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坐在桌邊，沉吟片刻：“你……去把棋盤拿過來吧，孤打打棋譜。”

    啟銘應(yīng)了聲是，很快便為太子送上一套棋具。太子捻著黑子半晌，回憶一番，便按照夢中的棋局逐一落子。

    隨著黑白棋子交錯，太子原本冷沉的表情逐漸和緩，最后甚至一邊復(fù)盤一邊輕笑出聲。啟銘不懂棋藝，在旁邊看得莫名其妙，卻又不敢出言詢問，生怕影響了自家主子的好心情。

    說起來，太子會發(fā)笑，原因倒是很簡單，只是因為這一局棋……實在是太臭了。

    明明自己在夢中下得十分起興、酣暢淋漓，還自以為棋路格外精妙絕倫，但當(dāng)脫離夢境，重新回顧的時候，太子卻赫然發(fā)現(xiàn)這竟是兩個臭味相投的臭棋簍子在對弈，有趣到讓人又是無奈又是捧腹。

    ——難以置信，這樣的臭棋竟然是自己在夢里親手下出來的，哪怕自己初學(xué)圍棋之時，都下得比這要好得多呢！

    太子擺了半天，一直到夢境開始跳躍的那一步，這才忍俊不禁的停了下來，示意啟銘將棋子歸位。片刻后，對著再次干干凈凈的棋盤，太子又布下了夢中的第二局棋。

    這一局棋，倒是極有水準(zhǔn)，特別是白子一方，環(huán)環(huán)相扣、綿延不絕，而黑子則被困其中、左支右突不得其法——也無怪乎夢中的銀甲小將被折磨的暴躁異常、差點忍不住翻臉。

    太子一邊復(fù)盤，一邊暗贊白子的布局之精妙。明明這樣的棋路風(fēng)格與自己頗為相同，但有些手法的處理卻連他自己都不由眼前一亮、自愧弗如。

    一局棋臭到自己都不忍細(xì)看，一局棋卻妙得令自己撫掌而嘆，但偏偏，這卻全都是“自己”于夢中所下，這當(dāng)真讓太子百思不得其解，不明了自己在夢中的棋力為何會有如此天差地別的變化。

    而比起自己這忽高忽低、風(fēng)格迥異的下棋方式，與自己對弈的“那人”倒是發(fā)揮穩(wěn)定，除了棋力有所提升外，棋風(fēng)倒是一脈相承，與……玄臻大師如出一轍。

    微微瞇起眼睛，太子若有所思。

    自己當(dāng)初一見玄臻大師便猶若重見故人，不僅沒有半點猜忌審視，反而滿心歡喜，迫不及待想要與對方交好，最好還能秉燭夜談、同榻而眠、不分彼此。

    對于這種突兀的好感，太子自然也是疑惑過的，不過，他卻抵不過自己內(nèi)心最真實的渴望。比起猜疑、試探，然后將對方推得越來越遠，他更加想要順從自己的心意，尊重自己的直覺。

    這個朝代無論達官顯貴還是黎民百姓都篤信佛教，自然也都相信佛家所說的因果輪回。

    太子雖然對佛教無感，但對于前世今生之說卻也接受良好，再加上自己自十歲開始便頻繁出現(xiàn)的夢境，更是讓他不得不相信轉(zhuǎn)世輪回。

    當(dāng)然，太子自小聰慧善思，不可能毫無憑證便相信那些夢中之事，所以，他試圖從各種角度驗證夢境的真實性。

    跟隨夢中的“自己”，太子學(xué)到了很多東西，甚至成功將其應(yīng)用在了現(xiàn)世之中。無論是教導(dǎo)他武藝的大將軍，還是教導(dǎo)他學(xué)問的太傅都夸贊他天縱奇才，對于所學(xué)之物不僅一點就通，還能有所延伸——但實際上，這些卻全部都是夢境的功勞。明明，很多東西他在現(xiàn)實中并未接觸過，但一旦夢到，便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脈那般，恍若親歷。

