己有點兒捧高踩低，順風(fēng)騎墻的意思了，又怎能叫她不面紅訕訕？

    可成妃咬咬牙，心底又暗覺得自己沒錯。

    ——便是捧高踩低，趨炎附勢，那又怎么了？宮里的一貫人情罷了。朱嫣不也是如此？從前岐陽宮勢大，便跟在福昌殿下身旁作威作福，欺壓五殿下；如今岐陽宮被架了空，李絡(luò)要做太子了，她便離開了皇后母女，巴巴地準(zhǔn)備嫁給李絡(luò)了！

    朱嫣與她們狄家的姑娘，也沒什么不同的。

    這般一想，成妃就有了幾番底氣，開口道：“五殿下，那時月婉還小呢，連宮門都進(jìn)不來，她也什么都做不了?！?/br>
    “這一點，我自然懂。”李絡(luò)揉了揉眉心，說，“但嫣兒卻是對我一直照拂有加的。所有人都對我避若疫疾，唯有她是不畏不嫌的。所以，我這輩子都是向著她的，你們不必見怪?！?/br>
    成妃微微一愣。

    李絡(luò)的話，倒是她沒想到的。

    朱嫣若是當(dāng)真在五殿下落魄時便與他交好了，那……如今五殿下護(hù)著她，也是常理。

    成妃咬了咬唇，暗覺失策。

    今日恐怕是沒法將自家的姑娘說給五殿下相識了，更別提日后將狄氏的女兒嫁給五殿下做側(cè)室。五殿下擺明了是要為朱嫣漲臉面呢。

    罷了，罷了。

    成妃嘆了口氣，笑道：“原是如此，倒叫我有些欽佩了。哎呀……月婉確實是不如朱二小姐呢。月婉，你也別哭了，擦擦眼淚，與朱二小姐說聲錯，此事也就過了?！?/br>
    朱嫣坐在一旁，表情略有些微妙。

    李絡(luò)說的話，怪叫她老臉一紅的。可問題是——

    福昌殿下還好端端地留在宮里呢。她身旁的幾個宮女，采芝、寧兒又是最八卦嘴碎不過的。若是從成妃這兒聽了李絡(luò)這番話，豈非要叫福昌殿下察覺她從前的異心？

    依照福昌的性子，怕是立刻要沖到延康宮里來，和自己互抽嘴巴子。

    不行，那可不行。

    于是，朱嫣清了清嗓子，抬起面龐，故作輕蔑地開口：“五殿下，你這話說的怎么這么奇奇怪怪呢？什么叫本姑娘對你照拂有加？想的倒是美?！?/br>
    嗓音落地，李絡(luò)微愣，成妃懵逼，貴女們?nèi)盗恕?/br>
    ——這朱嫣，竟這么不給五殿下面子？五殿下護(hù)著她，她還跑出來打了五殿下的臉？

    朱嫣心底欲哭無淚，她也知道李絡(luò)是好意，可她到底是不想給自己找麻煩，便只能繼續(xù)扮演一個欺凌五殿下的大惡霸了。

    她訕訕笑了下，很浮夸地輕哼，傲然道：“我可是福昌殿下的伴讀，怎么可能會給你好臉色？你記錯了吧？是不是因別的原因，才想護(hù)著我呀？”

    說罷，給李絡(luò)使一個眼色。

    李絡(luò)接了她的眼色，表明略有古怪。

    很快，他半捂著側(cè)頰，低聲說：“嗯…是我記錯了。不是嫣兒對我照拂有加，而是絡(luò)自小仰慕朱家阿嫣美名，求索十?dāng)?shù)載，自然…要護(hù)著些。”

    第79章 質(zhì)問

    朱嫣與李絡(luò)出甘泉宮的時候, 成妃一直嘆氣不停。幾個狄家的姑娘，亦是春悲秋傷, 滿面哀色, 如同錯失了一整箱的真金白銀。反倒是老太后跨出門檻時笑個不停，如看了場好戲。

    朱嫣本要隨太后回延康宮, 李絡(luò)卻對太后行禮, 道：“祖母，兒臣想與嫣兒說幾句話。不知祖母可愿將嫣兒借我片刻？”

    太后坐上了鑾輿，欣然道：“你們未婚夫妻, 何必與哀家談個‘借’字？說說話罷了，不是什么壞規(guī)矩的事情。去吧?！?/br>
    “謝祖母。”

    待老太后的鑾輿與宮女太監(jiān)們都離去了, 李絡(luò)才側(cè)身對朱嫣道：“冬日天寒, 在外頭難免受冷, 不如去長定宮坐坐吧?！?/br>
    他張口時，一陣白霧自唇間逸出, 呵散于紅墻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