    大將軍說他的劍術(shù)戾氣愈深，卻不知他在夢中學(xué)習(xí)的都是殺人的武藝，出刃即見血，不留絲毫余地。

    太傅說他乃紫微星降世，于為君一道天賦驚人，也同樣不知他在夢中早已登臨帝位，處理過不知多少棘手的國務(wù)。

    哪怕是琴棋書畫詩酒茶，他亦深受夢境中人的影響。

    在驗證了夢中“學(xué)到”的經(jīng)驗手段絕非自己胡亂臆想后，太子終于相信自己的確身具帝王運勢，甚至還有可能當(dāng)過兩世帝王。

    一世，自己征戰(zhàn)沙場，而那青衣文士則一直站在自己的后方，為自己決勝千里。一世，自己運籌帷幄，而那銀甲小將則擋在自己的面前，為自己沖鋒陷陣。

    倘若夢中那些場面的確是自己的前世，那么青衣文士與銀甲小將便是他兩世最為信賴、親近之人。而在方才那場夢中，自己竟然將青衣文士、銀甲小將與玄臻大師等同在了一起，那么自己對于玄臻大師那莫名其妙卻又篤定不移的親近喜愛，便也說得通了。

    既然已經(jīng)驗證了夢境便是自己的前世，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事情，那么對于夢境中關(guān)于玄臻大師真實身份的暗示，太子自然同樣也不會去懷疑。

    ——整整兩世，他都守在自己身邊，為自己披荊斬棘。而現(xiàn)在，他又再次回到了自己的身邊，身披袈裟、目下無塵，卻又心甘情愿為自己走下佛壇、投身紅塵，承擔(dān)因果孽債。

    一直以來，自己的身份在變，周圍的環(huán)境在變，哪怕世道亦是興衰變遷往復(fù)，但唯有他，永世不變。

    太子越想越是甜蜜圓滿，不由干脆扔了手中棋子，單手撐腮，眸光脈脈的盯著一處地方發(fā)呆，神情看著竟有些癡然。

    下意識順著太子的視線看了一眼、卻什么都沒有看到的啟銘：？？？？？？

    嘴角微抽，啟銘暗暗嘆了口氣。哪怕伺候了太子十多年的時間，他卻依舊看不懂太子的情緒變化，而這幾天，自從玄臻大師入住東宮后，太子的心情就更加莫測難辨了。

    平日里，每每夜晚驚夢，太子殿下的心情都算不上好，周身氣息沉郁，而今日，他不僅情緒穩(wěn)定，甚至還時時發(fā)笑，蕩漾甜蜜的仿佛剛剛洞房花燭。

    不，按照啟銘對于太子的了解，哪怕娶了太子妃，太子大約也不會愉快到這般近乎失態(tài)的模樣，除非那太子妃是太子殿下的心儀之人。

    不過，說到這心儀之人，啟銘不由越發(fā)無奈。一直以來，太子殿下在情愛一事上就仿佛像是缺了根筋那般，已經(jīng)完全無法以“潔身自好”這樣的褒義詞來形容了。

    原本，太子身份尊貴、俊逸非凡又才華橫溢，不止想要爬床的宮女無數(shù)，就連那些王公大臣家的貴女亦頻頻向太子示愛。只可惜，太子偏偏半點都不開竅，不僅不肯消受美人之恩，反而如秋風(fēng)掃落葉那般疾言厲色，妄圖爬床的宮女一律打殺，而暗送秋波的名門貴女也被他諷刺的羞憤難言，恨不得當(dāng)場自縊而亡。

    ——如此“守身如玉”、“任何女子接近孤都是想害孤”的姿態(tài)，簡直能稱得上有些病態(tài)了。

    果不其然，這一來二去，太子殿下不出幾年便從人人傾慕的金龜婿，變成了眾女避之唯恐不及的大兇器，哪怕皇帝幾次三番試圖為其賜婚，都被太子毫不猶豫的一口拒絕。

    大約是皇帝也拿不定主意要為太子婚配怎樣的女子——身份太高，讓皇帝心中難安；而身份普通，卻又辱沒了太子之尊——于是，在太子嚴(yán)辭拒婚之時，皇帝便縱著對方，并未強求，乃至于到了現(xiàn)在，太子后院也依舊空空如也。

    更糟心的是，太子不婚，影響的卻絕非僅有他一人。